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私帖兴盛的原因、价值及意义
(2009-11-30 13:33: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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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杂谈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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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私帖兴盛的原因、价值及意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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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书法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帖学盛行。帖学何以盛行?就不是一个简单的原因,它是私帖繁荣发达导致的必然结果。明代的帖学具有通俗化、市民化的传播特点,上至王公贵戚,下至平民百姓,莫不津津乐道于这种随心抒写,不受法拘的书法形态。私帖的出现与繁荣又几乎与吴越间刊刻业的发达与繁荣分不开。大量私帖的出现,推动了古帖和今帖的广泛传播。让普通的市民也有机会看见魏晋古帖的风采,对书法的商业化、通俗化起了有力的推动作用。故探究私帖兴盛的文化背景,有利于理解明代的帖学书风。 一、私帖兴盛的文化背景 明代的官帖并不发达。永乐时周宪王朱有燉刻《东书堂集古法帖》摹刻不佳,也少,几乎不传。弘治间朱奇源刻的《宝贤堂帖》、万历明肃庄王朱瑛刻的《肃府帖》,平民百姓自然也是看不到的。万历、天启间吴县陈钜昌翻刻了《大观帖》,形貌虽具,神理远逊,且印数少,也谈不上传播。私帖起,于是摹刻本多,古法帖才有了广阔的流传市场。这种刻帖的兴盛,反映市民对书法文化的一种要求,这与当时市民迫切要求的通俗小说一样。私帖的兴起、兴旺与刻书业的兴旺发达是同步的。 正德、嘉靖以后,社会风气为之一变。享乐之风渐盛,审美趣味转向通俗。各种娱乐活动勃然兴起。市民喜爱的通俗小说,帝王亦乐此不疲。武宗南幸,夜忽传旨取《金统残唐记》善本,中官重价购之,肆中一部五十金。①神宗也特爱《水浒传》。据《万历野获编》,郑贵妃还曾为吕坤的《闺范》作序。②该书“一人绘一图,一图叙一事,附一赞”。实际上是有图有文的一本通俗读物。正因为如此,吴越形成了众多的书坊和刊刻中心。据张秀民《中国印刷史》,明代金陵书坊有九十三家,苏州三十七家,吴门形成了发达的刊刻中心。苏州的袁兄弟刊《四十家小说》、《广四十家小说》、《后四十家小说》、《世说新语》等,无锡的顾起元,刊刻《顾氏文房小说》、《顾氏明朝四十家小说》,金陵、杭州的书商大刻《三言二拍》、《水浒》、《西游记》及各种演义小说,一时蔚然成风,通俗小说在短时间内走进千家万户,成为市民新的娱乐方式。 据容庚《丛帖目》,明代私人刻的丛帖、单帖数量极多。著名的如《真赏斋帖》(华夏辑刻)、《停云馆帖》(文徵明撰集)、《馀清斋帖》(吴廷撰集)、《来禽馆帖》(邢侗选辑)、《戏鸿堂法帖》(董其昌辑)、《郁冈斋墨妙》(王肯堂)、《烟堂帖》等。这些私人刻帖,大多由著名书家勾摹,著名刻工刻勒,因此具有很高的质量。当然也有一些人眼界不高,所选伪迹混杂,摹刻粗糙,这样的帖当然传播不会很多。由于文人学士喜欢攀比、效仿,刻帖之风不但在吴门、金陵、杭州等经济发达的城市盛行,在北方或内地也盛行。山东济宁邢侗刻《来禽馆帖》,就是一例,还专门请了吴郡的吴士端双勾,由管驷卿摹刻。吴中的张翱等刻了王铎的《琅华馆真迹》。总之,适应一般文人对法帖的需求,各地的刻帖业也蓬勃发展。 刻帖无疑也是当时的一种文化产业,并不只为了少数人的需要。刻一部帖需大量的资金投入,周期也往往很长,因之,购一部法帖价格不低。赵宧光说:“《阁帖》亦木,千缗不售。”为什么这么贵?就是《阁帖》太少,且能传古帖精神。海宁陈刻《玉烟堂帖》,收入精品多于他帖,又:“皆以墨迹上石,其中《灵飞经》一册最为精劲,为世所重,翻刻本无虑数十百通,皆不能乱真。”这说明,一种好的刻帖,往往有很多翻刻体,这才能便于在文人中流通。 从书法发展的自身需要看,私帖的兴盛也适应了书坛名帖稀少这个客观事实。宋代的《淳化阁帖》,到明代已凤毛麟角,一般人不可轻易一见。明代中期,一般文人、书家都极不满意千人一面的台阁体呆板书风,但改变这种局面的良方却不多。吴中前期书家祝允明、李应桢都极力改变这种局面,但苦于无古帖、真迹。祝允明闻文嘉欲刻《黄庭经》,曾有一书给他,信中说: “闻手勒《黄庭》入石,此后人赖也。自永和至唐代,为翰札之嗣者,师摹趋步,盖诸体咸具。今人鲜见唐人小楷,不谛能否,焉有不能者哉!余所见唐临三帖,散在残存,盖有之矣。宋初述者,故亦当然,四子而后事绝闻。见米有《禊序》蔡盖非无,余未前闻,恐余之寡陋耳。所见仅高宗之拓本。蒙鞑眇然。子昂秀出,会稽之迹,蹈武交偏,往复淳烦,小楷尤臻高第。故今人闻传本,独承旨耳。皇代驱夷之际,遗材之制,想亦有之。沈氏得之擅坊,宣、英,而绝尽矣。今所睹惟周、晋二邸本、小解昌裔本。”⑤ 祝枝山是明代高手,交游极广,而所见古帖也极有限。当时能看见的周、晋二邸本,指《东书堂集古法帖》、《宝贤堂集古法帖》。且前者刻工不佳。故文嘉得《黄庭经》古本,就是稀罕事了,是为当代人做好事。 当时云间的大书家莫是龙,看到了书坛的弊病就在于“古法不传”、“师匠不古,终乏梯航”。他说:“隔世绵远,遗迹邈焉,石刻古拓已登上估,钟、王楷体一字难求,非才识俱高,思同冥契,何由见影知形,得其万分之一也哉。”⑥即使优秀的书家,也往往用笔失法。莫是龙批评祝枝山“行草应酬,纵横散乱,精而察之,时时失笔”,“文太史具体《黄庭》而起笔尖微,病在指腕”,“数公而下,吴中皆文氏一笔书,初未尝经目古帖,意在佣作,而以笔札为市道”。⑦这个批评是尖锐而深刻的。书坛的弊病正在书家“未尝经目古帖”。所以,当时的收藏家富商花大量的人力财力刻古帖,也正是适应了书法发展的自身要求。 私帖的兴盛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收藏家与富商介入。这以社会经济的高度繁荣作为基础和支撑。私帖的好坏取决是刻帖人的眼力,一是肯出巨资请第一流刻工摹刻。大名鼎鼎的董其昌刻《戏鸿堂法帖》,容庚《丛帖目》指出:“此帖所收,不尽真迹。如《东方朔画赞》云宋,《宝晋斋?洛神赋》云唐拓本,其余如《保母志》、《郎官石记序》、《李玄静碑》、《李秀碑》、《澄清堂帖》皆是重摹石刻。”这也难怪遭到王澍等人的讥讽。但有了好本子,刻工技术有限,也难传古人精神。《东书堂集古法帖》取材宋《淳化阁帖》,但摹刻人文化太低,致使“点画谬误处,不胜枚举”(张伯英评语)。 私帖并不是人人刻得起。文徵明一开始也无钱刻帖,嘉靖庚寅(一五三○),文嘉从鬻书人处获见《淳化阁帖》三残卷,就马上报告无锡的收藏家华夏以厚值购之。在此之前华夏已刻淳化祖石六卷。这样,收购到的祖本好,摹刻就不易走神,辗转翻刻多次,也就谈不上传古人精神。明代后期,出现了一大批资金雄厚的儒商,如刻《馀清斋帖》的吴廷,是徽州巨商;董其昌、蒋如奇等都是做大官的。即便像陈继儒这样的隐士,其实也实力雄厚。他们经济来源,是题诗、作画、写序、撰写碑志,且生意兴隆。黄宗羲《思旧录》记崇祯二年(一六二九)拜访陈氏的情景:“侵晨,来见先生者,河下泊船数里。先生栉沐毕,次第见之。午设十余席,以款相知者。饭后,即书扇,亦不下数十柄,皆先生近诗。”正是有了这种经济实力,他才会刻十分专业的《晚香堂苏帖》。鉴赏家、巨商,花巨资收购名帖,然后请名刻工刻之,从而促进了私帖的蓬勃发展。不但古法帖得以流传,当代书家的作品也得以远播。 二、明代私帖的学术性、地域性及艺术性 明代的私帖较官帖不管是摹刻的质量、内容的选择,还是品种、数量的繁多,都不可同日而语。明代的私帖,因为都是私人的一项文化工程故特别重视学术性、地域性及艺术性。现分别叙述之。 (一)明代私帖的学术性 明代私帖的学术性,反映在刻帖人的艺术追求之中。“学术”,字典上的解释是“指较为专门、有系统的学问”。“私帖的学术性”,具体而言就是指刻帖的内容的选择是有专业眼光的,选真迹而摒斥伪本;刻帖的手段是专业的,是高手而不是工匠;从勾摹到上石镌刻仍至最后墨拓,整个工程是完整的系统工程。例如,华夏本身是个著名的鉴藏家,极具眼力。文徵明说他“精鉴博识”。家藏《荐季直表》、右军《袁生帖》、王方庆《通天进帖》、颜鲁公《刘公使帖》等一批巨迹都是真迹;其次,替他勾摹上石的就是赫赫有名的大书家文徵明父子;镌刻的是吴门高手章简父。有了这些还不算,边刻边与原帖相比较,临时再作细微修改,因而整个过程是十分专业的,这样就保证了刻石的质量。明人孙鑛跋《真赏斋帖》说:“章简甫乃迩来刻石第一手,尤精于摹拓,闻为华东沙刻此帖时,既填朱登石,乃更取原帖置面前,玩取形势,刻成后再校门,有毫发必为正之。盖刻石而又兼手临者,以故备得笔意。”⑧私帖讲究质量之高可见一斑。 私帖的摹刻者,大多都有这样的专业眼光。再如陈撰集、吴之骥刻的《玉烟堂帖》(一六一二)网罗历代名迹,萃为一编,精品极多。董其昌序该帖云:“予友陈元瑞(其号),博雅好古,深于书学,各体俱工,就中楷法盘旋钟太傅令公祖孙间。吴兴尚退三舍,余子无论也。兹所结集历代名迹与石刻佳本,共若干卷,虽网罗千载,而鉴裁特精。……此帖出,而临池之家有所总萃矣。”⑨但客观地说,吴之骥的刻工还远不能与章简父相论。其他如《馀清斋帖》《来禽馆帖》等帖都刻得极有专业眼光,从而具有很高的学术性。 这里,不妨与官帖《东书堂帖》或《宝贤堂帖》一比。《东书堂帖》是周宪王临摹上石的,底本就是《淳化阁帖》,但底本再好,摹笔不到古人,便杂进自己理解的笔法,结果摹勒便无神采。孙鑛跋《东书堂帖》说:“宪王不喜宋人书,亦是偏处。此帖无苏、黄、米、蔡迹,但有元人鲜于、赵诸帖耳。细玩亦是摹笔,只缘勾法未工,故骨不胜肉,石理亦似粗。”⑩杨宾《大瓢偶笔》中亦说:“《楼》、《阁》等帖,愈翻愈舛,尝取《遵训阁》、《宝贤堂》、《东书堂》、《晋江帖》比对,不但多寡肥瘦总不相同,且有转折左右互异者,此正《四友斋丛说》所谓‘刻鹄图龙,竟惭真体;得鱼获兔,犹怯筌谛’者也。” 这表明,鉴藏家以真迹勾摹上石的石刻才较接近原迹。这里勾摹、镌刻等一系列工序都不能马虎,这才能保证刻石的学术质量。 明代私帖学术性的第二个特征是在刻原帖的时候,同时加进了撰集人或编者的题跋,这些题跋,或对原迹的来源、收藏承传等做详细叙述,或对用笔、风格做出评价、鉴赏。这无疑指明了原迹的学术价值和文化价值,对后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较好的基础。例如文徵明《停云馆帖》收录其五跋:《万岁通天进帖跋》、《仿嵇康绝交书跋》、《祭侄稿跋》、《神仙起居注跋》、《王宾叙字跋》。且看跋些什么,如《跋通天进帖》: “右唐人双勾晋王右军而下十帖,岳倦翁谓即武后通天时所摹以留内府者。通天抵今八百四十年矣,而纸墨完好如此。唐人双勾,世不多见,况此又其精者,固当为唐法书第一。但宋诸评书家略无论及者,缘自建隆以来,世藏天府,至建中靖国入石,始流传人间,宜乎为米、黄诸贤所赏也。此书承传之详,具倦翁跋语。元世在其从孙仲远处,不知何时归无锡华氏。吾乡沈周先生从华假归,俾徵明重摹一过。自顾拙劣,安能得其仿佛,然视建中石本差为近似尔。” 文徵明曾在华夏的《真赏斋帖》上作过《题通天进帖》,内容相近。但收入《停云馆帖》时,显然在字句上更加斟酌了一番,更为精粹,跋语概述了承传,交待了宋诸评书家略无论及的原因,又叙述了自己的摹书经过。通过这样的跋语,突出了该帖的价值,增加了可信度。 明代的私人刻帖,大多喜欢在原帖后加跋,例如金坛王肯堂所编次的《郁冈斋墨妙》,也收录了王肯堂的《贺捷表跋》、《黄庭经跋》、《钟繇千文跋》、《十七帖跋》、《每念长风等三帖跋》及米芾《天马赋跋》。跋语中,既有考证,亦有品评。是极为重要的研究资料。原来王肯堂本身就是水平很高的鉴赏家。 编撰人不但对古人帖作考证、品评收入刻帖,也对当代人作出品评。例如《来禽馆真迹四卷续刻两卷》收邢侗晚年书。邢侗去世后由邑人王洽撰集。帖中刻了王洽的题识以及董其昌的跋语,分别对邢侗的书艺作了赏评和追忆,从而使后人对邢书有一个全面的评价。 明代私人刻帖的原帖加题跋的形式是对前人刻帖的一种超越。帖加跋的学术性得到互相映照。 明代私人刻帖的学术性还体现为选题的专一化,集某家之大成。这样的刻帖收罗宏富,省人检索之力。例如陈继儒刻的《晚香堂苏帖》。陈继儒喜欢苏字,一生搜罗苏帖,终于在万历四十四年(一六一六)刻成。该帖由陈继儒撰集,释莲儒、古冰焦幻、儿子陈梦莲摹勒。全帖共得苏帖二百余种,惜杂有伪迹,刻也较草率,为鉴赏家所非议。但它的学术价值却不容置疑。另有卢氏摹勒的《雪浪斋苏帖》,共刻苏帖二十一种,选择较精,未见伪迹,勾摹也精美,足可供人临习。再如《之室集帖》三卷只收邢侗兄妹临书及自书诗。特别显得个体化与学术化的有机结合,体现了私人刻帖中主体学术性的张扬。 (二)明代私帖的地域性 明代的私帖,除刻古人巨迹外,一个显著的特色便是刻当代人的作品,让当时的书家作品以帖的形式走进千家万户。这是明人个性张扬,推介自我的特殊形式。其实刻帖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周宪王朱有燉刻《东书堂帖》已融进了自己的好恶。在该帖序中,他说: “至赵宋之时,蔡襄、米芾诸人虽号能书,其实魏晋之法荡然不存矣。元有鲜于伯机、赵孟頫,始变其法,飘逸可爱,自此能为者亹亹而兴,较之于晋唐,虽有后先,而优于宋人之书远矣。” 因此,朱有燉不收苏、黄、米、蔡,但收了鲜于枢和赵子昂的作品。这里显然有当代人的审美爱好在。私帖中加进撰集人的题跋,其实也反映一种审美主体的价值判断。刻自己的作品,或刻当代书家群体的作品,张扬当代人的艺术风采,成了一种时尚,一种追求。例如《崇兰馆帖》是莫是龙父子的作品,《来禽馆续刻》是邢侗兄妹的作品、《金陵名贤帖》是金陵书家的作品。之所以这么做,也是为了保存一些当代书法文化的精髓。陈继儒《跋崇兰馆帖》时说: “吾乡工书遇主知者,前有沈学士度、沈大理粲,后有张大司空骏,张少宗伯电,张南安东海之草,陆学士俨山之行楷。及莫方伯父子出,声实烜赫掩其上,观崇兰馆帖,名不虚得。又若任子明仁发、王伯静默、朱孟辨芾、陈文东壁、卫立中德辰、章拱辰弼、曾心传遇、顾谨中禄,均名在书史,而流传绝少。若有贤子孙如君全(莫是龙子)兄弟,岂至尽为泰山没字碑哉!” 陈继儒于诸贤书迹湮没,深致感慨,因此,及时刻当代的帖的文化意义是深远的,松江的许多著名书家传世书迹均很少,如陈壁的作品不过几件。莫如忠、莫是龙父子被人誉为羲献再现,但莫是龙小楷,传世之作也只一件。但《崇兰馆帖》续刻一卷全是莫是龙之作,且有董其昌题跋: “秋水少时即嗜古帖,笔花飞洒,得者如百斛珠千金裘也。此册所谓剑头屈玉,鼎足垂金,尽楷法之妙,观之不胜人琴之感。” 这段跋不见《画禅室随笔》。董对莫是龙的楷书可谓佩服之至,最后一句,还很见他们两人的师生之谊。所以这《崇兰馆帖》不但为今人提供了莫是龙当年的书迹,也留下了董的评价,成为珍贵的史料。莫是龙十四补诸生,终其一生也只是贡生,虽王世贞等名家极称之,但书法上的地位并不高。所以,这本《崇兰馆帖》的当代风采确是亮人耳目的。 刻私帖者大多是望族世家,其后人刻帖往往有光耀门第、显扬祖风的目的。因而,私帖中的一部分刻帖带有家族性。例如王锡爵的后人,在其去世后即刻了《天全楼帖》。该帖收王锡爵、王衡(先其父一年去世)书。王锡爵是内阁大学士,书法也很见个性。其子王衡,更是一位天才型书家,少有文名,为举首才,自称因被论,遂不复会试。英年早逝。传世书迹极少。其中《簏斐堂帖》专收王衡书。因之,后人有机会看到了簪缨大族的书法文化底蕴。此外像张瑞典摹勒的《果亭遗墨》收张瑞图书迹;申时行后人《赐闲堂遗墨》收申时行书迹,这种大家族的私帖,是弘扬家族文化的一项重要举措。 私人刻帖的当代性也体现出地域性,反映出一时一地的地域文化的差异。例如《金陵名贤帖》刻于一六一五年,为徐氏勒石。收金陵书家李应桢、黄琳、顾璘、徐霖、陈沂等五十一人。其实这批书家都是南京或寓居南京的诗人。实际上收录的都是弘正期间金陵诗派书家的作品。最重要的“金陵三俊”(顾璘、陈沂、王韦)之书均有。张伯英《法帖提要》云:“所采以诗为多,间有尺牍、序记,书则四体皆备,多诸帖中不恒见之人。题跋则焦竑、徐缙、顾起元等,顾跋尤多,疑此刻为顾所审定。各家之书多寡不同,大抵较著名者选取较多,摹勒亦颇精雅。”如果与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相比照,该帖反映的正是金陵诗派全盛时期的创作队伍。而徐霞客刻的《晴山堂法帖》显然是吴门云间诗派阵容展示。吴门四杰,云间的董、陈,间杂李东阳、张瑞图、黄道周之作,可谓蔚为大观。显示出两地书风的不同。 (三)明代私帖的艺术性 明代的私帖,镌刻精致,又有书家亲自勾摹,能传古人笔意,因此极有艺术性。其艺术性主要体现在如下几方面。 (A)精传古人笔法,备得笔意 由于古代印刷条件的限制,一般人无从窥看古人笔法。真迹不可见,是一个原因。《淳化阁帖》成,人们才有幸见许多古人迹。但原拓至明已极少。故明代私帖的一大贡献就是直接从收藏家的原迹,勾摹上石。如《真赏斋帖》的重要作品,都是华夏的自己收藏,由文徵明父子勾摹,著名刻手镌刻。所以,《真赏斋帖》精妙地传达了古人笔法,得到行家的一致称赞,容庚先生《丛帖目》指出:“其所摹刻华氏《真赏斋帖》、陆氏《怀素自叙》、孙氏《太清楼右军十七帖》,能夺古人精魄,如生动楷法,绝类待诏。”孙鑛跋《真赏斋帖》说:“……若《袁生》及唐摹《王相家帖》,笔势飞动,真所谓周昉貌赵郎并得其情性者,止下唐时书丹刻一等,《淳化》、《太清》俱不及也。右军《袁生》,大令《廿九日》、《阁帖》固俱有,何能及此!” 容庚说《真赏斋帖》“能夺精魄”,孙鑛说“笔势飞动”,都是说刻得精妙,传了古人笔法,备得笔意。孙鑛甚至认为《袁生》等帖,“《淳化》、《太清》俱不及也”。《袁生》帖本来就是《淳化阁帖》中一帖,但由于摹刻精良,反而超出了《阁帖》本身,这足以说明摹刻者的高超了。 再如文徵明及子刻的《停云馆帖》,也备得古人精髓。孙鑛《书画跋跋》引用沈瑞伯的话说:“盖《停云帖》多自真迹上摹出,其人虽未必是专门,然却俱有笔,效之则笔不呆,写来自劲有势,今观前卷及此卷,诸公书法虽未工,然却俱有笔,比之《阁帖》觉易得师。”这里前卷指所刻宋人书,此卷是元人书。宋元人书俱自真迹勾摹上石,“俱有笔”,指充分传了笔法,所以“比之《阁帖》,觉易得师”。这足见刻工的精妙,传了笔法,临摹而有了入处。 相比之下,董其昌的《戏鸿堂法帖》就差许多,一是所收不尽是真迹,二是摹勒不精,甚至走样。艺术性就逊一筹。 (B)直取神情,剧有生气。 刻帖的最高境界是得古人精神,刻得好,直取神情,剧有生气;刻得不好,徒冠形貌,而神采远逊。私帖的艺术性便是在传达情韵意境上有大的突破。 王世贞跋《停云馆帖》说:“第三卷,颜鲁公《祭侄文》,有天真烂漫之趣,行押之妙,一至于此。噫!此稿草耳,所谓无待而工者。忠义真至之痛,郁勃波磔间,千古不泯。陈深、陈绎曾、文徵明三跋亦该洽称是。” 王世贞的这段跋,是看了《停云馆帖》后的跋,故实际上是对刻帖传原帖精神的描述。这表明该帖的艺术性极高。孙鑛跋《停云馆帖》第四卷苏、黄帖时说:“苏前一帖豪荡自肆,精采射人,然似为鸡毛笔所掣,不甚圆净。后一帖力稍弱,云‘江淮不熟’,当是守徐日书耳。黄行书具四面法,转笔甚有态,有颜鲁公《座位帖》意,真书亦以态胜,然稍觉未整密。”从抒情的“豪荡自肆,精采射人”判该帖是真迹,正也说明后一帖当不是苏书。这里的鉴赏已十分细微。 摹刻古人,难得真迹直接上石,易于失神;而刻今人书,以真迹摹勒上石,易得书之情韵。《来禽馆续刻》二卷,以邢侗的晚年真迹上石,又是名手精心镌刻,故直取神情,剧有生气。撰集者王洽跋说:“刻已成,试一展玩,俨若先生须眉在对。运肘挥洒,盖至此始无遗憾矣。窍尝妄评先生书法,晚末数载中超神入化,墨沈淋漓,满楮生动,殆如飞虹饮涧,夭矫千寻,蜃阁翻空灵幻莫测,而一种韵致则又若京洛少年鲜衣怒马,白舞女,袅弱娇凝含情颦笑。人巧天工,可谓各臻其至,亦各极其趣者也。史绍卿兄于此举助资逾半,而孟元呵冻攻坚,妙同削郢,先生精神用此长在人间。”“妙同削郢”正表明刻工的高超绝伦,充分传达了邢侗书作的精神面貌,从而使先生精神长留人间。甲申酷暑,笔者在北京国家图书馆看到了收藏家许修直捐赠的明刻《来禽馆续刻》,真是大开眼界。刻工确实精妙无双,笔画的起收俱见痕迹,游丝缠绕牵连,飞白如烟云雾起,真正是邢侗精神之再现。虽看刻帖,无疑见真迹。 (C)从“基底”关系看刻帖的黑白之美。 帖是刻在石头上的,坚实的石质便成了字的“基底”。这个“基底”,是字被拓下来之后,便是黑色的背景(而写在纸上的字的背景是白色)。因之,构成了一种特殊的“图形”(指字)与基底的关系。按照色彩感知中的视觉特征,“亮度大一些的区域容易被看作是‘底’,任何时候,只要一个明亮的式样和一个较暗淡的式样发生冲突的时候,总是明亮的式样被看成底,因为明亮的色彩具有更强大的视觉力量”。因此,刻帖中的字,在被拓下来之后便反而成了“底”,由于黑白分明,因而字形具有强大的视觉力量,不管谁看拓本,总是第一眼便被白色的字紧紧吸引住,这便是刻帖的视觉冲击的强力之美。是与写在纸上的字不能同日而语的。 这里有科学上的依据。原来,在光谱上,光波短的色彩(如蓝色、黑色)会使得它所在的表面看上去离观察者远一些;而光波长的色彩(如红、白)就会使它所在的表面看上去离观察者近一些。所以,一幅拓本摆在观者面前,白的字便近一些,黑的底则要远一些。黑底推前白字,突出了白的书法形象,因而“白”的形象尤为鲜明、生动。这是刻帖黑白之美的第一点。 其次,凡是看上去离观者近一些的色彩,其质地就显得更致密和结实一些。所以,拓本的白字便有了比纸上的黑字更多的质量。所以,我们观赏刻帖,往往有沉稳、质朴之感。这是黑色的基底挤压白色空间的结果,即使是十分端秀、清俊的小楷,一旦刻入石头,其拓本的书法形象,在观赏者眼中与写在纸上的并不一样。由于石质载体的基底作用,白色的书法形象也有了书法形象所没有的审美基质。 刻帖的书法形象永远和它的载体石头连在一起,载体成了烘托书法形象的强有力的背景空间。因此,刻帖的黑白之美与纸上的黑白之美是有极大差异的。纸上的黑白之美属阴柔之美,永远是黑色的线条做主角,而石上的黑白之美却是阳刚之美。它雄强、厚实、质朴,给人以想象的广阔空间,刻得好的帖,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精品、神品。 三、明代私帖盛行之意义 明代私帖盛行,而刻帖者又大多是藏有真迹的鉴藏家或本身是优秀的书家,因而质量较官帖大好。众多的私帖流行,给书法的普及和提高提供了可供临摹的范本,从而导致了明代中晚期书法的极度繁荣,故它的文化意义首先就是为书法普及提供了物质载体。 当华夏《真赏斋帖》刻成后,迅速成了众多书法爱好者的必备参考书。孙鑛说:“华亭顾氏摹阁帖,其《袁生》一札就此体(指《真赏斋》本)出,便觉神采增数倍。今人欲研晋法,此帖须日置案上。第闻此石倭乱时毁于火,然其初本不甚难购。某华氏有拓佳本,更有朱色‘华夏’私印,印在首幅,吴中好事者家多有之。”这最后一句表明,华氏的《真赏斋帖》已很畅销,成了临习者的必备品。私帖的这个文化功绩,无论怎么评价都不为过。《停云馆帖》刻成后,也迅速传遍吴中,很快到了其他各地。这为书法的普及立了大功。 其次,私帖的流行,弘扬了书家个体的个性风格,为地域书风的流行奠定了基础。《停云馆帖》的最后一卷,是文徵明一家之书,《崇兰馆帖》是云间莫如忠父子的作品汇集;《来禽馆续刻》收邢侗兄妹之书。这种家族文化背景下产生的私帖,对传播个体书风起了极大的推动作用。《金陵名贤帖》的刻成,不但保留了金陵书派的作品,也为研究当时当地的地域书风提供了具体的研究材料。许多珍遗的书迹,赖刻帖才得以流传至今。如邢侗的晚年书迹,几乎极难看见。但《来禽馆续刻》保留了大量的邢侗晚年书迹,为今日研究提供了实物依据。 第三,私帖的流行也为南北书风的交融提供了传播的途径。吴越刻帖业在当时是处在全国领先的水平。最优秀的书家和刻工都集中在吴地。刻帖一成,吴门书风迅速外流。而北方的书家,也赖刻帖传到南方。例如邢侗的《来禽馆续刻》刻成后,送董其昌、王穉登等苏南名流,董其昌等也在刻帖后题跋。这样促进了南北书风的交流。邢侗晚年书,清俊秀美,飘逸多姿,显然也吸纳了“二王”的姿态,也吸收了江南书派的东西。 第四,私帖的流行,也对书法的赏评起到了极大的推广作用,文徵明《停云馆帖》一出,王世贞即有十跋,孙鑛见王世贞的跋后,不免有些看法,对王跋又作针对性的十跋。这样的题跋,有辨析,有考证,也有鉴赏,无疑是对该帖的一种宣传、评价。当时的鉴藏家,如朱存理、汪珂玉、张丑等,或作著录,或作赏评,因而对提高整个社会的鉴赏水平是一大促进。 明代刻帖的研究是十分薄弱的,刻帖对当时书坛的影响也少有人问津。故还是一个亟待开掘的领域,但愿有更多的人沉潜其中,揭示一个人所共见的书法现象的奥秘。 注释:①钱希言《桐薪》卷三。②《万历野获编》第八七四页。③《明清书法论文选》第三二九页。④《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第七二五页。⑤《祝枝山全集》卷十二《与休承》。⑥⑦《明清书法论文选》第二一一页;第二一三页。⑧《书画跋跋》《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第三○一至三○二页。⑨《丛帖目》第一册,第二九七页。⑩《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第三○一页;第五四三页。《文徵明集》第一八六七页。文徵明另有《题通天进帖》,见该书第一三三九页。《丛帖目》第一册,第一七六页。《丛帖目》第三册第一二一二页。《丛帖目》第三册第一二一二页。《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第三○二页;第三○九页。《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第三○四页;第三○六页。《丛帖目》第三册,第一二一五页。《艺术与视知觉》第三○九页,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一九八四年。《历代书法论文选续编》第三○二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