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泽雄:所谓闲话腔
(2009-10-19 09:3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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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分类: 杂谈随笔札记评论序跋 |
来源:南方周末2009-06-03 16:48:21
读阿城小册子《闲话闲说:中国世俗与中国小说》,见他多处涉及腔调。有意思的是,阿城把“腔调”当成艺术奸细来对待,每次提及,辄伴以一顿笔墨老拳,即使面对自己也不例外。“我好读闲书和闲读书,”他自嘲道,“可现在有不少‘闲书腔’和‘闲读腔’,搞得人闲也不是,不闲也不是,只好空坐抽烟。”关于“腔调”,阿城的观点可以概括为:做什么,但不能有什么。比如写小说不能有“小说腔”,寻根小说不能有“寻根腔”,翻译不能有“翻译腔”。
阿城喜欢张岱,自承小说《棋王》的意象与“张岱的一些笔记”“相通”,由此我不妨猜测,阿城此类见解,亦与张岱有染。张岱有篇《祭祁文载文》,依据所谓“香在未烟,茶在无味”的审美法则,颂赞了一位“更无有第二人矣”的妙人儿。至于妙法,归结起来无非一条:做什么,偏没有什么。比如,“文载固一代才子也,而无才子气”,“文载又乡里中之道学人也,而无道学气”,“文载真绝世之聪明智慧人也,而无聪明智慧气”。
我估摸,作者写这类话时,并非意在表达见解,而是在表演见解。作者的满脸诚意与魔术师自揭戏法时的表情相仿,你不清楚他是在说真话,还是打算进一步把你蒙进鼓里。本来,腔有优劣之别,气有高下之分,必须分别对待,不宜捏在一处。而他们讥讽的“腔”和“气”,却是先行打入另册的,张岱所云诸气,肯定与“气质”无涉,而是专指“习气”;阿城否定小说腔,多半也指小说腔里够糟的几种,不见得是小说腔本身。因为,假如小说非得有个“腔”在,否定小说腔,难不成是要推崇论文腔或随笔腔?
顺着他们玩艺术于股掌之间的手指,欣赏此类玄玄高见倒也是快事,不过小可的笔墨“习气”倾向于谈论实用性见解,故本文不拟和阿城先生抬杠,只是打算话分两头。以闲话腔为例,阿城大概是从消极一面着手的,我觉得也可从积极一面入题。在消极一面,阿城奚落一种缺乏闲话之魂而徒具闲话之腔的文体;在积极一面,假如我把闲话腔定位成闲话魂本身,则失去闲话魂也就无所谓闲话腔了,如此,闲话腔至为要紧,奚落不得。
现在坊间书肆充斥着闲话类文本,以至“那些事儿”几成书名套语,供人随意套用。这些文本徒以闲话的躯壳示人,笔下却绝少闲话风姿,其所以如此,在于彼辈不知“闲话腔”乃绝顶难为的文字技艺,误把闲话视为二流文体了。把话说白些,闲话体是真正的大佬体,它不是学术功底有亏者试图曲线开辟的第二战场,而是学术素养丰厚、艺术情调充盈者用以调剂性情的踏青场所。敢于用闲话方式说古论今,侃文逗艺,言外当有这层寓意在:写正经文字,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这份“不为”,或为不屑,或为懒得,抑或只是一点“闲情偶寄”,用来活络文字筋骨,疏通思维血脉。漫谈的本钱是雅博,闲话腔的底气是正经。骏马哪怕在俯身饮水,肌腱里也有大漠的苍茫,闲话体亦当作如是观。至于原本缺乏驰骤之力且充其量对“春江水暖”略知一二的鸭子,走路再怎么一摇三摆,也是断然不配被视为悠闲的。
谈论文学不比积德行善,大幅降低标准无济于事。倒霉的是,闲话这一不乏高贵气的文体,现在成了江湖文人的收容所,专门用来容纳那些无力写正经文字的文坛短衣帮。现下一拨草莽文人,不治学问,又盘算着以学问之态示人,遂借“闲书”一道,迤逦笔墨,拽人眼球。这类文字落在我眼里,总有股猪八戒摇鹅毛扇的错愕。猪八戒当然有权摇鹅毛扇,然一扇在手就忘记自己是个耍钉耙的,就过分了。
所以,闲话腔是装不得的,若无底气支撑,所装之腔,亦与闲话无涉。随扯一句,《管锥编》也不妨视为一部艺文闲话。望而生畏者惯于视其为一部结构谨严的学术专著,其实,该书只是借用了经典的外壳,那些《周易》《史记》等名目,乃是作者自我约束闲话水流的文字堤岸罢了,钱锺书的每一节文字,都任意卷舒而自成方圆,文字法度随破随立,闲话魂缭绕之日,即闲话腔确立之时。倘若不怕唐突高人,《管锥编》倒是不妨别解成“文艺那些理儿”的。
闲话也是中国文学的传统文体,文人要玩的话,还是让性情雅致、笔墨潇散如阿城者来弄弄吧,学囊羞涩的浅人,心里闲不住的“紧人”,离它远点为好。阿城虽说奚落闲话腔,我却从中读到了纯正的闲话腔,正如张岱虽然嘲笑“聪明智慧气”,文字里的“聪明智慧气”却突突直冒。即以张岱描绘“茗战”的名文《茶史序》为例,聪明气如煮茶之火,“速如风雨”,足以煨烂一锅老鸭汤。这再次说明,他们之前只是在表演观点,我等可赏玩而不必当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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