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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大前程

(2016-05-09 14:3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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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候,我有个三十岁的远房亲戚跟我说:“你现在不要太狂妄了,等你到了三十岁的时候一事无成,你就老实了。”


这个远房亲戚后来喝醉酒骑摩托,在国道上被一辆卡车撞了一下。从此变成了一个反应迟钝的傻瓜。


我结婚的时候他来了。面带微笑,拿着厚厚的礼金。一把拉住了我妈的手,只能缓缓说话。但乱哄哄的酒席现场来不及等待一个残疾人表达内心。我妈只好打断,反复和他说,“孩子,我都明白。”他眼圈红,用另一只手按住我的肩:“长大了!”


他乃是我妈的表侄,靠着拆迁有了一些钱。后来我知道他送来了上万礼金。


“他还是不傻啊。”我妈说,“他从小就是最聪明的一个。”

“嗯,怎么就被车撞了呢?”我问。

“不知道。夜里国道上没路灯,不知道怎么被卡车给挂了一下。后来有人经过看到他躺在路边,摩托已经稀巴烂了。”

“听说是酒驾?”

“他喝了一点。当晚医院就给我们打电话,赶过去看他,脸已经摔烂了。他老婆都哭昏了。当时觉得他活不了了。没想到后来又救过来。人啊,生命力真顽强。”

“那个肇事车呢?”

“找到了,赔了一些钱。可机会也是毁掉了。”

“恢复好了不能再去吗?”

”脑子受影响,课都教不了。那就不提了。”


他乃是一个教师,在乡镇里教书多年。在自己坚持不懈的努力和亲属多方打点之后,终于在中年得到了一个调回县城的机会。但这机会需要他去省城接受一个短期的培训。去培训的前一晚,他遭遇了这个事故。


他的脸上留下了一条可能以后都不会消去的疤。婚宴到后来,他喝多了,终于争取到发言的机会,他缓慢的结巴,翻来覆去,表达了如下几个意思。


“我表姑是世界上最好的人,这次我表弟办婚事,我包了个大红包,我觉得我做得对。”

“我近来深入研究福利彩票,已经快要中五百万大奖,中了以后,一百万给表姑,给表弟在上海买房,四百万汇给伊朗,鼓励伊朗继续反对美国。”

“多年来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表弟赶快结婚,现在他结婚了,表姑也安心,我也安心。”

“表弟你快点生孩子,快点生孩子。”


他一边说,一边拍我的肩,并伸手抚摸新娘子的头。他激动极了,新娘的头饰也被他扯歪。他脸上的疤痕与时间撕裂者般的语速,让大家都陷入了尴尬和紧张。


后来他跟我拥抱。我看他转身离开,觉得有点疏远,又不知该如何亲近。


他本是我姻亲里少有的文化人。我妈是出身县城南关的回民。在我们那儿,回民都是做小生意的,宰牛,宰羊,开烧饼摊和面条铺,经营饭馆或旅店。见世面多一些的老表,也无非是从其他民族地区贩了干货回来卖,在我们那里,已算得上”走南闯北”。这里是豫西南山区,大山造成了显著的隔绝效果。成年后,我每一次回来,都有时光倒流的感觉。


他,我的远房表哥,从小聪明,读书不错,初中的时候还被一个书法家收为弟子,写得一手好字。师范读完回家做教师。后来他挣扎于从乡镇回县城的渴望。在我读书的时候,他经常来访,托我父母打探询问消息,谋求转职可能。他从未空手上门,总会拎一点礼物。不是乡下亲戚上门常送的米、面,而是花了心思的一些:猕猴桃,山茱萸,新近流行的饮料,或是其他紧俏山货。


我妈总是训斥,推托,令他必须拿走。有时甚至说出“再这么见外就不要上门”的狠话,可他并未听进。我总是难以理解这种来回里包含的玄机,只是看到我妈不断地想法回礼,哀叹“他怎么这么困难。”


他总是穿一件旧而宽大的西装,下面是一条颜色并不匹配的西裤。每回进门,都会紧张的询问:“这么干净,要不要脱鞋?”他会偶尔和我说话,但我直觉与他有深深地隔膜,并且有些怕他。我知道他是老师,但不知他和我学校里的那些有什么不同。


我母亲禁止我喝那些他送来的饮料,因为“这些我还是得想办法回给他”。多年来,我一直听父母在讨论“怎么才能把海涛调回来”。


再后来,他开始带着一个女孩子一起来。她看起来很面嫩,个头和他差不多。我不知道她叫什么,我听我妈叫她“琴”。琴是海涛的女朋友,很快就变成了老婆。


他第一次调动在结婚后不久。但这次调动未竞全功,只是把他调到了离县城近一点的乡镇。不过总归好过遥远的北山。


在他新工作的学校附近,有我们家族里的一套空房。这房乃是90年代我祖父生病时,由在外省工作的伯父出钱购入,乃是为了方便照顾病人。后来祖父过世,这套房子便空置下来。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便给了海涛夫妇居住,且并未讨论过房租事宜。


那时起,他与我家的关系变得更为亲近,走动也渐渐变得更多。再后来,县城发展,路修到乡里,他进城也越发方便。那是我高中时节,中午放学回来,常常能在客厅里听到他爽朗而嘹亮的声音。

“姑,我走了,下个星期我再来看你。”

“好,我给琴做的那几件衣服你给她试试,不合身拿回来我再改。”

“好,好!”


那时,他面对人高马大的我,总是匆匆而过。我会单调的跟他打招呼,露出微笑。但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在我们之间。


在我出门读大学的时候,总是能断断续续从电话里知道他的近况。我妈表示,“你要跟他打打电话,以后都是独生子女,这些兄弟,都是亲兄弟了。”

我则报之以“不知说什么好,年龄毕竟差得有点大。”


在2000年刚出头的时候,他借走我家的房权证做抵押贷款,买了一辆土方车,决定去做工程。

“那他不当老师了?”

“托人找关系,办了个停薪留职。”

“为什么要干这个啊?”

“他没钱啊,想挣钱。建三峡要拉土方,他要去湖北了。”

“他用咱家房权证没有问题?”

“放在那里反正也没有用。”


怂恿他干这个的,乃是同一个大队的回民街坊。那是个人精,早年开旅社,后来跑贸易,在鹳河路上开着一个土产门市。“南关很多人都发财了。”我妈在电话里转述着,透过电话线,我几乎能闻到人民币的味道。


海涛本是给家族“改门风”的一个典型。过去时常在南关听到人们议论他“起码不宰羊了”,在南关的价值观里,这就是成功,“比他老子强”。可是不,时代变了,他还是要一头扎进火热的商业世界。也许血液中始终有这种因子在跳动——总是难免的吧,我整个姻亲家族的年轻人,其终极理想,无不围绕着“开一间自己的店”展开,但这种追求own business的情怀在当时并不时髦,只不过彰显了对未来的悲观。


他雇了一个司机,开着一辆大车,从宛西出发,经由邓县,襄樊,直下宜昌。一个常年教授中学语文,业余喜欢打乒乓球、练书法写大字的山区回民青年,怀着改变命运的梦想,舍下自己刚结婚没几年的老婆,跟着一个骗子,要从事自己从未了解过的挖土方工作。谁都能看出这只会是个悲剧故事的开头,但当时没有人能说服他。要是他一旦成功了呢?整个家族,没有人不需要这样一个奇迹,这样一笔钱。他也表现出了足够的毅力和决心,他学会了驾驶这辆大车,他将和他请来的司机换着开,这将有效的降低成本。也许真的可以赚到钱?这是个伟大的时代,一个山区百姓,一辈子也碰不上几次三峡这样的大事,要抓住机会啊。


后来的经历主要来自他点滴的反馈与我母亲的转述。他到三峡后就和那个街坊分开,他需要自己去面对这个完全陌生的复杂世界,要面对听不懂的湖北话,略微能猜到意思的陕西话和四川话。由于穆斯林的身份,他吃饭也成了个不大不小的问题——后来他的胃也因此坏掉了。


各地老百姓都欺生。一个河南人,在这个以周边省份工人为主的工地上非常的不受待见。“听说你们都是骗子?”不断有人略带讥嘲的这样问他。欺负他是个戴着眼镜的,奇怪的书呆子。

他开始觉得自己错了,但又不得不坚持下来。他一个星期给我妈打一次电话。说赚不到钱的事情。

其实事情根本就没有上正轨。一起拉土方,但没有人给他钱。他只能空跑。他混在里面,等着奇迹出现。他还在支付司机的工资,他的本钱一点点的在变少。驾驶的环境也是前所未见的,他低估了蜀道的难,他以为自己在伏牛山区的少量的山路经验可以应对,但其实根本不行,他自己完全没有办法驾驶,只能完全仰赖那个请来的司机。


我没有坐汽车去过四川,我不知道那种公路会可怕到什么状况,但我知道伏牛山——这个秦岭在河南境内的延伸段,其路况是多么的可怕,那种一个接着一个的360度急弯,突然出现的对开车辆,常常会把坐车的人都吓出一身冷汗。而整个童年,最可怕的惨剧故事往往都来自于那些跌落深渊的长途客车。


后来,在快到一年的时候,在他绝望的边缘,一个机会出现了。一个陕西人站了出来,因为海涛努力的和他交好,而他终于决定可怜这个不合时宜的河南小伙子。陕西人表示他认识收土方的会计,承诺在接下来会去打招呼,支付费用给他——还有可能把之前的钱也都算上。他在第一时间给我母亲打来电话,传达这个喜讯。


但接下来不到一天时间,他打来了第二个电话,并在电话里嚎啕大哭。


在拉完一天的土方之后,他在卸货处等待那个陕西人出现,但一直没有等到那个人的车,他绝望之余,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开始原路返回,并细细打听,最终在一个悬崖前看到了那辆跌下去的,挂陕牌的大车。他说那一刻他浑身发软,跪倒崖前。他说那一刻天色已经向晚,山风呼啸,路上不再有活物,除了他也没人理会那个跌入深渊的陌生人,甚至人们都不知道之前这里刚刚毁灭了几条生命。他崩溃了。


我妈在电话里跟他说:“回来吧。”


他没有休息,辞掉司机,连夜开回家。他卖掉土方车,但也没有办法还严银行贷款。他回学校继续教课,没多久,琴生下一个儿子。而那个介绍他去三峡的骗子从那以后居然彻底消失,再没有出现。


“我现在看出来,觉得他有个很大的问题。”我母亲后来在电话里说。

“什么问题?”

“他不实在,看不起小钱。”

“是吗?”

“南关这些人,哪个不是从小钱挣出来的?都是要饭的小生意,一碗碗烩面,一个个烧饼攒出来的。他等不及,非要挣大钱。”

“好像运气也不大好……”我微弱的想帮他辩护。

“谁运气好?运气好就不托生在我们家了。祖祖辈辈都是做小生意的,他非要弄个大的。宰羊他看不上,教师他看不上,开餐馆他也嫌不挣钱。后来他回来,我帮他一起盘他去湖北这一年的帐,发现他真的是大手大脚……”

“你又不在现场,你也不要说他……”

“我当面哪里敢说他,我就电话里和你说说,他那个表情,我啥都不敢说,琴找我哭了多少次了……”


教师的工资对于他巨大的负债来说过于微薄,他没有放弃过做生意的想法。他大约是自己默默地藏了一些余钱在身上,不和别人打招呼,开始自己盘算着挖矿,投资餐馆,甚或是赌博。县城太小,这些举动都无一例外的被亲属们发现,招致无数次的纠纷,而他始终也没有挣到什么大钱。


等我工作后,他跟我来电话,问我借一些钱,每次数目都在2000-5000左右,并叮嘱我不要告诉我母亲,我也都依约瞒下。但他再也没有归还。我回想起那个站在我家门厅里穿着旧西装的年轻人,也没有去要。


多年来,我母亲总在每个周六跟我通电话,有一天工作日里,突然看到她发来信息:“儿子,能通话吗?”


又是他。


“他要自杀。”

“为什么?”

“你听我说,一开始都不知道为什么。起因是他儿子入学需要钱,琴问她要,他说他的钱借给队里的某某某了。琴说那明天早上我陪你去要。”

“嗯。”

“早上走到半路,他就要往河里跳。”

“也不要把他逼得太狠……你借他一点?”

“我心里能没数?借多少了?你爸都不知道!但房产证都还在他那里,还能怎么借?”

“后来劝回来了?”

“还没完。后来我找他聊天,想问问他怎么了,顺着河边走,我还没问什么呢,他又要跳。我急了,就逼问他,问他到底怎么了。你猜怎么着?”

“怎么了?”

“他突然没有性功能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没有了,他突然不跟琴过夫妻生活,琴也不敢问,他自己又不说。”

“去医院检查啊……”

“他自己偷偷去查了很多次,没有查出来,只能说是心理原因。然后他就想死了算了。我就劝他,说你那个孩子才多大,没爹了多可怜。”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已经查出来了,才给你打电话说的。前面送到郑州查的,专家会诊,最后在他脑垂体里查出来一个瘤,已经开刀割掉了,好了。”

“怎么会长了这么一个东西啊?”

“不知道,我估计还是他在三峡那一年落下了什么病根,把身体累坏了。”

“唉。”

“我就跟你说说,你也不能让他知道你知道了。”

“我懂了。”


我依旧瞒着母亲我借钱给他的事情。



然后就是他终于转运了——也不知道算不算转运。他父母过世后,留在县城的老房子因为建设钢厂要拆迁,老门老户的大宅院,拆迁一下子补了很多钱。他还上了贷款,也还掉了我家的钱和房产证。大家都为他高兴。谁也不会一直倒霉的,一定是这样。


可谁能料到车祸呢?也许他已经安于乡村教师的生活了,可命运决定再给他一个机会,附赠玩笑。


他已经四十多岁了,可他真的称得上一事无成——我也三十多岁了,已经没有了十五六岁时的轻狂,我知道他是第一个跟我说实在话的人。我半吊子一样的在外地混,只能说没有太糟,多年来,我时时因他那句话而警醒,警醒自己不要到了该收获的时候却两手空空。


“人啊,还是要踏踏实实……”

“我觉得他也不能算不踏实。”

“这辈子就这样了。”

“嗯。”


婚宴上琴和他的孩子都没来,说是去山里娘家了。听说他儿子跟他不亲。


“男人年轻的时候都不在意儿子。”

“是吗?”

“是啊,上了年纪才知道儿子重要。但建立感情就有点晚。他那时一直不着家,瞎折腾。”


婚礼之后就再没有联系。我妈来的电话也不再多提他。他终于不再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了。我想他终于过上了应有的生活。


现在又是很多年过去,我离婚又结婚,各种事情也在我身上开始又结束。我没有能遵他的嘱生孩子,却似乎有一点点理解他。但依然没有搞明白人生是怎么回事。我总是想起他在我第一次婚礼上说的那些话,想起他激动,喝醉,又残缺的脸,想起他那个我只看过照片的儿子,想不知道他要到多大的岁数才能理解自己的父亲,不知道他会有怎样的人生——又会为了改变这人生经历怎样的旅程。


但我想起来,在我更小的时候,他在我家客厅也拍过我的肩:“你不要太压抑了。”他一边跟我父母道别,一边挺起自己的胸膛:“男人,要无所畏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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