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长安街上人真多。李生怀抱十个月大的小皇子在大街上看热闹。一不留神，小皇子从他怀抱溜下地，跑了。急得李生大叫：“小皇子别跑，小心摔着。”李生一边叫一边追上去，可一眨眼不见了小皇子。天色暗下来，川流不断的人群骤然消失。惊惶的李生在长安的大街小巷狂奔，嘴里不间断地喊出：“小皇子，你去哪儿了？谁帮我找回小皇子？”喊声嘶哑仍不停地叫喊。这一夜，李生找遍长安城一百一十座里坊，哪儿都没有小皇子的踪影，他仰天长叹：“天要绝我，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东方熹微晨色中，那甲胄分明的御林军是前来捕我吧。罢！罢！罢！束手，就擒，但凭皇上处置……”

几声犬吠远远传来。李生悠悠醒来。他想难道阴司也有鸡鸣狗吠？不像是阴司，这是哪儿？朦胧的远山，笼罩着一层轻纱，影影绰绰，在飘渺的云烟中忽远忽近，若即若离，就像是几笔淡墨,抹在蓝色的天边。优美逶迤的山岭，蜿蜒盘旋，犹如一条正在酣睡的巨龙。映入眼里的或墨绿，或清绿，都完全脱了鹅黄的底子，它是这样的葱茏和葳蕤着，不再浅薄、不再稚嫩，浓浓地把生命的层次尽情展现。李生忘记恐怖，随口吟出:

秀色难为名，

苍翠日在眼。

有时白云起，

天际自舒卷。

李生想起来，他应友人邀约游历上洛郡。今日只身前往商山寻访胜景，途中身体困乏，躺在山石上睡着了。他坐起来，抬头看天，见天已过午，便想，得寻一处人家歇脚，否则夜晚困在山里，做了虎狼的腹中物。

正走着，啪地一声响，有东西狠狠打在他脚背上。低头一看，他踩着一条美丽的长蛇，它碧绿、窈窕的长身，红色、明亮的眼睛，琥珀色的尾巴。李生一惊，这是传说中的竹叶青！正自惊恐，竹叶青吐着长长的信子扑向他的小腿。“啊……”一声大叫，李生疼得一个趔趄，滚下山坡，后来的事他都不知道。

他晕了。人晕了，跟睡着了一样。现在醒来，身上还有些痛。看看被烟熏黑的屋子和盖在身上缀着补丁的粗布被褥，李生怀疑自己在另一个梦里。

“爷爷，客人醒了。”花儿朝门外大声喊叫。花儿一大早起来，就洗了李生的衣袍，等到正午就干了，破了的地方也缝补好，叠得整整齐齐的，抱着送进来。花儿没想到客人醒了，愣住了，紧跟着就喊爷爷。

花儿的叫声，让李生不再怀疑自己还在梦里。他看见一个少女站在炕前，乌黑的头发梳成双丫髻，满脸都是天真，满身都是秀气，小麦色的脸上透着淡红。与长安城那些庸脂俗粉相比，她简直就是花丛中的蝴蝶，百合花中的蓓蕾。

“醒了？醒了好，醒了好。贵客来我家，是我们祖孙的缘分。”有着花白胡须的黑脸爷爷从门外进来，乐呵呵地看着炕上的李生，又吩咐花儿：“快去拾掇酒菜，我要陪贵客喝两杯。”

“早备好了，静等着。”花儿应一声，放下李生的衣物，跑出门。

“老人家，这是哪里？我如何到了这儿？”李生双手撑起身子，疑惑地问。

“你让毒虫咬了，滚下山坡晕过去，我正好遇见，就背你回来。”爷爷说得轻描淡写。

“是老人家救了我！老人家，请受我一拜！”李生急忙下炕，给爷爷拜了两拜。

“不敢不敢，贵客身上有伤，快快请起！”爷爷忙搀起李生。

“老人家，我不是什么贵客，是从京城来的李生，您直呼我的名字就行。”李生又要行礼，被爷爷挡住。

“恭敬不如从命。这样也好，显得亲近些。”爷爷说。

花儿端来一盆清水，放在屋中间转身要走，爷爷嗔怪花儿见了客人不打招

呼。花儿咯咯咯笑着跑出门，那泉水叮咚一样的笑声，让爷爷忍不住笑着摇摇头，让李生别笑话，“山里娃不懂礼数，没见识。”

李生连连摆手，说花儿天真质朴，机灵懂事。

等李生洗毕穿戴整齐，花儿已将酒菜端上桌。一壶滚烫的酒放在桌上，是自酿的柿子酒，斟在碗里，醇香清冽。为了这顿饭，花儿杀了一只鸡，炒了一碗鸡蛋，吊罐炖了腊肉和黄豆，拿一只粗瓷大碗盛了端上桌。

爷爷说：“你说得倒也不差。这娃自小乖得惹人怜爱，知道哄我快乐。山里日子苦焦，多亏有她陪我度日子，才不觉得有多苦。”

爷爷说着，端起酒碗敬李生。李生急忙站起来，说他敬恩人一碗酒。俩人一饮而尽。爷爷说李生爽快，对他脾气。李生也说爷爷这般豪爽，实属罕见。俩人酒逢知己，你来我往，喝得酣畅淋漓。

家里来客，爷爷高兴，花儿也高兴。花儿打记事起，家里从没有今天这样的热闹，所以，喝了酒的爷爷要花儿叫李生哥哥给李生敬酒，花儿也就当李生是哥哥，高高兴兴地敬了酒。

黄昏来临，花儿见爷爷和李生都喝高了，便撤了酒菜，泡了首乌茶，让他们喝了解酒。爷爷到底上了年纪，喝了首乌茶，就上炕睡了。

李生也喝高了，却到底年轻，喝了首乌茶，跛着腿出了屋门，站在院子里看山野风景，看天空被斜阳染成桃红色的薄云。暮色渐浓，山鸟多已回巢，只有杜鹃叫个不停，那凄怜的声音在空旷的山谷回荡，让李生有说不出的感伤，不禁脱口吟出几句诗：

窥觞照欢颜，

独笑还自倾。

落帽醉山月，

空歌怀友生。

正在灶屋刷洗碗筷的花儿，听到声音探出头去看。斜阳余晖中，头戴包头巾、一袭白袍的李生，看着格外俊逸飘洒，而他的声音，让花儿莫名地哀怜，她看得忘了刷碗。听到爷爷咳嗽，花儿才回过神，脸发烧，赶紧缩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