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一位长辈,现在70多岁高龄、依然健在的伯父,概括起来,比较复杂,在我们这个家族里,他一生充满故事,也是“不稳定因素”。从亲身经历,到其他长辈口传,毁誉参半,但他在我心目中占有很大份量,对于从小缺父爱的我,伯父在某些时刻承担了父亲的角色。
他是父辈中唯一没有走出乡土的男丁,家乡的祖父山旁矗立着两层简陋的楼房,门前一池塘,抬眼是梯田,后山一竹林,门前的一棵樟树,十几年了,如今树荫也有丈余了。我叔叔、我均是参军离开山村的,己习惯了城市的生活,我唯一堂弟从小大城市打工,而且是在也不太习惯乡村的生活了。每逢春节、清明等重要节日,儿子、儿媳、孙子,以及我们,还有在外上学、工作的甥男外女,拖儿带女回家团圆、祭祖的日子,也是伯父最高兴的时候。老俩口杀鸡宰鸭,脸上荡漾着笑,忙得团团转,平时冷清的小院,充满了欢声笑语。白天忙完了,孩子们的欢闹声也停歇了,家族中的几个男人聚在一起,围坐在一起,在谈天,谈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这种亲情,这种血脉传承的亲情。很多时候,家族中那份珍贵的家谱,摆在桌子上,他们长辈在说,我有时走神,想象着上一代人,还有上一代人过去的日子。
回家必拜先祖,必定到祖父母、父母坟前祭拜,这是一家人最珍视的时刻。我们这个家族,男丁不旺,女儿有十多个,在坟前男儿打头,一一点香烧纸,己进入老年的伯父很多时候默默注视着这个场面,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我有时在想,人到了这个岁数,考虑生死的时候也许会多些,这是很自然的。我这时候很感概,家乡有亲人,我们才牵挂,伯父健在,我们才有地方奔。他在为我的先人守着一个根。
伯父一生的故事很多。他几乎没念过几天书,但写字记帐不在话下,更绝的是能双手打算盘,两个人念数字,他一人能承担,很是聪明。我的象棋,写家信,是他手把手教的。“门对千杆竹短,家藏万卷书长”的典故也是他给我讲的。他当过瓦匠,主持修过便民桥,当过代课老师,在杂技团拉二胡,种庄稼也是一把好手。他对时事了解不亚于一个机关干部,听收音机、看报纸,国家大事唬不了他,对农村政策也通晓,村官们总觉得他不好摆弄,是个刺儿头。
他这辈子,在女人身上可是曲折。当然不知道他自己是怎么想的,这也是长辈和周遭的乡邻对他颇有微言的地方。他正当青年娶了一房妻子,据说还有点亲戚关系,长的不难看,也很勤快,但伯父死活看不上她,在生下一个女儿后,有一次因为拿了别人的一样小东西,伯父大发雷霆,说这个女人有这样的恶习,休了算了。祖父母拗不过,只得是求爷爷告奶奶,将女人送回娘家,赔了许多笑脸,听了很多难听的话。偷点东西是事实,但这不是根本。女儿抱养到一个条件很好的一对不能生养的夫妇家,现在外甥己是博士生了。这是后话。
他在杂技团拉二胡、当剧务时,不知道怎么被一名女演员看上了,但女演员家是干部家庭,对乡下小子自然不同意,但二人还偷偷来往,结果是人家动用关系,把伯父辞退,一下子打回原形,修地球,自然这段恋爱无疾而终,这件事是我听其他长辈说的。
他干的一件荒唐事是和一个有夫之妇好上了,现在叫第三者插足,那时候湖北方言叫搞“皮判”(音),反正不是好话。现在这事儿不容,三四十年前可是爆炸性新闻了。那女的据说长得漂亮,男的是电厂职工,只是长得一脸麻子,伯父说,凭啥一脸麻子,娶一个漂亮媳妇。那女的也怪,就是愿意离婚,要嫁伯父。那男人也不熊,抄起一把菜刀劈头盖脸朝伯父砍来,不是人们拉着,恐怕要出人命。当时,伯父被人撵的躲在打谷堆里,脸上流满了血,我妈妈给他做了一大盆鸡蛋面。这个情景是我妈妈描述的,“那不是人干的事”。事后,奶奶磕头打拜把这件事平息了。
伯父是个中年愤青。他对不平的事总是抻头,吃过不少亏。我清晰地记得,有一次大队组织好几百人,在一个雀儿林的土坪上开批斗会,斗争对象就是伯父,罪名是什么不知道,但见他被民兵押上台,脖子上挂块牌子,打倒某某分子的口号声阵阵。我那时小,不知道什么事,总觉得好玩,还举着拳头跟着喊口号。晚上,奶奶骂伯父是个惹祸的根苗什么的,伯父则黑着脸闷在那里抽烟,一言不发。这个性格始终伴着他。一次因为用水问题他与一个叫丛安的楞小子发生争执,被人一锄头砍在脑袋上,流了很多血,一下子晕了过去,其时,我正在参军探家期间,得讯往医院赶,在病房,他很虚弱,气得不行。我到派出所帮助报案,但都是乡里乡亲,道个歉,赔点医疗费,这件事就算完了。从这件事开始,似乎再没有发生过流血事件了。
一生这样漂着,当然不行。爷爷奶奶着急得不行。伯父四十岁时,娶了一个带四个孩子的女人为妻,就是我现在的婶子。婶子这个人是手一双,嘴一张,是个角色,过日子还行,有些小势利,有些小刻薄,被人伤害过的女人总有些与人不同的地方。在农村,无男丁是没人看得起的,幸好,四十岁上头,伯父真得了个儿子。中年得子,堂弟小时候惯得不行,上完初中,书就不念了,也没有辙了,只得去学门手艺,现在也三十多了,在天津当油漆工,把媳妇和孩子都接去了,对伯父很尊重,孝敬,也算成人了。
伯父在我心目中很亲切,我从小对他也依赖。记得小学时,我常常到伯父家吃饭,困了,就在他家睡。他那时有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听戏,听相声,听评书,常常听着听着就睡着了。伯父常常带我下河洗澡摸鱼,晚上看秋,烤苞米,帮着扛着铁锹去疏通抗旱小沟渠。我象一个跟屁虫一样跟着他。后来,他成家了,家大口阔,日子过得紧巴,但仍然在照顾我,当然有时是偷偷的,避开婶娘。那时我上高中,正是长身体时,肚子没有油水,一个月四十斤米仍不够,伯父有时给我拿二三十斤米,送到学校时,还买几个烧饼。一次,我们学校到外地组织搞活动,需要五元钱,家里没有,我急得大哭。伯父闻讯后,大汗淋漓地跑来,给我拿了这五元钱。据说,这五元钱是伯父朝别人借的,是瞒着婶子的。
一生中,我永远记住了这件事。所以,尽管我不富裕,但我尽其所能回报。伯父盖房时,我家在乡下的四间祖屋都送给了伯父,变卖了几千元钱给他。他家的太阳能热水器,我邮了五千元让战友安装的。每逢伯父生日,春节或生病时候,我会在第一时间给他表达心意。我几乎每周给他打电话,问问身体,唠唠家常,我愿意听他一口的乡音,和故乡的人和事。他也以我为荣,经常拿着我出的书在亲友中、乡邻中炫耀,我在家乡的战友有时去看望他,他一定要买酒买肉招待。战友常说,都说你伯父一生不安分,但我们看,却是一个可爱的老头儿。
伯父现在真的老了。油炸花生米是咬不动了,只能吃些青菜鸡蛋豆腐了。秋日,初冬,他常常搬把藤椅,端着茶缸子,把军大衣盖在身上,在院子里晒太阳,打盹。夕阳很美,如血一般的夕阳,慢慢滚落在山的阴影中。村庄很静,伯父这时候醒了,也许压根儿就没有睡。他起身慢慢走回堂屋,屋里的灯也亮了,婶子往往这时候把饭菜端到桌上,老俩口边说着边吃着,他们不用看钟点,太阳升起来就起床,夕阳西下了就回屋休息,日子就这么往前走着,往前走着。我希望这样的日子走得远些,更远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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