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长篇小说《佟家大院的女人们》于2019年底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发行，属于陕西省文化和旅游厅举办的陕西文学艺术创作百人计划书系之一。定稿时，内容有所删节、改变。如下章节系改动前之文）

十一

太阳从青屏山后升起来以前，东方首先出现鱼肚白。接着，朝霞升起在东边的天空，辉映着朵朵云片，辉映着青屏山还没消雪的峰巅。

上工时间到了，村头大槐树下，已经聚集了一些人，其他人陆陆续续朝大槐树下走来。

咦，那不是德仁吗？不知谁眼尖，认出远处走来的人是德仁。

大树下的人都朝来人望去。的确是德仁。从上次他回来又出走，时间过去一年多了，他衣着打扮没变，还是一身旧军装紧紧裹住他肉墩墩的身子，一顶军帽扣在他头上。

有人喊德仁，问他这次回来又要造谁的反。

德仁瞥了他一眼，现出一副不耐烦的神情，说，我回来给家宽报信，沙洋村他舅老表在保卫汉阴县城的战斗中牺牲了，人已经运回大河镇。

啊！我老表死了？家宽急急忙忙上路了，大家围住德仁打听事情的端详。

德仁说，家宽的老表是在保卫汉阴县城的战斗中牺牲的。

这你刚说了。你说说他为什么要去保卫汉阴县城？汉阴县城和他有什么关系？

七总司要打汉阴县城，红八总部当然要保卫。算了，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德仁不耐烦地说，屁股一扭，回家去了。

晌午收工后，大家端着饭碗聚在大槐树下，听德仁讲外面的见闻。

家宽的老表死了，家宽表嫂不会哭的。德仁说。

为什么？柱娃不解地问。

因为他们不是一派的，他是红八总部的，他老婆是七总司的。德仁说，两口子早就分道扬镳，他老婆都不给他做饭吃。

分得那么清？那晚上也不一床睡吗？富贵好奇地问。

他们是敌我关系，当然要分清。德仁不屑地扫了众人一眼。

第二天晚上收工时，家宽回来了，大家就把他围在大槐树下问东问西。

家宽说，沙洋村一下子多了三十多个小寡妇。

啊！大家惊得瞪大眼睛。

县上参加汉阴保卫战的人，数沙洋村最多，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打起仗来不要命，冲在最前头。家宽说，一下子死了那么多人，棺材都是现做的，来不及上漆，三十多口白木棺材一溜儿摆在打麦场上，让人一见就瘆得慌。打麦场里哭声一片，女人和孩子们白天晚上地哭，让人只想流泪。

还是郭书记和承祖哥说得好，农民的本分就是种地，丢下锄头跑去革命，土地撂荒了，大家吃什么喝什么？难道一村老小都喝西北风？安娃感慨道。

多亏村里只出了一个德仁，翻不起大浪，搅不乱大家伙儿。柱娃说。

家宽，你表嫂哭了吗？有人问。

家宽说，她都哭得昏死过去几次啦，肠子都悔青了，后悔当初为什么不拦着他。

家宽又说，听说德仁那一派造反派司令雒宏宇，也死在汉阴了。

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甄五爷赶着牛，从边上走过，慢悠悠说道。

这时，太阳已经落下青屏山，西天腾起一大片红色的晚霞。除了山巅上染着一抹淡淡的金色光芒，竹溪河两岸高山浓重的阴影笼罩了清风村，气温也降下来，早春的寒意扑面而来。可是，竹溪河微微腥甜的河水气味，村子上空弥漫的各家烟囱里冒出的草木灰香气，甄五爷赶着的牛发出的“哞哞”声，莲娣、承祖妈把鸡赶进鸡窝的唔嘘唔嘘声，让大槐树下的人们感受到一种甜蜜、安宁和踏实。

承祖从村里出来了，安娃问他干什么去，承祖说婴宁又犯病了，他去接宝娃到家看看。宝娃是村里的赤脚医生，这几年没少到佟家后院为婴宁治病。

槐树下的人，看着承祖的背影，说起婴宁的病。

都是心里不畅快，积出来的病。安娃说。

家宽说承祖不容易，摊上一个病秧子媳妇，里里外外都得忙。众人感叹一番，便散了回家。

佟家后院厦房，煤油灯下，囡囡在读书。不过，今晚的囡囡有些心不在焉，她读一会儿书，回头看看床上的婴宁。她刚咳过一阵，人很虚弱，一张脸异乎寻常的白，一双杏眼虚弱地看着囡囡。她的皮肤好像半透明的，在昏黄的灯光下，发着晶莹的光，脸颊在白里透出红晕，看着很美。

娘，娘。囡囡用手绢擦她额头上的汗，把被汗水黏在她脸上的头发向脑后拨。囡囡最怕婴宁生病，放学回家，看见躺在床上痛苦的婴宁，她小小的心便拧在一起，愁肠百结。

从囡囡懂事起，便不时看见娘躺在床上，无论春秋和冬夏，爹每天晚上为她擦身子，爹说娘身上发热，汗出得多。莲娣奶奶说娘这病，除了吃药，还要养着，要多吃鸡、鸭、鱼、肉、豆腐这些好东西。可是，家里没钱给她治病，也没钱给她买好吃的。不光是她家，村里几乎家家都没钱，病了就在床上躺着。

门开了，承祖和背着药箱的宝娃进来了。

叔。囡囡喊了声，就倒碗开水，递给宝娃。

囡囡真懂事。宝娃夸了囡囡一句，就打开药箱，拿出听诊器，听了婴宁胸部，问她，嫂子觉得怎么样？

就是觉得身上乏力，眼神发眩，到了后晌，越发懒得动，也懒得说话。婴宁说，今儿晚上，汗出得比平日多了，你和承祖进门前，才咳过一阵儿。她说着话，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她捂住嘴，肩膀耸动，隐忍着，拼命将咳嗽吞咽下去。

承祖急忙坐到床沿，拍她的脊背。

娘。囡囡叫了一声，紧张地看着婴宁。

慢慢地，婴宁终于平息了咳嗽，虚弱地对宝娃笑笑。

嫂子，经期还准吗？宝娃收了听诊器，放进药箱。

本来半个月前该来，到现在还没来。婴宁有气无力地说。

哦，我知道了。宝娃从药箱里取出一小包药片递给承祖说，这是止咳药，先给嫂子吃了。

囡囡，倒碗开水，给你娘喝药。承祖送宝娃出门。

我看嫂子的症状，怕是大问题。嫂子的脸色那么白，还透着红晕，这是肺有问题的症状。承祖哥，你想法子送嫂子到镇医院治疗，我医术低，怕拖下去，把病耽搁了。宝娃说。

哦。承祖应了一声，看宝娃走远了，才回去。

看承祖进门，囡囡赶紧倒了一碗水递给承祖，爹，喝水。在囡囡心里，爹有着无所不能的力量，只要他在家，囡囡就不会胡思乱想娘会病死。高大、魁梧又英俊的承祖是囡囡的骄傲，他脸上时时洋溢的阳光般灿烂的笑容，能祛除生活中的晦暗、艰难和婴宁的病痛，给予囡囡明亮、欢快的心境和强烈的安全感。

承祖坐在婴宁身后，让她靠在他怀里，问，喝了药，觉得怎么样？

好多了。婴宁给承祖绽开一个微笑。

等忙完这几天，送你到镇医院看病。承祖说。

吃了宝娃给的药，不咳了，就不用花那冤枉钱。婴宁说，我这一病，不光出不了工，挣不来工分，干不了家务活，还把攒的那点钱都花在看病吃药上。

你就不要思虑这些事了，静心养身子要紧。承祖安慰她，我知道你想着当初我俩说的话，我也没忘。等以后吧，以后你病好了，日子好了，我们就盖三间大瓦房。

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婴宁说，我这一病，把我要强的心减了好几分，也把一家人拖累坏了。妈都六十多的人了，还得照顾我，她嘴上不抱怨，可我心里过意不去。

你想说什么？承祖问。

弟弟妹妹们大了，都能挣工分了。承祖，我们单过吧。婴宁说。

让我想想。承祖说。

俩人说着话，婴宁在承祖怀里慢慢睡着，她青的脸慢慢舒展，恢复温和、安静的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