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墓地)
托尔斯泰
伊凡伊里奇之死(五)
草婴译
六
伊凡伊里奇看到自己快要死了,经常处于绝望中。
他心里明白,他快要死了,但他对这个念头很不习惯,他实在不理解,怎么也不能理解。
他在基捷韦帖尔的逻辑学里读到这样一种三段论法:盖尤斯是人,凡人都要死,因此盖尤斯也要死。他始终认为这个例子只适用于盖尤斯,绝对不适用于他。盖尤斯是人,是个普通人,这个道理完全正确;但他不是盖尤斯,不是个普通人,他永远是个与众不同的特殊人物。他原来是小伊凡,有妈妈,有爸爸,有两个兄弟——米嘉和伏洛嘉,有许多玩具,有马车夫,有保姆,后来又有了妹妹卡嘉,还有儿童时代、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的喜怒哀乐。难道盖尤斯也闻到过他小伊凡所喜爱的那种花皮球的气味吗?难道盖尤斯也那么吻过妈妈的手,听到过妈妈绸衣褶裥的声吗?难道盖尤斯也曾在法学院里因点心不好吃而闹过事吗?难道盖尤斯也那么谈过恋爱吗?难道益尤斯能像他那样主持审讯吗?
盖尤斯的确是要死的,要他死是正常的,但我是小伊凡,是伊凡?伊里奇,我有我的思想感情,跟他截然不同。我不该死,要不真是太可怕了。
这就是他的心情。
“我要是像盖尤斯那样也要死,那我一定会知道,一定会听到内心的声音,可是我心里没有这样的声音。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明白,我跟盖尤斯完全不同。可是如今呢!”他自言自语。“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发生的,可是偏偏发生了。这是怎么搞的?这事该怎么理解?”
他无法理解,就竭力驱除这个想法,把这个想法看作是虚假、错误和病态的,并且用正确健康的想法来挤掉它。但这不只是思想,而是现实,它出现了,摆在他面前。
他故意想想别的事来排挤这个想法,希望从中找到精神上的支持。他试图用原来的一套思路来对抗死的念头。但奇怪得很,以前用这种办法可以抵挡和驱除死的念头,如今却不行。近来,伊凡?伊里奇常常想恢复原来的思绪,以驱除死的念头。有时他对自己说:“我还是去办公吧,我一向靠工作过活。”他摆脱心头的种种疑虑,到法院去。他跟同事们谈话,在法庭上坐下来,照例漫不经心地扫一眼人群,两条干瘦的胳膊搁在麻栎椅扶手上,照例侧身凑近旁边的法官,挪过卷宗,同他耳语几句,然后猛地抬起眼睛,挺直身子,说几句老套,宣布开庭。但审讯到一半,腰部不顾正在开庭,突然又抽痛起来。伊凡?伊里奇定下神,竭力不去想它,可是没有用。它又来了,站在他面前,打量着他。他吓得呆若木鸡,眼睛里的光也熄灭了。他又自言自语:“难道只有它是真的吗?”同事和下属惊奇而痛心地看到,像他这样一位精明能干的法官竟然说话颠三倒四,在审讯中出差错。他竭力振作精神,定下心来,勉强坚持到庭审结束,闷闷不乐地回家去。他明白,法院开庭也不再能回避他想回避的事,他在审讯时也不能摆脱它。最最糟糕的是,它吸引他,并非要他有什么行动,而只是要他瞧着它,面对面地瞧着它,什么事也不做,难堪地忍受着折磨。
有一次他走进精心布置的客厅——他摔跤的地方,他嘲弄地想,正是为了布置它而献出了生命,因为他知道他的病是由跌伤引起的,——他发现油漆一新的桌上有被什么东西划过的痕迹。他研究原因,发现那是被照相簿上弯卷的青铜饰边划破的。他拿起他深情地贴上照片的照相簿,对女儿和她那些朋友的粗野很恼火——有的地方撕破了,有的照片被颠倒了。他把照片仔细整理好,把照相簿饰边扳平。
然后他想重新布置,把照相簿改放到盆花旁的角落里。他吩咐仆人请女儿或者妻子来帮忙,可是她们不同意他的想法,反对搬动。他同她们争吵、生气。但这样倒好,因为他可以不再想到它,不再看见它。
不过,当他亲自动手挪动东西的时候,妻子对他说:“啊,让仆人搬吧,你又要糟蹋自己了。”这当儿,它突然又从屏风后面出现,他又看见了它。它的影子一闪,他还希望它能再消失,可是他又注意到自己的腰。腰还是在抽痛。他再也无法把它忘记,它明明在盆花后面瞧着他。“这是干什么呀?”
“真的,我为了这窗帘就像冲锋陷阵一样送了命。难道真是这样吗?多可怕而又多么愚蠢哪!这不可能!不可能!但是事实。”
他回到书房里躺下,又同它单独相处。他同它又面面相对,但对它束手无策。他只能瞧着它,浑身发抖。
七
伊凡伊里奇生病第三个月的情况怎样,很难说,因为病情是逐步发展的,不易察觉。但妻子也好,女儿也好,儿子也好,佣人也好,朋友也好,医生也好,主要是他自己,都知道,大家唯一关心的事是,他的位置是不是快空出来,活着的人能不能解除由于他存在而招惹的麻烦,他自己是不是快摆脱痛苦。
他的睡眠越来越少;医生给他服鸦片,注射吗啡,但都不能减轻他的痛苦。他在昏昏沉沉中所感到的麻木,起初使他稍微好过些,但不久又感到同样痛苦,甚至比清醒时更不好受。
家里人遵照医生的指示给他做了特殊的饭菜,但他觉得这种饭菜越来越没有滋味,越来越倒胃口。
为他大便也做了特殊的安排。每次大便他都觉得很痛苦,因为不清洁,不体面,有臭味,还得麻烦别人帮忙。
不过,在这件不愉快的事上,伊凡伊里奇倒也得到一种安慰。每次大便总是由男仆盖拉西姆伺候。
盖拉西姆是个年轻的庄稼汉,衣着整洁,容光焕发,因为长期吃城里伙食长得格外强壮。他性格开朗,总是乐呵呵的。开头这个整洁的小伙子身穿俄罗斯民族服,做着这种不体面的事,总使伊凡伊里奇感到困窘。
有一次,他从便盆上起来,无力拉上裤子,就倒在沙发上。他看见自己皮包骨头的大腿,不禁心惊胆战。
盖拉西姆脚登散发着柏油味的大皮靴,身上系着干净的麻布围裙,穿着干净的印花布衬衫,卷起袖子,露出年轻强壮的胳膊,带着清新的冬天空气走进来。他目光避开伊凡伊里奇,竭力抑制着从焕发的容光中表现出来的生的欢乐,免得病人见了不高兴,走到便盆旁。
“盖拉西姆,”伊凡伊里奇有气无力地叫道。
盖拉西姆打了个哆嗦,显然害怕自己什么地方做得不对,慌忙把他那张刚开始长胡子的淳朴善良而又青春洋溢的脸转过来对着病人。
“老爷,您有什么吩咐?”
“我想,你做这事一定很不好受。你要原谅我,我是没有办法。”
“哦,老爷,好说。”盖拉西姆闪亮眼睛,露出一排洁白健康的牙齿。“那算得了什么?您有病嘛,老爷。”
他用他那双强壮的手熟练地做着做惯的事,轻悄地走了出去。过了五分钟,又那么轻悄地走回来。
伊凡伊里奇一直那么坐在沙发上。
“盖拉西姆,”当盖拉西姆把洗干净的便盆放回原处时,伊凡伊里奇说,“请你帮帮我,你过来。”盖拉西姆走过去。“你搀我一把。我自己爬不起来,德米特里被我派出去了。”
“谢谢。你真行,干得真轻巧。”
盖拉西姆又微微一笑,想走。可是伊凡伊里奇同他一起觉得很愉快,不肯放他走。
“还有,请你把那把椅子给我推过来。不,是那一把,让我搁腿。腿搁得高,好过些。”
盖拉西姆端过椅子,轻轻地把它放在长沙发前,然后抬起伊凡?伊里奇的双腿放在上面。当盖拉西姆把他的腿高高抬起时,他觉得舒服些。
“腿抬得高,我觉得舒服些,”伊凡伊里奇说。“你把这个枕头给我垫在下面。”
盖拉西姆照他的吩咐做了。他又把他的腿抬起来放好。盖拉两姆抬起他的双腿,他觉得确实好过些。双腿一放下,他又觉得不舒服。
“盖拉西姆,”伊凡伊里奇对他说,“你现在有事吗?”
“没有,老爷,”盖拉西姆说,他已学会像城里仆人那样同老爷说话。
“你还有什么活要干?”
“我还有什么活要干?什么都干好了,只要再劈点木柴留着明天用。”
“那你把我的腿这么高高抬着,行吗?”
“有什么不行的?行!”盖拉西姆把主人的腿抬起来,伊凡伊里奇觉得这样一点也不疼了。
“那么劈柴怎么办?”
“不用您老爷操心。这我们来得及的。”
伊凡伊里奇叫盖拉西姆坐下抬着他的腿,并同他谈话。真奇怪,盖拉西姆抬着他的腿,他觉得好过多了。
从此以后伊凡伊里奇就常常把盖拉西姆唤来,要他用肩膀扛着他的腿,并喜欢同他谈天。盖拉西姆做这事轻松愉快,态度诚恳,使伊凡伊里奇很感动。别人身上的健康、力量和生气往往使伊凡?伊里奇感到屈辱;只有盖拉西姆的力量和生气不仅没有使他觉得伤心,反而使他感到安慰。
伊凡伊里奇觉得最痛苦的事就是听谎言,听大家出于某种原因都相信的那个谎言,他只是病了,并不会死,只要安心治疗,一定会好的。可是他知道,不论采取什么办法,他都不会好了,痛苦只会越来越厉害,直到死去。这个谎言折磨着他。他感到痛苦的是,大家都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的病很严重,但大家都讳言真相而撒谎,还要迫使他自己一起撒谎。谎言,在他临死前夕散布的谎言,把他不久于人世这样严肃可怕的大事,缩小到访问、挂窗帘和晚餐吃鳇鱼等小事,这使他感到极其痛苦。说也奇怪,好多次当他们就他的情况编造谎言时,他差一点大声叫出来:“别再撒谎了,我快要死了。这事你们知道,我也知道,所以大家别再撒谎了。”但他从来没有勇气这样做。他看到,他不久于人世这样严肃可怕的事,被周围的人看成只是一件不愉快或者不体面的事(就像一个人走进会客室从身上散发出臭气一样),还要勉强维持他一辈子苦苦撑住的“体面”。他看到,谁也不可怜他,谁也不想了解他的真实情况。只有盖拉西姆一人了解他,并且可怜他。因此只有同盖拉西姆在一起他才觉得好过些。盖拉西姆有时通宵扛着他的腿,不去睡觉,嘴里还说:“您可不用操心,老爷,我回头会睡个够的。”这时他感到安慰。或者当盖拉西姆脱口而出亲热地说:“要是你没病就好了,我这样伺候伺候你算得了什么?”他也感到安慰。只有盖拉西姆一人不撒谎,显然也只有他一人明白真实情况,并且认为无须隐讳,但他怜悯日益消瘦的老爷。有一次伊凡?伊里奇打发他走,他直截了当地说:
“我们大家都要死的。我为什么不能伺候您呢?”他说这话的意思就是,现在他不辞辛劳,因为伺候的是个垂死的人,希望将来有朝一日轮到他的时候也有人伺候他。
除了这个谎言,或者正是由于这个谎言,伊凡伊里奇觉得特别痛苦的是,没有一个人像他所希望的那样可怜他。伊凡伊里奇长时期受尽折磨,有时特别希望——尽管他不好意思承认——有人像疼爱有病的孩子那样疼爱他。他真希望有人疼他,吻他,对着他哭,就像人家疼爱孩子那样。他知道,他是个显赫的大官,已经胡子花白,因此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还是抱着这样的希望。他同盖拉西姆的关系近似这种关系,因此跟盖拉西姆在一起,他感到安慰。伊凡伊里奇想哭,要人家疼他,对着他哭,不料这时他的法院同事谢贝克走来了,伊凡?伊里奇不仅没有哭,没有表示亲热,反而板起脸,现出严肃和沉思的神气,习惯成自然地说了他对复审的意见,并且坚持自己的看法。他周围的这种谎言和他自己所做的谎言,比什么都厉害地毒害了他生命的最后日子。
八
有一天早晨。伊凡伊里奇知道这是早晨,因为每天早晨都是盖拉西姆从书房里出去,男仆彼得进来吹灭蜡烛,拉开一扇窗帘,悄悄地收拾房间。早晨也好,晚上也好,礼拜五也好,礼拜天也好,反正都一样,反正没有区别:永远是一刻不停的难堪的疼痛;意识到生命正在无可奈何地消逝,但还没有完全消逝;那愈益逼近的可怕而又可恨的死,只有它才是真实的,其他一切都是谎言。在这种情况下,几天、几个礼拜和几小时有什么区别?
“老爷,您要不要用茶?”
“他还是老一套,知道老爷太太每天早晨都要喝茶,”他想,接着回答说:
“不用了。”
“您要不要坐到沙发上去?”
“他得把屋子收拾干净,可我在这里碍事。我太邋遢,太不整齐了,”他想了想回答说:
“不,不用管我。”
男仆继续收拾屋子。伊凡?伊里奇伸出一只手。彼得殷勤地走过去。
“老爷,您要什么?”
“我的表。”
彼得拿起手边的表,递给他。
“八点半了。她们还没有起来吗?”
“还没有,老爷。瓦西里.伊凡内奇(这是儿子)上学去了,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关照过,要是您问起,就去叫醒她。要去叫她吗?”
“不,不用了。”他回答,接着想:“要不要喝点茶呢?”于是就对彼得说:“对了,你拿点茶来吧。”
彼得走到门口。伊凡伊里奇独自留着觉得害怕。“怎么把他留住呢?有了,吃药。”他想了想,说:“彼得,给我拿药来。”接着又想:“是啊,说不定吃药还有用呢。”他拿起匙子,把药吃下去。“不,没有用。一切都是胡闹,都是欺骗,”他一尝到那种熟悉的甜腻腻的怪味,就想。“不,我再也不能相信了。可是那个疼,那个疼,要是能停止一会儿就好了。”他呻吟起来。彼得向他回过头来。“不,你去吧,拿茶来。”
彼得走了,剩下伊凡伊里奇一个人。他又呻吟起来。他疼得很厉害,可呻吟主要不是由于疼痛,而是由于悲伤。“老是那个样子,老是那样的白天和黑夜。但愿快一点。什么快一点?死,黑暗。不,不!好死不如赖活!”
彼得托着茶盘进来,伊凡伊里奇茫然看了他好一阵,认不出他是谁,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他这种目光弄得彼得很狼狈。彼得现出尴尬的神色,伊凡伊里奇才醒悟过来。
“噢,茶……”他说,“好的,放着。你帮我洗洗脸,拿一件干净衬衫来。”
伊凡伊里奇开始梳洗。他断断续续地洗手,洗脸,刷牙,梳头,然后照照镜子。他感到害怕,特别是看到他的头发怎样贴着苍白的前额。
彼得给他换衬衫。他知道他要是看到自己的身体,一定会更加吃惊,因此不往身上看。梳洗完毕了,他穿上晨衣,身上盖了一条方格毛毯,坐到扶手椅上喝茶。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神清气爽,但一喝茶,立刻又感到那种味道、那种疼痛。他勉强喝完茶,伸直腿躺下来。他躺下,让彼得走。
还是那个样子。一会儿出现了一线希望,一会儿又掉进绝望的海洋。老是疼,老是疼,老是悲怆凄凉,一切都是老样子。独个儿待着格外悲伤,想叫个人来,但他知道同人家待在一起更难受。“最好再来点儿吗啡,把什么都忘记。我要请求医生,叫他想点别的办法。这样可真受不了,真受不了!”
一小时、两小时就这样过去了。忽然前厅里响起了铃声。会不会是医生?果然是医生。他走进来,精神饱满,容光焕发,喜气扬扬。那副神气仿佛表示:你们何必这样大惊小怪,我这就来给你们解决问题。医生知道,这样的表情是不得体的,但他已经习惯了,改不掉,好像一个人一早穿上大礼服,就这样穿着一家家去拜客,没有办法改变了。
医生生气勃勃而又使人宽慰地搓搓手。
“啊,真冷,可把我冻坏了。让我暖和暖和身子,”他说这话时的神气仿佛表示,只要稍微等一下,等他身子一暖和,就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伊凡伊里奇觉得,医生想说:“情况怎么样?”但他觉得不该那么问,就说:“晚上睡得怎么样?”
伊凡伊里奇望着医生的那副神气表示:“您老是撒谎,怎么不害臊?”但医生不理会他的表情。
伊凡伊里奇就说:
“还是那么糟。疼痛没有消除,也没有减轻。您能不能想点办法……”
“啊,你们病人总是这样。嗯,这会儿我可暖和了,就连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那么仔细,也不会对我的体温有意见了。嗯,您好。”医生说着握了握病人的手。
接着医生收起戏谑的口吻,现出严肃的神色给病人看病:把脉,量体温,叩诊,听诊。
伊凡伊里奇清清楚楚地知道,这一切都毫无意思,全是骗人的,但医生跪在他面前,身子凑近他,用一只耳朵忽上忽下地细听,脸上显出极其认真的神气,像体操一般做着各种姿势。伊凡伊里奇面对这种场面,屈服了,就像他在法庭上听辩护律师发言一样,尽管他明明知道他们都在撒谎以及为什么撒谎。
医生跪在沙发上,还在他身上敲着。这当儿门口传来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绸衣裳的声,还听见她在责备彼得没有及时向她报告医生的来到。
她走进来,吻吻大夫,立刻振振有词地说,她早就起来了,只是不知道医生来了才没有及时出来迎接。
伊凡伊里奇对她望望,打量着她的全身,对她那白净浮肿的双手和脖子、光泽的头发和充满活力的明亮眼睛感到嫌恶。他从心底里憎恨她。她的亲吻更激起他对她的难以克制的憎恨。
她对待他和他的病还是老样子。正像医生对病人的态度都已定型不变那样,她对丈夫的态度也已定型不变:她总是亲昵地责备他没有照规定服药休息,总是怪他自己不好。
“嗳,他这人就是不听话!不肯按时吃药。尤其是他睡的姿势不对,两腿搁得太高,这样睡对他不好。”
她告诉医生他怎样叫盖拉西姆扛着腿睡。
医生鄙夷不屑而又和蔼可亲地微微一笑,仿佛说:“有什么办法呢?病人总会做出这样的蠢事来,但情有可原。”
检查完毕,医生看了看表。这时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向伊凡?伊里奇宣布,不管他是不是愿意,她今天就去请那位名医来,让他同米哈伊尔?达尼洛维奇(平时看病的医生)会诊一下,商量商量。
“请你不要反对。我是为我自己才这样做的,”她嘲讽地说,让他感到这一切都是为她而做的,因此他不该拒绝。他不做声,皱起眉头。他觉得周围是一片谎言,很难判断是非曲直。
她为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自己。她对他说这样做是为了她自己,那倒是真的,不过她的行为叫人很难相信,因此必须从反面来理解。
十一点半,那位名医果然来了。又是听诊,又是当着他的面一本正经地交谈,而到了隔壁房间又是谈肾脏,谈盲肠,又是一本正经地问答,又是避开他现在面临的生死问题,大谈什么肾脏和盲肠有毛病,米哈伊尔?达尼洛维奇和名医又都主张对肾脏和盲肠进行治疗。
名医临别时神态十分严肃,但并没有绝望。伊凡?伊里奇眼睛里露出恐惧和希望的光芒仰望着名医,怯生生地问他,是不是还能恢复健康。名医回答说,不能保证,但可能性还是有的。伊凡?伊里奇用满怀希望的目光送别医生,他的样子显得那么可怜,以致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出书房付给医生出诊费时都忍不住哭了。
被医生鼓舞起来的希望并没有持续多久。还是那个房间,还是那些图画,还是那些窗帘,还是那种墙纸,还是那些药瓶,还是他那个疼痛的身子。伊凡伊里奇呻吟起来,给他注射了吗啡,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他醒来时,天色开始发黑。仆人给他送来晚餐,他勉强吃了一点肉汤。于是一切如旧,黑夜又来临了。
饭后七点钟,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走进他的房间。她穿着晚礼服,丰满的胸部被衣服绷得隆起,脸上有扑过粉的痕迹。早晨她就提起,今晚她们要去看戏。萨拉.贝娜到这个城里做访问演出,她们定了一个包厢。那也是他的主意。这会儿,他把这事忘记了,她那副打扮使他生气。不过,当他记起是他要她们定包厢去看戏的,认为孩子们看这戏可以获得美的享受,他就把自己的愤怒掩饰起来。
“对了,费多尔.彼得罗维奇(未来的女婿)想进来看看你,行吗?还有丽莎。”
“让他们来好了。”
女儿走进来。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露出部分年轻的身体。对比之下,他觉得更加难受。她却公然显示她健美的身体。显然她正在谈恋爱,对妨碍她幸福的疾病、痛苦和死亡感到嫌恶。
费多尔.彼得罗维奇也进来了。他身穿燕尾服,头发烫出波纹,雪白的硬领夹着青筋毕露的细长脖子,胸前露出一大块白硬衬,瘦长的黑裤紧裹着两条强壮的大腿,手上套着雪白的手套,拿着大礼帽。
一个中学生在他后面悄悄走进来。这个可怜的孩子穿一身崭新的学生装,戴着手套,眼圈发黑——伊凡伊里奇知道怎么会这样。
他总是很怜悯儿子。儿子那种满怀同情的怯生生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伊凡伊里奇觉得除了盖拉西姆以外,只有儿子一人了解他、同情他。
大家都坐下来,又问了一下病情。接下来是一片沉默。丽莎问母亲要望远镜。母女俩争吵起来,不知是谁拿了,放在什么地方。这事弄得大家都很不高兴。
费多尔?彼得罗维奇问伊凡伊里奇有没有看过萨拉.贝娜。伊凡伊里奇起初没听懂他问什么,后来才说:
“没有,您看过吗?”
“看过了,她演《阿德里安娜.莱科芙露尔》。”
普拉斯柯菲雅?费多罗夫娜说,她演那种角色特别好。女儿不同意她的看法。大家谈到她的演技又典雅又真挚——那题目已谈过不知多少次了。
谈话中间,费多尔.彼得罗维奇对伊凡伊里奇瞧了一眼,不做声了。其他人跟着瞧了一眼,也不做声了。伊凡伊里奇睁大眼睛向前望望,显然对他们很生气。这种尴尬的局面必须改变,可是怎么也无法改变。必须设法打破这种沉默,谁也不敢这样做,大家都害怕,唯恐这种礼貌周到的虚伪做法一旦被揭穿,真相就会大白。丽莎第一个鼓起勇气,打破了沉默。她想掩饰大家心里都有的感觉,却脱口而出:
“嗯,要是去的话,那么是时候了,”她瞧了瞧父亲送给她的表,说。接着对未婚夫会意地微微一笑,衣服响着站起来。
大家都站起来,告辞走了。
等他们一走,伊凡伊里奇觉得好过些,因为虚伪的局面结束了,随着他们一起消失了,但疼痛如旧。依旧是那种疼痛,依旧是那种恐惧,一点也没有缓和,而是每况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