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代颖上《兰亭序》、《黄庭经》刻石及拓本(局部)
延伸阅读
《兰亭序》墨迹是怎样从佛寺进入宫廷的?
王羲之《兰亭序》墨迹是怎样从佛寺进入宫廷的?唐代有几种不同的记载,如:
(一)何延之《兰亭记》云,王羲之“珍爱宝重”他于东晋永和九年(353年)三月三日所书《兰亭序》,“留付子孙传掌”。七代孙智永,舍家人道,临终,将《兰亭序》付弟子辩才。辩才“宝惜贵重,甚于禅师在日。”唐太宗欲得此贴,与侍臣“寻讨此书,知在辩才之所”。三次敕追辩才入京,“方便善诱,无所不至”。辩才确称经乱坠失,“靳固不出”。太宗与侍臣研究“计取”之法,房玄龄推荐监察御史萧翼充使。萧翼“微服”至越州,与辩才唱和,“僧俗混然”。萧翼出示二王数贴,辩才亦出示《兰亭序》。萧翼“故驳瑕指频”,二人“纷竞不定”。其后,萧翼乘辩才外出,“私”取《兰亭序》及二王数贴。都督齐善行召辩才还寺,“萧翼报云:‘奉勅遣来取《兰亭》。《兰亭》今得矣,故唤师来取别。’辩才闻语,身便绝倒,良久始苏。”萧翼回京,太宗“大悦”,重赏房玄龄、萧翼。以辩才年耄,“不忍加刑”,赐物三千段、谷三千石。“辩才不敢将人己用,回造三层宝塔”,“因惊悸患重病”而卒。……
(二)刘悚《隋唐嘉话》卷下云:“王右军《兰亭序》,梁乱,出在外。陈天嘉中,为僧永所得。至太建中,献之宣帝。隋平陈日,或以献晋王,王不之宝。后僧果从帝借揭,及登极,竟未从索。果师死后,弟子僧辩得之。太宗为秦王日,见搦本,惊喜,乃贵价市大王书《兰亭》,终不至焉。及知在辩师处,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以武德四年入秦府。……”(宋人所引刘悚《传记》、《嘉话》,“萧翊”皆作欧阳询,“武德四年”或作武德二年,详见下文。)
(三)牛肃《纪闻》(《太平广记》卷二。八引云):“王羲之尝书《兰亭会序》,隋末,广州好事僧得之。……太宗特工书,闻右军《兰亭》真迹,求之得其他本,若第一本,知在广州僧,而难以力取,故令人诈僧,果得其书。”
(四)李冗《独异志》卷中云:“王右军,永和九年曲水会,用鼠须笔蚕茧纸为《兰亭记叙》,平生之札,最为得意。其后虽书数百本,无一得及者。太宗令御史萧翼密购得之,爵赏之外,别费亿万。……”
以上几种唐人记载,人们最注意的是《兰亭记》,其次是《隋唐嘉话》(《传记》)、《纪闻》。《独异志》是《兰亭记》的摘录,故不受重视。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三载《兰亭记》。宋《太平广记》卷二。八亦载,删去首尾。桑世昌《兰亭考》卷三据《法书要录》转载,参《太平广记》酌定文字,末署“朝议郎行职方员外郎上柱国何延之记”,为他本所无。人们从《法书要录》、《太平广记》、《兰亭考》等书看到《兰亭记》,对《兰亭序》从佛寺进入宫廷的故事,大感兴趣,进行摘录、吟咏、评论、考证,例如:
摘录秦观《淮海集》卷三五《书<兰亭叙>后》一文,即摭取《兰亭记》而成。其后,黄伯思《东观余论’·跋兰亭传后》云:“阅《法书要录》,见此记,文词繁琐,戏为删润,但笔嫡不能好书,当俟它日别写。”
吟咏楼钥《攻愧集》卷二《跋汪季路所藏<修禊序>》云:“七传到永师,袭藏过金籯。辩才尤秘重,名已彻天庭。屡诏不肯献,托言堕戎兵。妙选萧御史,微服山阴行。谲诡殆万状,径取归神京。辩才恍如失,何异敕六丁。”此诗即据《兰亭记》写成。
晁补之《鸡肋集》卷三三《跋<兰亭序>》云:“始余幼时读《太平广记》,见唐太宗遣萧翼购《兰亭叙》事,盖谲以出之,辄叹息日:《兰亭叙》若是贵耶,至使万乘之主,捐信于匹夫。……”此论即据《兰亭记》而发。
考证秦观、黄伯思的摘录,楼钥的吟咏,晁补之的评论,都反映出他们相信何延之《兰亭记》是真实的。此外,如俞松《兰亭续考》卷一载宋唐卿云:“王羲之《兰亭叙诗》真迹,贞观中御史萧翼就会稽僧得之。”也是相信《兰亭记》的。又如: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辨误·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书》云:“余按,唐《法书要录》云:……”据何延之文以鉴定画之真膺,说明他也是相信《兰亭记》的。
不信何延之《兰亭记》而信刘悚《传记》(《隋唐嘉话》)者,如《兰亭考》卷三引姜夔云:“刘说似可信”。施宿等《会稽志》卷一六《翰墨》引王铚《考古》云:“刘餗《传记》云:……刘餗父子,世为史官,以讨论为己任,于是正文字尤审,则辩才之师智果,非智永,求《兰亭叙》者欧阳询,非萧翼也。此事鄙妄,仅同儿戏,太宗始定天下,威震万国,虺残老僧,敢靳一纸书耶!倘欲图之,必不狭陋若此。况在秦邸,岂能遣台臣,世亦猥信之何耶?”王铚的理由不能成立。何延之明白地说唐太宗即位后“计取”。王铚认为李世民为秦王时不能派遣“台臣”——监察御史萧翼,弄错了年代。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王铚既然认为秦王不能派遣萧翼,怎能派遣给事中欧阳询?《兰亭续考》卷一引沈揆云:“刘餗《嘉话》云:……世言遣萧翼诡计取之者,妄也。”又引鲁之茂云:“刘餗《兰亭嘉话》云:……世言萧翼取者妄也。”均未提出理由。
对于《兰亭记》、《嘉话》、《纪闻》等异说,采取并存态度者,如:郑价指出《兰亭记》与《纪闻》“二说不同”,未作结论。详见《兰亭续考》卷一。施宿云:“秦、晁、黄三公皆嗜古,于考订为精,信而不疑。诸家所跋《兰亭叙》,多本延之之说。吴傅朋记阎立本画,画亡而跋犹存。立本,太宗时人,盖亦亲见当时事者,恐不可尽弃。然刘餗所云,亦殊有理,当两存之。”梁章钜云:“按赚《兰亭》事属辩才,屡见传记,而《兰亭续考》又称《纪闻》所载,乃云:……《兰亭博议》又以智永为智果,辩才为(上巩下言)才。《古今法书苑》亦云:……按广州僧即五羊僧,则与辩才渺不相涉,然则《兰亭》真迹果谁属耶?”均未作结论。
至于李日华《紫桃轩又缀》卷一云:“世又以为《兰亭》人昭陵,正坐此贴之误。《兰亭》开皇中已为秘宝,江都随行,久付烈焰,萧翼计赚之说,传奇幻语,乌足深信也。”所谓“江都随行,久付烈焰”,纯系臆测,毫无根据,怎能用来推翻“萧翼计赚之说”,以及《兰亭序》陪葬昭陵之事实?
今撇开前人之成见,针对唐人记载之歧异,辨析如下:
(一)从《兰亭序》的流传收藏情况来看:《兰亭记》说王羲之“留付子孙传掌”,至七代孙智永,是出家人,将《兰亭序》交付弟子辩才,合情合理,而《隋唐嘉话》说“梁乱,出在外。陈天嘉中,为僧永所得。”智永怎样得到的?不详。智永既然得到这件稀世之宝,理应珍藏,怎会“献之宣帝”?“隋平陈日,或以献晋王”,此人是谁?怎样从陈宫中得到这件宝物的?又不详。智果向隋炀帝“借搦”不还,他死后,“弟子僧辩得之。”(据张怀瑾《书断》卷下《能品》:“隋永兴寺僧智果,会稽人也。……时有僧述、僧特,与果并师智永。”辩才是智永弟子,刘悚误为智果弟子。)刘悚所说辩才得《兰亭序》经过,曲折离奇,几个重要环节不详,不能轻信。至于《纪闻》说“隋末,广州好事僧得之。”凭空架虚之词,不值一驳。
(二)从《兰亭序》进入唐宫的时间来看:《兰亭记》说“贞观中”,是。据《法书要录》卷三引《唐武平一徐氏法书记》云:“太宗于右军之书,特留睿赏。贞观初,下诏购求,……”《唐徐浩古迹记》云:“太宗皇帝,肇开帝业,大购图书,宝于内库。”卷四引《唐张怀瑾二王等书录》云:“贞观十三年勒,购求右军书……”《唐韦述叙书录》云:“自太宗贞观中,搜访王右军等真迹。……”。四种唐人记载,皆云太宗即位后始搜访王羲之墨迹,与《兰亭记》相合,而《隋唐嘉话》说“以武德四年入秦府”,时间不合。(王锤、姜夔引《传记》,沈揆、鲁之茂引《嘉话》作“武德二年”,时间更不合。)因为,据《资治通鉴》卷一八七《唐纪三》:武德二年五月“壬午,以秦王世民为左武侯大将军、使持节、凉甘等九州诸军事、凉州总管,其太尉、尚书令、雍州牧、陕东道行台并如故。”卷一八八《唐纪四》:十一月,“秦王世民引兵自龙门乘冰坚渡河,屯柏壁,与宋金刚相持。……”三年四月“甲寅,加秦王世民益州道行台尚书令。”“秋七月壬戌,诏秦王世民督诸军击(王世充)。”卷一八九《唐纪五》:武德四年七月“甲子,秦王世民至长安。世民被黄金甲,……俘王世充、窦建德及隋乘舆、御物献于太庙,行饮至之礼以飨之。”“丁卯,以天下略定,大赦百姓,给复一年。”(此前,李世民正进行统一战争,怎有闲情逸致想到《兰亭序》?)“十月,以世民为天策上将,……仍开天策府,置官属。……世民以海内浸平,乃开馆于宫西,延四方文学之士,出教以王府属杜如晦……并以本官兼文学馆学士,分为三番,更日直宿,供给珍膳,恩礼优厚。世民朝谒公事之暇,辄至馆中,引诸学士讨论文籍,或夜分乃寝。”(此时,李世民与儒生讨论治国之道,尚未留神书法。)“(十二月)丁卯,命秦王世民、齐王元吉讨(刘)黑闼。”(可见天下尚未太平。)
(三)从唐太宗派遣的人来看:《兰亭记》说“尚书左仆射房玄龄奏日:‘臣闻监察御史萧翼者,梁元帝之曾孙,今贯魏州莘县。负才艺,多权谋,可充此使,必当见获。”’萧翼的家世、籍贯、官职、才能及推荐者均甚详悉,是可信的。《隋唐嘉话》作萧翊,翊是翼之讹。(王铚、姜夔、桑世昌引《传记》,沈揆、鲁之茂引《嘉话》,均作欧阳询,误。欧阳询与唐高祖关系亲密,《旧唐书》卷一八九上《儒学传上·欧阳询传》云:“高祖微时,引为宾客。及即位,累迁给事中。”可以为证。而文学馆十八学士中,无欧阳询,可见李世民与欧阳询无亲密关系,怎能派遣他到越州执行特殊任务?)《独异志》作萧翼与《兰亭记》同。
从以上分析中看出,惟何延之《兰亭记》为可信。但《兰亭记》对一个重要环节未作交代,需要进行考证。
《兰亭记》云:“惟未得《兰亭》。寻讨此书。知在辩才之所,”“后更推究,不离辩才之处。”唐太宗与谁“寻讨”、“推究”?今按,《旧唐书》卷七二《虞世南传》云:“虞世南字伯施,越州余姚人。……同郡沙门智永善王羲之书,世南师焉,妙得其体,由是声名籍甚。”虞世南与辩才都是智永弟子,智永l临终将《兰亭序》交给辩才,只有虞世南知道。《旧唐书-虞世南传》又云:“太宗灭(窦)建德,引为秦府参军。寻转记室,仍授弘文馆学士,与房玄龄对掌文翰。……太宗升春宫,迁太子中舍人。及即位,转著作郎,兼弘文馆学士。……迁太子右庶子,固辞不拜,除秘书少监。……(贞观)七年,转秘书监,赐爵永兴县子。太宗重其博识,每机务之隙,引之谈论,共观经史。……十二年,又表请致仕,优制许之,仍授银青光禄大夫、弘文馆学士、禄赐、防闷并同京官职事。……”虞世南又是文学馆十八学士之一,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唐太宗《命魏王泰祭尚书虞世南手勅》中甚至说“虞世南于我,犹一体也。”当时文士与唐太宗关系之亲密,没有超过虞世南的。从惟有虞世南知道《兰亭序》在辩才处,以及他与唐太宗独有的亲密关系来看,与唐太宗“寻讨”、“推究”《兰亭序》下落的侍臣,必是虞世南。《旧唐书》卷八o《褚遂良传》还说:“太宗尝谓侍中魏征日:‘虞世南死后,无人可以论书。”’更可证明当时与唐太宗论书者,惟有虞世南一人。
虞世南曾与房玄龄“对掌文翰”,都是唐太宗最信任的人。虞世南向唐太宗提供《兰亭序》在辩才处的信息,房玄龄推荐萧翼去越州执行特殊任务,这是《兰亭序》从佛寺进入宫廷的关键。
至于赵彦卫《云麓漫钞》卷六所载“唐野史”中《兰亭序》故事,富有小说意味,不能作为历史资料。
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入宫廷的过程,具有传奇性,文人有兴趣撰文,画家有兴趣绘画。见于记载的画迹如:

旧题唐阎立本《萧翼取(赚)兰亭图》
吴曾《能改斋漫录》卷五《辨误·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书》云:“龙图蒋璨,跋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云:‘右,阎右相画人物五辈。其一书生状者,乃唐时西台御史萧翼也。其一老僧者,乃智永嫡孙辩才也。太宗雅好法书,闻辩才秘藏王右军《兰亭》真迹,令翼取之。……翼既得《兰亭》在手,径纳袖中,遂出太宗御札。老僧张颐失色,有遗玄珠之状;书生意气扬扬,有归全璧之喜。其一吹淋者,写貌尤工。非驰誉丹青之手,不能尔也。绍兴十三年二月中浣日,书于豫章。”’(今案:辩才是智永弟子,非嫡孙。)
施宿等《会稽志》卷一六《翰墨》云:“吴傅朋跋阎立本画《兰亭》:右图写人物一轴,凡五辈,唐右丞相阎立本笔。一书生状者,唐太宗朝西台御史萧翼也。一老僧状者,智永嫡孙会稽比丘辩才也。唐太宗雅好法书,闻辩才宝藏其祖智永所蓄晋右将军王羲之《兰亭修禊叙》真迹,遣萧翼出使求之。……翼既见之,即出太宗诏札,以字轴置怀袖。阎立本所图,盖状此一段事迹。书生意气扬扬,有自得之色;老僧口张不Ⅱ去,有失志之态。执事二人,其一嘘气止沸者,其状如生。非善写免驰誉丹青者,不能办此。”(今案:辩才是智永弟子,非嫡孙,上文已指出。)
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二云:“此画常熟杨仪得之京师,文征仲跋之日:‘杨君梦羽得唐阎立本所画《萧翼赚兰亭图》,虽已渝敝,而精神犹存,其笔画秀润,有非近时名家所能者,顾无题识可证。他日阅《会稽志》,见吴传(傅)朋跋语,其所记印章及古玉轴,悉与此合,因为录于卷尾,定为阎笔无疑。嘉靖十九年,岁在庚子十一月朔,长洲文征明书,时年七十有一矣’。……”
胡敬《西清刮记》卷三云:“阎立本《萧翼赚兰亭图》(卷):绢本设色,画老僧执拂据榻,侍者在侧,一书生披黄衫,相向坐,与僧对语,貌恭而态机变,两侍者瀹茗,一髯一垂,发(上髟下监)鬖,图中印记漫漶。谨案:施宿《会稽志》:绍兴元年,有携此轴,货于钱唐者,郡人吴说得之。后闻谢假言,旧有大牙签,后主亲题刻其上,云上品画萧翼,签今不存。”
《石渠宝笈》卷一四《贮养心殿五·列朝人·画卷上等。唐阎立本画<萧翼赚兰亭图>一卷(上等天一)》:“素绢本,著色画,未署款,姓氏见跋中,卷首一印,漫漶不可识。……拖尾文征明书宋吴说记云……说记后,征明自跋云……又文嘉书唐何延之《兰亭记》云:……后署‘万历己卯九月十三日文嘉书’十二字。后附李廷相札云:‘辩才《兰亭图》千万借一看。友生李廷相拜。’卷高八寸三分,广二尺三寸六分。”
对于此画,前人颇有争论,略述如下:
(一)是否萧翼取(赚)《兰亭序》故事
楼钥《攻愧集》卷七一《跋袁起岩所藏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图》:“此图世多摹本。或谓韩昌黎见大颠,或谓李王见木平,皆非也。使是二者,不应僧据禅床,而客在下座,正是萧翼耳。”今案:楼钥所言,是。
(二)所画是萧翼已得《兰亭序》之时?还是未得《兰亭序》之时?
楼钥又云:“吴公傅朋云:书生意气扬扬,有归全璧之色;老僧口张不嗜,有遗元(玄)珠之态。亦非也。翼以权谋被选,远取《兰亭》,首奏乞二王杂贴三数通以行。至越,衣黄衫,极宽长潦倒,得山东书生之体,方卑辞以求见,衔袖之书,乃是御府所责,野童自随,亦携书帙,此正画其纳交之时。后既得《兰亭》,则以御史召辩才,晓然告之,不复作此儒酸态矣。且其时此僧为之绝倒良久,何止口张不嘈而已。右相不惟丹青精妙,其人物意度曲折,尤非后人可及也。”
王世贞《弇州续稿》卷一六八《画跋·萧翼赚兰亭图》云:“此图向去已千载,虽绢墨就渝,而神采犹王,毋论老比丘与潦倒书生体态曲尽,虽苍头小妓捧卷执役,无不种种臻妙,所见古贤名迹多矣,未有能过此者。第傅朋跋内云:……此恐未为实录,考何延之《记》,……何尝于初见时即夺取也。且老僧趺坐一床,诸执役者浣杯嘘咈自若,宾主从容,宁有争理。口Ⅱ去不合,正为萧生指擿《兰亭》瑕疵,不能无甚口耳,何傅朋之不审如是。”
今案:楼钥、王世贞所言,是。旧题阎立本《萧翼取(赚)兰亭图》所画,是萧翼纳交辩才,尚未得《兰亭序》之时。
(三)是否阎立本手笔?
吴曾又云:“盖所画书生状,至以白裥衫乌桦;与夫老僧张颐失色之状,皆非也。余按,唐《法书要录》云:……据此,所画书生衣白,与夫老僧张颐,皆失实。恐非阎笔,托阎以传世者也。”’
王世贞又云:“其谓出阎右相,窃又有疑。此画大抵根抵延之记辞,当右相时,恐未著闻。即有之,是文皇所讳,宁敢著笔,又安知不为陈闳、周肪也。考《宣和画谱》载御府有吴侁画《赚兰亭图》,今本无御题玺记。又称顾德谦在江南时以画名,伪唐李氏云‘前有恺之,后有德谦’,其最异者,《萧翼取兰亭图》,风格特异,但流落未见。此本岂即德谦笔耶?”
孙鑛《书画跋跋续》卷三《画·萧翼赚兰亭图》:“公素于画家来历,考究精,兹据《宣和谱》,疑出顾德谦笔,似近是。第谓萧侍御为文皇所讳,阎相不敢着笔,则似落迩来腐语套。古人作事不欺人,此段风流,文皇必更以自悫,谓胜于辩才应募。若见此图,必当拊掌自快,又何讳耶?文皇方且赏房相,赏萧,赏老僧,夫岂局促自隘?且延之方遣男呈本开元帝,阎相图之,夫亦何惧?若傅朋跋与延之《记》牴牾,则所传闻异词,是未见延之《记》作图,其出阎相手,更为有证,奚必出德谦耶!”
今案:孙鑛所言,是。阎立本时代,在何延之之前,阎作画时,尚无何《兰亭记》。可见吴曾提出的《记》中萧翼衣黄而画中“书生衣白”的矛盾,不足以说明非阎立本手笔。至于王世贞怀疑非阎立本画,已被孙鑛驳倒;而推测是孙德谦画,则毫无证据。

唐吴侁《萧翼兰亭图》
《宣和画谱》卷六《人物二·唐》云:“吴侁,不知何许人也。作泉石平远,溪友钓徒,皆有幽致。传其《萧翼兰亭图》,人品辈流,各有风仪,披图便能想见一时行记,历历在目,信乎书画之并传,有所自来也。今御府所藏一:《萧翼兰亭图》。”
张丑《清河书画舫》卷六下《书画见闻》云:“霍治书清臣家……吴优《萧翼赚兰亭图》(《宣和》、《困学斋杂录》)”。

《兰亭修禊图》
《宣和画谱》卷四《道释》四《宋·颜[顾]德谦》云:“颜[顾]德谦,建康人也。善画人物,多喜写道像,此外杂工动植。论者谓王维不能过,虽疑其与之太甚,然在江南时,伪唐李氏亦云‘前有恺之,后有德谦’,虽不及王、顾,亦居常品之上矣。其最著者,有萧翼《取兰亭》横轴,风格特异,可证前说,但流落未见。”
牛戬画评(《佩文斋书画谱》卷四九《画家传·南唐·顾德谦》引):“顾德谦《萧翼赚兰亭图》在宜兴岳氏家,后有米元晖、毕少董诸公跋。”
五代支仲元《萧翼赚兰亭图》
郭若虚《图画见闻志》卷二《纪艺上·五代九十一人》云:“支仲元,凤翔人,工画人物,有……《萧翼赚兰亭》……等图传于世。”
宋巨然《萧翼赚兰亭图》(附:吴镇、张庚、恽寿平、王翚临本)
张丑《清河书画舫》卷七下《宋·释巨然》云:“丙子阳月望前二日,余同朝延世兄,访吴能远氏话闲,承示宋裱巨然绢本《萧翼赚兰亭》立轴,上有宣文阁印、绍兴小玺、纪察司印。其画山水林木,满幅皆用水墨兼行法,止人物屋宇稍为设色,笔法奇古,渐开元人门户,故是甲观。”(卞永誉《书画汇考》卷四三《画》一三《宋·释巨然·巨然僧萧翼赚兰亭图》亦引)
吴升《大观录》卷一三《北宋诸贤名画·巨然萧翼赚兰亭图》云:“绢本;高四尺五寸,阔及二尺。丙子秋,过汉阳相国邸,适江右萧黄门孙子仪持巨然真迹、董文敏题书堂中者求售,余请吴相得之。上有宣文阁宝、绍兴小玺、稽察司印,俱鲜艳。设浅绛色,溪山秀润,竹树蒙茸。小亭上,一僧一客对坐,客作指示状,僧若吝惜态。寺门外,一红衣显者,骑马携从渡桥而来,诸僧出寺相迓。笔致高旷,气韵神古,但世知巨师山水擅长,岂知人物鞍马亭台界画精能乃尔。”
今案:此画如“一僧一客对坐”于“小亭上”,以及“诸僧出寺相迓”“一红衣显者”等,皆与何延之《兰亭记》不合,乃巨然想像而绘。
张庚《图画精意识·巨然(萧翼赚兰亭图>》云:“巨然《萧翼赚兰亭图》,水墨,不设色。重山回抱,深松郁苍,山坳古刹,殿宇层层,前有水阁,为松石包抱,槛下溪山深静,幽况宜人,中写两人对坐,盖御史与辩才也。石侧松下,一径深曲,半露寺门,询属神品。后见梅道人临本,铢黍不爽。余曾为陈银台勉夫抚一本。”
吴修《青霞馆论画绝句一百首》云:“赚兰亭画返娄东,阅百年应爱护同。片语重题归北苑,千秋定论董思翁。北苑《赚兰亭图》,绢细如纸,其色微有青光。向传是巨然笔,董思翁定为北苑,题识上方。王烟客暮年,书画尽归北燕张见阳,惟此图……坚守不与。乾隆间,毕涧飞由吴门缪氏购归娄东,复得南田、石谷二临本,以三轴装为一匣。”
今案:董其昌认为此图非巨然画,鉴定为董源笔,可供参考。
宋朱绍宗《萧翼赚兰亭图》(图略)
王毓贤《绘事备考》卷六《宋》云:“朱绍宗,工画人物,……描摹甚细,体象极精,……画之传世者:……摹《萧翼赚兰亭图》。”(厉鹗《南宋院画录》卷八《朱绍宗》亦引)
元钱选《萧翼赚兰亭图》(图略)
张丑《南阳书画表》卷下《名画》云:“元·钱选……《萧翼赚兰亭图》。”
元赵子俊《萧翼赚兰亭图》
都穆《寓意编》云:“元赵子俊《萧翼赚兰亭图》。”
明仇英《赚兰亭图》(图略)
梁章钜《退庵金石书画跋》卷一六《仇十洲赚兰亭轴(纸本)》云:“此仇十洲写《赚兰亭图》,纯用白描,意象深远,仇画中上品也。幅上方有吴郡陆士仁楷书《赚兰亭说》四百余言,可称双美。士仁,师道子,安道侄。师道兄弟,并以书名,而士仁兼以画著。字文近,又字澄湖。一家皆师事文待诏,故书画皆似之。幅下角有‘蕉林珍秘’各印,知是真定梁氏所藏。仇画以纸本为贵,而白描尤难。牛戬论画谓顾德谦有《赚兰亭图》,能用殊砂石粉,此另自一格,今亦不可见。余曾见陈芝楣所藏定武《兰亭》卷,卷端亦有《赚兰亭图》,系绢本设色,忘其作者姓名。以此幅较之,真如人桃花源,不复知有魏晋间人也。缀以诗云:‘曾人吾家秘笈签,最难淡远复深严。白描品在丹青上,压倒南朝顾德谦’。……”
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人宫廷的过程,具有传奇性,故有文人为之撰文,画家为之绘画,更有戏剧家为之编剧。
钟嗣成《新编录鬼簿》卷上《前辈已死名公才人有所编传奇行于世者》:“白仁甫《萧翼智赚兰亭记》。”智赚二字常见于元曲,如臧晋叔《元曲选》载武汉臣《包待制智赚生金阁杂剧》,又著录无名氏《(包待制)智赚三件宝》、《(张小屠)智赚鬼擘口》等。
朱权《太和正音谱·群英所编杂剧·元五百三十五》有“白仁甫《萧翼赚兰亭》”,可见明初此剧尚未失传。
四详细考察有关文献和绘画、戏曲,是为了论证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入宫廷的真相,以及人们认识这件事的过程。
何延之以《兰亭记》为标题,有意回避唐太宗得到《兰亭序》的手段不谈。清朝官修的《全唐文》,题为《兰亭始末记》,用意与何延之同。以绘画言,宋朝官修的《宣和画谱》作吴优《萧翼兰亭图》,亦回避“赚”字。
标题虽可回避,而文章中却无法回避唐太宗是用什么手段得到《兰亭序》的,自唐至清,出现各种说法,略为归纳如下:
取、计取 何延之云“(太宗日)以设谋计取之”,“(萧翼云)奉敕遣来取《兰亭》”。吴曾云“(蒋璨)跋阎立本画萧翼取《兰亭》”,楼钥云“(萧翼)远取《兰亭》”。以绘画言:《宣和画谱》有顾德谦“萧翼《取兰亭》横轴”。《宋中兴馆阁储藏·人物百三十九轴》有“《萧翼取兰亭》一”。董迪《广川画跋》卷二云“此萧翼取《兰亭叙》者也”。李心传云“江南《萧翼取兰亭图》”(《兰亭续考》卷二引)。
求、访求刘餗云“使萧翊就越州求得之”。钱易《南部新书》丁云“欧阳询就越访求得之”。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八《跋兰亭》云“太宗求之百方”。吴说云“遣萧翼出使求之”。
购、密购李冗云“太宗令御史萧翼密购得之”。宋朝官修的《太平广记》题为《购兰亭序》。清《佩文斋书画谱》卷六七《御制书画跋·书兰亭帖后》云“唐文皇……多方以购之。”
诈、谲、诡、赚牛肃云“故令人诈僧”。晁补之云“盖谲以出之”。秦观云“后遣监察御史萧翼微服为书生以诡辩才始得之”。楼钥云“谲诡殆万状”。
“唐野史”云“遂令西台御史萧翼……赚取以进。”以绘画言,郭若虚称《萧翼赚兰亭图》。其后,李日华、王世贞、孙鑛、张丑、都穆、吴升、胡敬、张庚、吴修、梁章钜等人以及清朝官修的《石渠宝笈》、《佩文斋书画谱》皆称《赚兰亭图》。以戏曲言,白朴有《萧翼智赚兰亭记》。所谓“计取”、“诈”、“谲”、“谲诡万状”,都不如“赚”字之直接了当。“智赚”形容尤妙。宋、元以后,除个别人仍用“购”字为唐太宗涂脂抹粉外,“赚《兰亭》”已成定论。
今案,唐人已用“赚”字形容哄骗、诱骗、诳骗,如:《全唐诗》卷四九四施肩吾《望骑马郎》云:“赚杀唱歌楼上女,伊州误作石州声。”卷六一五皮日休《馆娃宫怀古五绝》之一云:“越王大有堪羞处,祗把西施赚得吴。”卷六四二来鹄《偶题二首》之一云:“一夜绿荷霜翦破,赚他秋雨不成珠。”卷六八五吴融《王母庙》云:“赚得武皇心力尽,忍看烟草茂陵秋。”又,《太平广记》卷二五七《嘲诮五·任毂》引《幽闲鼓吹》云:“唐任毂有经学,居怀谷,望征命而蒲轮不至,自入京中访问知己,有朝士戏赠诗日:‘云林应讶鹤书迟,自入京来探事宜,从此见山须合眼,被山相赚已多时。”’(顾元庆刊《顾氏文房小说·幽闲鼓吹》无此条)
“赚”字最能说明王羲之《兰亭序》墨迹从佛寺进入宫廷的真相,何以言之?请看:王定保《唐摭言》卷一《述进士上篇》云:“文皇帝修文偃武,天赞神授,尝私幸端门,见新进士缀行而出,喜日:‘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散序进士》云:“其有老死于文场者,亦所无恨,故有诗云:‘太宗皇帝真长策,赚得英雄尽白头!”’唐太宗“人吾彀中”的得意忘形之语,是“赚得”的最好说明。设进士科如此,骗《兰亭叙》也是如此。唐太宗、房玄龄、萧翼合谋,设了“彀”(圈套),辩才果然堕人“彀中”,萧翼完成使命,“赚得”《兰亭序》而归。
从唐太宗赚《兰亭序》事可以看出,在中国封建社会中,与官府、民居相比,佛寺受兵乱损失较少,因而在保存文物方面有特殊贡献。
(卞孝萱)
加载中,请稍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