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的美和隐忍的恐惧 ——从《荷塘月色》看朱自清先生的性格特点
(2013-01-06 14:47: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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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朱自清先生的文章在中学语文的课本里可谓常客。作为一个自觉受了新思想洗礼的旧文人,他对美的感受和对哀愁的态度仍旧是传统的。《荷塘月色》这一篇文章的难得之处,或许即是将人类生存普遍的焦虑与不安,和在这不安的缝隙里偶得的解脱,以一个中国文人特有的温和、善良、自持默默地表现了出来。
首先可以关注的是《荷》中体现的朱氏审美。且看《荷塘月色》里的几处描写“今晚却很好,虽然月光也还是淡淡的。”“这是独处的妙处”“但我以为这是恰到了好处——酣眠固不可少,小睡也别有风味的。”。通读全文,作者对个别的景物描写虽细,但很少单写其本身。多是通过全方位的连接突出一个氛围。在此文中,大概可算是“光与影有着和谐的旋律”。
这些多角度的细节是含蓄的,大多强调的是“度”的问题。它们同时处在“淡淡的云”和月光下面,彼此虽然有影响,但相对独立。只有在某个瞬间的动作里相互触碰,然后迅速复原。这是朱自清先生的审美,包容的、内含的、精致的。他喜爱不越界的恰好,用到现实里,可以被形容为“中庸”。是那种宁少走一步不多说一句的谨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知礼。
按照当时的描写习惯,他给了花木以足够的关注来稳固“荷塘”的背景。 “亭亭的舞女的裙”“明珠”“星星”“出浴的美人”这些比喻因为特别的女性化,被许多评论家撰文分析过。在这里,先不评论他使用这些比喻的心理动机,只看他对女性意象的运用。
我们不妨先拿徐志摩的一些文句来对比对比:“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偶然》)“消溶,消溶,消溶——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雪花的快乐》)“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我在更敏锐的消受你的媚,吞咽你的连珠的笑。”(《春的投生》)
在徐的诗句里,女性的对象是明确且唯一的,和作者本人有明显直接的联系。且作者引入女性意象的意图是为了描写爱情一类的强烈情感,“我”与“你”和二者的关系被无限强调了。在他的笔下,女性首先被限定为个体,然后被进一步具化为“波心”“心胸”“脸”,想接近的冲动在此处展露无疑。而《荷》中的女性意象却是模糊的,作者希望借到的表达效果仅为“温柔”“夺目”“婀娜”而无关感情。女性幻化为一个符号,被全部用于凸显花的美丽,对比喻本身的修饰少之又少。这种表达方式是几千年来文人公认的遥思遐想,甚至已经成为了一种描写公式。更何况作者的笔触还这样小心。
以上是朱先生在这片文章中给人留下的印象:他的确受过新思想的冲击,但说到底,他对美的定义是有控制的。就像老文人爱用的思维一样,景物本身给他的美的喜悦其实不及那种氛围下营造出的空白带给他的喜悦。那种气流本身才让他着迷。
这种喜悦显然是作者常常追寻而鲜能得到的,所以他才如此正式地专门录为文字。那么这种喜悦是否治愈了他文初所提及的“不平静”?
要解决这个问题,要先知道作者的平静是什么。对于他来说,那些“刹那主义”带来的快乐和独自幻想江南情景的快乐与家庭完全是分开的。他要的平静,不过是有距离的生活,那些冲击和矛盾都在远处,那么他自己就可以有更多时间无忧无虑的和自己待着,同时感受到自己负起了作为一个丈夫和父亲的责任。这里可以联系到文中两次出现的妻的形象。不同意某些学者说的所谓批判麻木,至少在我看来,朱自清本人对妻子在这篇文章中的动作是满意的。“我”与妻子在文中没有交流,而她所代表的家庭却平静稳定的存在着。这是作者追求的。
再看几段沈从文先生的景物描写:“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月下小景》)
“从二月起的交换季候风忽然一息后,阳光热力到了地面,天气即刻暖和起来。树林深处,有了啄木鸟的踪迹和黄莺的鸣声。”(《云水》)
“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边城》)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象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边城》)
看上去沈老先生的文章似乎热闹许多。在他的环境描写中,气味不止一种,是杂糅的、冲突的;景物是互相依靠,紧挨的;声音的安排很任意,允许突然叠加或者消失。或许是名族特有的直接和热辣,他的各类意象团聚在一起,以较大的冲突体现调和。意象本身没有顾虑,大多都是“情之所至”,礼节被一种更为天然的风度代替。它很踏实,大胆而不在意所谓的后顾之忧。
这里再摘一些《荷》中的描写:“这时候叶子与花也有一丝的颤动,像闪电般,霎时传过荷塘的那边去了。”“月光如流水一般,静静地泻在这一片叶子和花上。薄薄的青雾浮起在荷塘里。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又像笼着轻纱的梦。虽然是满月,天上却有一层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
这些多角度的细节是含蓄的,大多强调的是“度”的问题。它们同时处在“淡淡的云”和月光下面,彼此虽然有影响,但相对独立。只有在某个瞬间的动作里相互触碰,然后迅速复原。这是朱自清先生的审美,包容的、内含的、精致的。他喜爱不越界的恰好,用到现实里,可以被形容为“中庸”。是那种宁少走一步不多说一句的谨慎,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知礼。
礼节是很有趣的东西。它使陌生的人迅速地缩短与彼此间的距离,同时它也不允许距离在亲近的人之间被消除。它保护着孤独,让人与人之间生存的孤独感不至于暴露在太阳下面。它给了尴尬一些理由,成功搪塞了赤裸裸的悲伤。中国人最怕“撕破脸皮”,那么“有礼”,不过是后退一步,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快乐。
但这种快乐是有界的,后退一步就可能踩着空。这种快乐里有隐约的不安,它心照不宣的没有被任何人表达出来。但这不安本身总是存在,它不断累积,直到在某一阶段因积累了太多满溢出来。而满溢出来的部分给人带来的恐惧是根源性的,它挑战的是根基性的生活方式和思维方式。人对待这种感觉的反抗是无力的,大多时候只有焦虑。焦虑同时是逃避和躲藏,它是灵魂本身的矛盾。
而这种矛盾本身无解,加上朱自清特有的隐瞒式的传统处理方式,便被压抑成了一种不平静。文人不喜欢这种感受,它让他失掉了安全感,于是他试图逃离。
我们看到,在荷塘中他的确暂时逃离,却被从另一个方向赶来的恐惧所偷袭了。
下面是对荷塘描写的后半段:
“高处丛生的灌木,落下参差斑驳的黑影,峭楞楞如鬼一般”
“树色一例是阴阴的,乍看像一团烟雾;但杨柳的丰姿,便在烟雾里也辨得出。树梢上隐隐约约的是一带远山,只有些大意罢了。树缝里也漏着一两点路灯光,没精打采的,是渴睡人的眼。这时候最热闹的,要数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但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作者没有点明,但这些文字背后的深深的害怕处处存在。它逼近作者,尽管朱自清不想承认,但他的确感受到了。而这害怕与焦虑是同源的,它在暂时的解脱后以一种更贴近心灵的方式被释放出来,它们同时紧逼着他。
所以我们看到,朱自清试图从外面的世界逃离,到了一个相对冷静的状态下,但他随即再次逃离,以对江南的热闹幻想和回家的动作结束了冷静带给他的质问。
朱自清先生放弃了对恐惧的摆脱,他转过身,又回到了他的生活中去。这是他宽厚、善良而小心的性格给他的结局,这同时也是一代中国文人特有的生活方式。在他们普遍的生存瓶颈中,我们能发掘的,或许是一种相对普世的心灵。对于这些心灵来说,美,享受,恐惧,焦虑全部来自自身,又迅速的被自身的理智和习惯消化成了安静的血液。
原始资料:
沈从文:
边城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
天快夜了,别的雀子似乎都在休息了,只杜鹃叫个不息。石头泥土为白日晒了一整天,草木为白日晒了一整天,到这时节皆放散一种热气。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且有甲虫类气味。翠翠看着天上的红云,听着渡口飘乡生意人的杂乱声音,心中有些儿薄薄的凄凉。
月光如银子,无处不可照及,山上篁竹在月光下皆成为黑色。身边草丛中虫声繁密如落雨。间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忽然会有一只草莺“落落落落嘘!”啭着它的喉咙,不久之间,这小鸟儿又好象明白这是半夜,不应当那么吵闹,便仍然闭着那小小眼儿安睡了。
月下小景
薄暮的空气极其温柔,微风摇荡大气中,有稻草香味,有烂熟了山果香味,有甲虫类气味,有泥土气味。一切在成熟,在开始结束一个夏天阳光雨露所及长养生成的一切。一切光景具有一种节日的欢乐情调。
水云
徐志摩:
“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我在更敏锐的消受你的媚,吞咽你的连珠的笑。”(《春的投生》)
雪花的快乐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扬,飞扬,飞扬,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怅
飞扬,飞扬,飞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飞舞,
认明了那清幽的住处,
等着她来花园里探望
飞扬,飞扬,飞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时我凭借我的身轻,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贴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