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传旭 “龙跳虎卧”是何等语?
(2011-01-03 10:25: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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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羲之文化 |
分类: 中西美术与文化比较 |
梁武帝《古今书人优劣评》:
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
米芾《海岳名言》:
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是何等语?或遣辞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吾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
米芾批评梁武帝,认为他的比喻“迂远” 、“奇巧”,是语言上刻意“遣辞求工”,是“溢辞”,主要问题是不能“入人”,不能抓住个人的风格特点,与其他书家区别开来,因此“去法逾远,无益学者”。
我们先来看看米芾是怎么评论书家的:
老杜作《薛稷慧普寺》诗云:“郁郁三大字,蛟龙岌相缠。”今有石本得视之,乃是勾勒倒收笔锋,笔笔如蒸饼,“普”字如人握两拳,伸臂而立,丑怪难状。由是论之,古无真大字明矣。(米芾《海岳名言》)
大令十二月帖。此帖运笔如火箸画灰,连属无端末,如不经意,所谓一笔书。天下子敬第一帖也。(米芾《书史》)
颜真卿书如项羽挂剑,樊哙排突,硬弓欲张,铁柱矗立,昂然有不可犯之色。李邕书如乍富小民,举动倔强,礼节生疏。(赵颜卫《云麓漫抄》载米芾的评论)
纵观以上米芾的评论,所用比喻,如“蒸饼”、“握拳”、“火箸画灰”、“项羽挂剑”,“乍富小民”,皆为我们日常生活中非常熟悉的人或事物,是生活中所常见,为普通人能感受。所用的比喻非常切合书家、书法作品的特点,此比喻只能用于这一位书家、这一件作品,而不能用到别人身上。此当即米芾所谓的能“入人”。
对照以上米芾的评论,梁武帝评论所用的比喻,龙、凤皆为人们头脑中想象的神物,天门、凤阙亦非人间所能见,虎是人间动物,我们今天在动物园中当然能见到,但古人能看见虎的人又有多少呢?“跳”、 “卧”是常见的动作,但“龙跳”、“虎卧”则又罕见,当然是“迂远” 、“奇巧”。
当我们的视野不仅仅限于书法,而是涉及当时所有的咏叹艺术的文章时,不论是音乐、舞蹈还是绘画,在文章中我们都会发现这一共同的特点。
有人从文体的角度来考察这一现象,把它归结为汉代大赋的影响。但不能回答为什么赋这种文体会去描写这些内容?为什么到了宋代的《赤壁赋》,这种现象就消失了呢?
米芾对于梁武帝评语的疑惑和批评,当然有着书家个人的不同理解所造成的因素,亦是不同时代文化变迁的结果,其中暗藏着中国文化固有的基因。
古希腊的神庙里,供奉着的是上天的诸神和世上的英雄。我们商周所供奉的是汉字书写的列祖列宗的牌位,和青铜器上上天的龙凤麒麟与人间的百兽飞鸟。西方的神灵与英雄之间上演的是荷马史诗的悲剧,中国主题则是龙飞凤舞,百兽呈祥,在河之洲的雎鸠关关地欢唱,在水一方的伊人,从来就看不清模样。这是中西美术在文化源头上重大的差异,这基因决定了中西美术两千年来所走的不同道路。
从青铜器上神秘不测的兽面,到汉代画像石斑斓的上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到六朝石阙前雄健无比的神兽,到唐宋花鸟画的发达,到齐白石笔下可爱的小虾与蝌蚪,正是中国文化古老基因发展变化的结果。
我们可以从顾恺之的《洛神赋》图中直观地感受到梁武帝的时代气息,腾文鱼、鸣玉鸾,六龙载云车、鲸鲵踊夹毂,翩若惊鸿、宛若游龙,神光离合、乍阴乍阳。人的面目,汉画像是或简单或模糊,魏晋时期则清晰美丽,连人的眼睛也能画得栩栩如生。但神秘、华贵的气氛,始终让人难以接近,恨人神之道殊兮,悼良会之永绝。
同样,我们也可以从宋代的《清明上河图》和《千里江山图》感受到米芾的时代气息,完全没有了任何神灵鬼怪,一切都是我们熟悉的市井与风物,山水可游可居、行人可亲可近。
龙,尽管是人们想象出的神物,但在汉代的画像石上,的确是生动的、活泼的,真可谓是“生龙活虎”。龙跳天门,表达正是一种雄健的力量,生生不息的生命力。“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不正是《周易》乾卦的精神实质吗?
虎卧,我们只要看一看霍去病墓上的卧马,或者南朝蹲坐在神阙前的神兽,就可以感受到那一时代的精神威力。虎卧非“虎睡”也,静中有动,静而不闷。
天门、凤阙:神秘的,华贵的,非人间的,至上的,难以企及的。
“龙跳天门、虎卧凤阙”,真可谓是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不但是王羲之书法最为贴切的比喻,也是中国书法艺术精神的最佳写照。
我们只要把米芾的《论草书帖》和王羲之的《寒切帖》放在一起,就对他的困惑一目了然了。米芾已经把晋人“龙跳虎卧”的气势、 “天门凤阙”的华贵神秘与神俊刚健的风骨消解得无影无踪,他把冲和绵软理解为晋人的萧散简远,把轻淡平顺理解为平淡天成,纸笔之间是温柔的,亲切的,仿佛是读书人在轻轻地翻书,能看到博山炉里冒出的若有若无的轻烟,还能闻见书案上茶杯里的清香呢。
米芾与王羲之,毕竟相隔了一个气魄阔达的大唐,时代差别,是那么清晰可辨: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苏轼《赤壁赋》)
《书法赏评》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