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亭诗及其作者
□胡 湛

    东晋永和九年三月三日，王羲之召集其亲朋在兰亭举行的一场雅集活动，创造了中国书法史、文学史以至文化史上的一个奇迹。关于活动内容，或曰修禊，或曰饮酒，或曰作诗，近来又有召开秘密军事会议之说。活动的缘起自然是遵照传统三月三日外出消灾辟邪的节日举行修禊活动。但这表面的世俗活动之后，是否象王羲之族伯王导、王敦等借举行修禊活动形式做笼络士族社会人士建立威信之实一样，还有别的什么主要出发点呢？称是举行秘密会议之说，我认为是不能成立的。在此上一年和该年，王羲之的好友殷浩统领军权，实施北伐，而王羲之是反对北伐的，其并写信谏止。而且参加此次修禊活动的还有支遁和尚，及其众多儿子等，显然召开秘密军事会议说是不能成立的。按照《世说新语》记载：“王右军得人以《兰亭集序》方《金谷诗序》，又以己敌石崇，甚有欣色。”可知此次活动有效法六十多年前，由石崇召集的，有陆机、陆 云、潘岳等文士参加的金谷园饮酒作诗雅集活动的动机在。因而我们说，表面上的修禊活动，实际上是一次文人雅集交流抒发情怀的诗会笔会。
   《晋书》载，参加此次雅集活动的共42人，其中作诗者26人，他们的诗都被收集了起来，王羲之为诗集做了一篇序，就是著名的《兰亭序》。所有的诗及作者名都流传了下来，我们从《汉魏南北朝诗》等典籍中，都可以查到。而不能作诗者之十五人，除刘孝标注引《临河序》末尾称：“前余姚令会稽谢胜等十五人，不能赋诗，罚酒各三斗”确知谢胜一人外，其余则不可确知了。王玉池《王羲之·年表》中记有支遁和王献之。不知何据。按王献之生于建元二年（344年）至永和九年（353年），其刚9岁，即使随行，令其作诗，则太勉为其难了。清代尝有人作诗讽刺王献之“却笑乌衣王大令，兰亭会上竞无诗”，是不了解历史的缘故,倒正暴露了自己的无知。由上述作诗者皆留其名的情况看，倒正符合了李白的一句话：“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李白《将进酒》)。不过这个“饮者”光会喝酒还不行，他喝完酒后还应能作诗，既是“饮者”也是“吟者”。斗酒之后诗百篇，那才叫风流才子。李白的潇洒也是效法晋人的。下面我们就对兰亭诗会的诗作者们及其诗歌逐一做一聚焦。
    王羲之（303-361年），字逸少，琅琊临沂人。善草隶，初为秘书郎，历虞亮征西参军，迁长史，拜宁远将军，江州刺史，征为侍中、吏部尚书，不就。迁右军将军，会稽内史。称病去郡。有集十卷。《晋书》有传。兰亭作四言诗一首，五言诗一首。或言其存兰亭诗六首，是以其五言诗长，共52句，分作五首与四言诗合而言之。王羲之所作四言诗八句与五言诗共292字，为兰亭诸文士所作诗最长，文字最多者，堪称巨制，王羲之又作三百言之《兰亭集序》，可见这位活动的召集者对诗会的重视程度和充满着的很高的创作激情，也当是有意策划为之。其诗云：

   代谢鳞次，忽焉以周。
   欣此暮春，和气载柔。
   咏彼舞雩，异世同流。
   迺携齐契，散怀一丘。

   悠悠大象运，轮转无停际。
   陶化非吾因，去来非吾制。
   宗统竟安在，即顺理自泰。
   有心未能悟，适足缠利害。
   未若任所遇，逍遥良辰会。

   三春启群品，寄畅在所因。
   仰望碧天际，俯盘绿水滨。
   寥朗无厓观，寓目理自陈。
   大矣造化功，万殊莫不均。
   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新。

   猗与二三子，莫匪齐所托。
   造真探玄根，涉世若过客。
   前识非所期，虚室是我宅。
   远想千载外，何必谢曩昔。
   相与无相与，形骸自脱落。

   鉴明去尘垢，止则鄙吝生。
   体之固未易，三觴解天刑。
   方寸无停主，矜伐将自平。
   虽无丝与竹，玄泉有清声。
   虽无啸与歌，咏言有余馨。
   取乐在一朝，寄之齐千龄。

   合散固其常，脩短定无始。
   造新不暂停，一往不再起。
   于今为神奇，信宿同尘滓。
   谁能无此慨，散之在推理。
   言立同不朽，河清非所俟。

    王羲之的诗才才确实非同一般，而此次雅集活动重点当仍在诗上。不过诗会后王羲之为诗集作的序，却成就了其书名，因而就有后来北齐颜之推在《颜氏家训》中为感叹说：“王逸少风流才士，萧散名人，举世唯知其书，翻以能自蔽也”。如果说因《兰亭序》，后人尚知羲之文名外，王羲之的诗名确实为其书名相掩了。
    孙绰，字兴公，太原中都人。初为著作佐郎，历虞亮征西参军，章安令，征拜太学博士，迁尚书郎，出为建威将军，右军长史，转永嘉太守，迁散骑常侍，领著作郎，拜卫尉卿。有至人高士传赞二卷，列仙传赞三卷，孙子十二卷，集二十五卷。《晋书》有传。其为中国文学史上著名的辞赋家。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流风拂枉渚，停云荫九皋。
莺语吟脩竹，游鳞戏澜涛。
携笔落云藻，微言剖纤毫。
时珍岂不甘，忘味在闻韶。

春咏登台，亦有临流。
怀彼伐木，宿此良俦。
修竹荫沼，旋濑萦丘。
穿池激湍，连滥觴舟。

    谢安（320-386年），字安石，陈国夏阳人，历桓温征西司马、吴兴太守。征拜侍中，迁吏部尚书，中书监。都督扬、江、荆等十五州军事等。《晋书》有传。兰亭作四言诗一首，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伊昔先子，有怀春游。
契兹言执，寄傲林丘。
森森连岭，茫茫原畴。
逈霄垂雾，凝泉散流。

相与欣佳节，率尔同褰裳。
薄云罗阳景，微风翼轻航。
醇醑陶丹府，兀若游羲唐。
万殊混一理，安复觉彭殇。

    谢万，万字万石，才器隽秀，虽器量不及安，而善自炫曜，故早有时誉。工言论，善属文，敘渔父、屈原、季主、贾谊、楚老、龚胜、孙登、嵇康四隐显为《八贤论》，弱冠，辟司徒掾，迁右西属，不就。太原王述，万之妻父也，为扬州刺史。万再迁豫州刺史、领淮南太守、监司豫冀並四州军事、假节。王羲之与桓溫箋曰：“谢万才流经通，处廊庙，参讽议，故是后来一器。而今屈其迈往之气，以俯顺荒余，近是违才易务矣。” 万既受任北征，矜豪傲物，尝以啸咏自高，未尝抚众。众遂溃散，狼狈单归，废为庶人。后复以为散骑常侍，会卒，时年四十二，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司冥卷阴旗，句芒舒阳旌。
灵液被九区，光风扇鲜荣。
碧林辉英翠，红葩擢新茎。
翔禽抚翰游，腾鳞跃清泠。

肆眺崇阿，寓目高林。
青萝翳岫，修竹冠岑。
谷流清响，条鼓鸣音。
玄崿吐润，霏雾成阴。

    孙统，统字承公。幼与绰及从弟盛过江。诞任不羁，而善属文，时人以为有楚风。征北将军褚裒闻其名，命为参军，辞不就，家于会稽。性好山水，乃求为鄞令，转在吴宁。居职不留心碎务，纵意游肆，名山胜川，靡不穷究。后为余姚令。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地主观山水，仰寻幽人踪。
回沼激中逵，疏竹间修桐。
因流转轻觴，冷风飘落松。
时禽吟长涧，万籁吹连峰。

茫茫大造，万化齐轨。
罔悟玄同，竞异摽旨。
平勃运谋，黄绮隐几。
凡我仰希，期山期水。

    孙嗣，孙绰子，有绰风，文章相亚，位至中军参军，早亡。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望严怀逸许，临流想奇荘。
谁云真风绝，千载挹余芳。

    郗昙，字重熙，郗鉴次子，王羲之妻兄弟，官至司马、尚书吏部郎，禦史中丞。《述书赋》云：“密壮其姿，抚迹重熙，若投石拔距，怒目扬眉。”陈思《书小史》亦载其“善草书”。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温风起东谷，和气振柔条。
端坐兴远想，薄言游近郊。

    庾友，字惠彦。小字玉台。《先秦魏晋南北朝诗》记其颖川鄢陵人，历中书郎，东阳太守。兰亭作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驰心城表，寥寥远迈。
理感则一，冥然玄会。

    庾蕴，《先秦魏晋南北朝诗》记其颖川鄢陵人，庾冰子，官至广州刺史。庾冰为庾亮弟。《晋书》载：冰字季坚。兄亮以名德流训，冰以雅素垂风，尝为出补振威将军、会稽內史。官至中书监、扬州刺史、都督扬豫兗三州军事、征虜将军、假节。庾冰弟庾翼书名甚高，《晋书》载：“羲之书初不胜庾翼、郗愔，及其暮年方妙。尝以章草答庾亮，而翼深叹伏。” 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仰想虚舟说，俯欢世上宾。
朝荣虽云乐，夕弊理自因。

曹茂之，《先秦魏晋南北朝诗》记其字永世，彭城人，仕至尚书郎。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时来谁不怀，寄散山林间。
尚想方外宾，迢迢有余闲。

华茂，华谭次子。华谭《晋书》有传，字令思，广陵人也。官至散骑常侍。谭博学多通，在府无事，乃著书三十卷，名曰《辨道》。谭卒后，华茂嗣其爵。华茂兰亭作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林荣其郁，浪激其隈。
汎汎轻觴，载欣载怀。

桓伟，桓温第五子，伟字幼道，平厚笃实，居籓为士庶所怀。历使持节、督荊益宁秦梁五州诸军事、安西将军、领南蛮校尉、荊州刺史、西昌侯，赠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兰亭作五言诗一首。以《论语·侍坐》孔子语喻春游之情。其诗云：

主人虽无怀，应物贵有尚。
宣尼遨沂津，萧然心神王。
数子各言志，曾生发清唱。
今我欣斯游，愠情亦暂畅。

袁峤之，《诗纪》作陈郡袁峤之，生平不详。兰亭作四言诗一首，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人亦有言，得意则欢。
佳宾既臻，相与游盘。
微音迭咏，馥焉若兰。
苟齐一致，遐想揭竿。

四眺华林茂，俯仰晴川涣。
激水流芳醪，豁尔累心散。
遐想逸民轨，遗音良可玩。
古人咏舞雩，今也同斯欢。

王玄之，王羲之长子，早卒，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松竹挺岩崖，幽涧激清流。
消散肆情志，酣畅豁滞忧。

王凝之，王羲之次子，历江州刺史、左将军、会稽内史。《晋书》载“凝之，亦工草隶……。王氏世事张氏五斗米道，凝之弥笃。孙恩之攻会稽，僚佐请为之备。凝之不从，方入靖室
请祷，出语诸将佐曰：“吾已请大道，许鬼兵相助，贼自破矣。”既不设备，遂为孙所害。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烟煴柔风扇，熙怡和气淳。
驾言兴时游，逍遥映通津。

荘浪濠津，巢步颍湄。
冥心真寄，千载同归。

王肃之，字幼恭，王羲之第四子，历中书郎，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嘉会欣时游，豁尔畅心神。
吟咏曲水濑，渌波转素鳞。

在昔暇日，味存林岭。
今我斯游，神怡心静。

王徽之，字子猷，王羲之第五子，历桓大司马参军、桓冲车骑参军、黄门侍郎，有集八卷。《晋书》载其雅事云：“尝寄居空宅中，便令种竹。或问其故，徽之但啸咏，指竹曰：“何可一日无此君邪！”尝居山阴，夜雪初霁,月色清朗，四望皓然，独酌酒咏左思《招隐诗》，忽忆戴逵。逵时在剡，便夜乘小船只诣之，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反。人问其故，徽之曰：“本乘兴而行，兴尽而反，何必见安道邪！”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先师有冥藏，安用羁世罗。
未若保冲真，齐契箕山阿。

散怀山水，萧然忘羁。
秀薄粲颖，疏松笼崖。
游羽扇霄，鳞跃清池。
归目寄欢，心冥二奇。

王涣之，王羲之第三子，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去来悠悠子，披褐良足钦。
超迹修独往，真契齐古今。

王彬之，《先秦魏晋南北朝诗》记曾为殷浩僚佐。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鲜葩映林薄，游鳞戏清渠。
临川欣投钓，得意岂在鱼。

王蕴之（329-384），《先秦魏晋南北朝诗》记一蕴，字仁叔，广汉人。《晋书》载“孝武定皇后父，司徒左長史濛之子也。起家佐著作郎，累迁尚书吏部郎、都督京口诸军事、左将军、徐州刺史、假节，尚书左仆射，散骑常侍。……蘊素嗜酒，末年尤甚。及在会稽，略少醒日，然犹以和简为百姓所悅。”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散豁情志畅，尘缨忽已捐。
仰咏挹余芳，怡情味重渊。

王丰之，《诗纪》记为行军参军，爵里生平不详。兰亭作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肆盼岩岫，临泉濯趾。
感兴鱼鸟，安居幽峙。

魏滂，《诗纪》作郡功曹，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三春陶和气，万物齐一欢。
明后欣时丰，驾言映清澜。
亹亹德音畅，萧萧遗世难。
望岩愧脱屣，临川谢揭竿。

庾说，《戏鸿堂帖》作悦，《诗纪》记为镇军司马。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神散宇宙内，形浪濠梁津。
寄畅须臾欢，尚想味古人。

谢绎，《诗纪》作郡五官。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纵觴任所适，回波萦游鳞。
千载同一朝，休浴陶清尘。

徐丰之，《先秦魏晋南北朝诗》记东海郯人。徐宁子。《晋书》载徐宁为庾亮所提拔，历任吏部郎、左将军、江州刺史。《晋书》载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四言诗一首。其诗云：

清响拟丝竹，班荆对绮疏。
零觴飞曲津，欢然朱颜舒。

俯挥素波，仰掇芳兰。
尚想嘉客，希风永欢。

曹华，《诗纪》记为徐州西平人。生平不详。兰亭作五言诗一首。其诗云：

愿与达人游，解结遨濠梁。
狂吟任所适，浪流无何乡。

    综观以上兰亭诗，多为籍赏游山水，而体悟玄理，抒发超逸尘世之情怀。诗中中多有“散”“达”“遨”“萧”“无”“超”“齐”等字眼，表现了晋人谈玄之风尚。而其中大量对山水之美的描述，则开启了山水诗之先声。另一个值得注意的内容是有四人的诗句中，直接表达了诗人们春游雅集效法《论语·先进》中，孔子所赞成曾皙所表述的暮春之际游于山水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理想生活：“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如王羲之诗云：“欣此暮春，和气载柔。咏彼舞雩，异世同流。”谢安诗云：“伊昔先子，有怀春游。”桓伟诗云：“宣尼遨沂津，萧然心神王。数子各言志，曾生发清唱。” 袁峤之诗云：“ 古人咏舞雩，今也同斯欢。”当然这种虽然记载于儒家经典为孔子所崇尚的风尚从骨子里却是崇尚自然的道家思想，因而整个兰亭诗仍然是以玄学为主调的。兰亭雅集为后世文人留下了多方面的影响，既有生活情趣、人生态度，又有诗歌文学情调，再有书法风流以及交流方式等等方面。如果说《兰亭序》为我们留下了笔墨视觉艺术的财富，那么“兰亭诗”与《兰亭序》文则为我们留下了文学以及人生哲思的财富。兰亭雅集的举行是瞬间的，但它确实获得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