这话怎么听都是不对的，可是在现实生活中却是很对的，因为在现实生活中经常是不允许讲真话的。真话常常会惹得人家不高兴，既使是一个很爱讲真话的人其实也是听不得真话的。前些日子我就对我的一位很爱讲真话的朋友讲了句真话，险些弄得朋友也不朋友了。

那是一位和我关系很近的朋友，我们是中学同学，从那时起至今已经几十年了，我们在一起时是无话不说的。我这位朋友是个很诚实很正直的人，当然更是一位常常讲真话的人。常常讲真话的人就很容易吃亏受伤害，因为讲真话总是会得罪人的。我这位朋友就因为讲了几十年的真话得罪了他们单位的不少同事和领导。于是我们在一起聊天的时候他就常常发牢骚。每次发牢骚的时候，这位朋友总是先讲述一段他如何如何地讲了真话，这真话是如何的有道理，如何地于公于私于革命工作于革命事业好处多多，可惜人家如何如何地不爱听，不仅是不爱听而且是很不高兴听，不是给他个脸子就是回他句刺话过后遇到机会还给他只小鞋穿一穿的故事。然后朋友一定会很气愤地说，他因此没能入党因此没有当官因此不被重用因此不得烟抽等等等等的，然后就会大骂一通那些个听不进真话的同事和领导们。我就总是为我这朋友愤愤不平。也受了感染也糊里糊涂地跟着臭骂一通那些个听不得真话的人们，也真心真意地为我这位很有才能很有本领的朋友不被重用不能发挥出他应有的作用感到挽惜和遗憾。一个栋梁之才埋没了，只因为他爱讲真话。

那天我们几个朋友坐在一起喝酒，大家发现我那位很爱讲真话的朋友的双眉外侧生出来几根长长的睫毛，并且向上扬着，就十分奇怪就非常惊诧就大加赞美：

“这真是神了。”

“你可真是奇人。”

“要不怎么说你是天才呢。”

 ……

大家大加赞美的时候，我那朋友就很高兴地做自豪状。

大家正在争先献上誉美之辞的时候，我也仔细地端详了我那朋友的“奇眉”。这不就是普普通通的老人眉吗，我想。人到老年的时候，生理机能会发生许多变化，有一部分老年男性就会生出老人眉来。就是双眉外侧长出几根长长的睫毛，有的向下弯曲，有的向外伸展，有的向上翘起，有老人眉点缀的老年人常常更显得精神矍铄。我想这是很正常的生理现象，只是我这位朋友生得早了一点，40多岁就长了老人眉，其实也不算太早，我转念又想。就顺口说道：

“你这是老人眉，是正常的生理现象。”

不想，我这话音没落，我那朋友正被夸得喜洋洋的脸刷地沉了下来变成了铁青色。全场静寂，半响我那朋友瓮瓮地道：

“对，我已经老了。”

空气更加凝固，象铅一样重。我只在和一堆陌生人挤在电梯间里升降时才有过那种感觉。蓦地我明白了，我说了真话，眼前的一切都是因为我说了真话。惹我那朋友不高兴了，而且几乎是愤怒了。朋友正在因为生长出了那眉毛而得意，周围的人们也正在因为朋友有那眉毛而艳羡不已，我却不知趣味地冒冒失失地说了真话，还那样直白地告诉我那朋友和大家那眉毛没什么，不过是中老年人生理上的平常事，不仅是大扫其兴大煞风景，使那正在活灵活现的一对“怪眉”突然变得平淡了没意思了，而且还点透了人固有的软穴，怕老。事实是这样，但是我不该实说，我错了。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我们经常能够看见长了老人眉的人。比如前两天我在电视里看见一位前任国家总理，他那两撮长长的老人眉钢刷似的向两边太阳穴剌去，更显得精神矍铄刚毅。再比如我采访过的许多中科院学部委员因为长了老人眉更显得睿智卓识。其实只要留意，我们身边的平常人长了老人眉的也很多，我这两天发现我们楼下那整日捡烂纸卖的老头原来也长着两道钢针似的老人眉。可能我那朋友的老人眉长得稍稍早了几年，才引来了同围人和他自己的一致惊奇，其实40多岁的人，也不小了。当然如果说还年轻也行，如果说是正当年也行，如果说还不老也对。但是如果真的长了老人眉也并不可怕，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发生了。所以我那朋友长了老人眉是件平常事。人老是自然现象，谁也挡不住，也幸亏谁也挡不住，否则秦始皇还活着，后边那么多皇帝的工作怎么干？人故有一老，人故有一死，可还真没听说哪个老人的死因是长了老人眉，所以我说我那朋友长的是老人眉，我那朋友也不必要那样紧张。现在这年月什么都在变，整个是一个老人眉长在三岁娃娃脸上也不稀罕的年代，长在了我那年近50的朋友脸上又有什么稀奇的。所以我那朋友既不要以为是出了奇而沾沾自喜，也不必真的为自己脸上长了用老字开头的东西而紧张。

说了许多老人眉云云实在是多余，我想说的是使我受惊不小或者叫作让我警醒的是，我真的不该在我的朋友面前说真话。原来总是讲真话的人也是听不得真话的，原来极其痛恨不爱听真话的人的人也是不爱听真话的人，别以为对朋友就可以说真话。我也不要只去说别人，可能我也是一个听不得别人说真话的人。那些个批评别人听不得真话的人，只因为在批评别人的时候没有人对他们自己说真话。记得有个大人物说，政治是由谎言组成的，看来社会其实是由假话编织的。所以我要说：千万不要讲真话，为了生存。

可是，我还是要认真地说一次，我那朋友长的真是老人眉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