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说庄子《在宥》第三讲（二）

这一次黄帝问广成子，广成子把修炼的功夫给黄帝做了介绍。“黄帝再拜稽首曰：“广成子之谓天矣”！黄帝赞叹广成子之谓天矣，借用禅宗的话说，黄帝是大彻大悟了。黄帝悟了以后，广成子给他印可，又继续给他做了开示。

“广成子曰：“来！余语女”，广成子说：“来，你过来，我继续给你说，给你开示”。“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时间是无限的，空间是无限的，事物是无限的，事相是无限的。但是人呢！总觉得自己能够把这些认识清楚，比如说以前，我们对世界的认识，对物质的认识，物质是最小的颗粒嘛！可以无限分嘛！有一个基本的组成部分就是原子，好！对了，有原子了。“至矣！尽矣！不可以复加矣”。后来又发现原子还可以分，通过放射现象，发现原子也不稳定，还可以分为质子和中子，质子和中子仍可以向下分，基本粒子也可以分，像夸克这些也可以分，说不清楚，的确是“人皆以为有终，彼其物无测”，哪里去找终结点呢？但是我们人对事物的认识，认为到终结点了，结果就到点了吗？现在股票涨了，认为永远要涨，结果跌了，然后又认为永远要跌，现在连续疯涨，涨得炒股的人心都虚了，结果近来又长上去了，涨跌之机，谁又摸得透呢？

 “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极”，的确，事物的变化是永恒的，所以变化莫测，不可预知，我反反复复地说，我们永远面对的一个是未知，一个是已知；一个是过去，一个是未来；一个是已拥有，一个是未拥有；未来、未知，未拥有的就是“无测”。但人呢，总是把自己已知的，过去的，已拥有的，唉呀！当成是我已经是无所不知了，什么都了然了，用成都的话说，我懂，我什么都懂，我是看穿了的，我看是看透了的，实际上谁看透呢？谁能把什么都百分之百的看透呢？因果不可思议，未来不可思议，这是没有办法的。所以我们看人的误区，“人皆以为有终，人皆以为有极”，人对自己的理性，对自己的经验老是有一种自信，但这种经验，这种自信可不可靠呢？可靠，是不是绝对可靠呢？绝对不是可靠，在一定的条件下，在一定的前提下，它可靠，但是换一个角度，换一个形成，环境一变，你的那种经验、理念就未必可靠。

我遇到有些写诗的朋友，一个纯哲学家，你要让他写诗，他写不出来，根本写不好。如果是一个画家，一个画写意画的肯定比画工笔画的人写诗写得好。画工笔画的人，他写长诗可能写得好，他写律诗，绝句可能写不好。画大写意的最好是写绝句——四言八句就会写得很到位。为什么呢？一个是细腻，一个是粗犷；一个是清晰，一个是朦胧，他们之间是有区别的。理性主义和感性主义是有区别的。作为人来说，一方面是理性，一方面是感性，我们有理性的东西，我们逻辑思维，另外还有属于我们情感的东西，它是非理性，非逻辑的，我要发脾气了，但我很理智，理智的人就不容易发脾气，不理智的人就容易发脾气，发了脾气就没有理智，理智之中不可能发脾气，有的人理智又有脾气，常常斗争，看是理智战胜脾气，还是脾气战胜理智。

另外，脾气是人心性上的欲性部分，我们也可以对心性做一个简单的分析，心属于智慧，性是属于习气，性格、爱好、嗜好，我们说贪嗔痴慢，酒色财气也是性。性的优劣在于一个人是心胸宽阔，还是心胸狭隘；是多愁善感，还是豁达开朗；总之多虑，多欲，是是非非的，这些都属于欲性的东西，不属于理性。理性就纯逻辑的，像学数学一样的，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一等于三，它没有个人的脾气、性格的东西参杂进来，这是纯理性的地带。所以理性的人写诗写不好，因为写诗是情感的一种释放，理性怎么表现情感？在理性面前就没有情感，或者情感老是处于监控的状态，这样怎么能去写诗？

所以我们要看到这个“彼其物无穷，而人皆以为有终”，正是因为人的这种欲性和理性的掺和，再加上“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再加上“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人的自然性和社会性的差别；就使人必然处在一种二律背反的地位上。以前康德就提过几个二律背反：时间是有限的，时间是无限的，人的认识是有限的，人的认识是无限的，等等之类的，他提了很多对，在佛教里这种对法也很多。 “彼其物无穷，彼其物无测”，而人“皆以为有终，皆以为有极”。所以人在这个事情上，一定要把自己高傲的头脑低下来，不要认为自己有多么骄傲，特别是在势头上人，不要以为自己有了本钱，有了名堂，就可以想当然了。昨天某学者来了，大谈的唯识学，唯识学好不好呢？当然好，但是有些学者用他们那种方法研究唯识学，往往要走入误区——纯理性化，没有情感的东西。大道是包含了理性，也包含了情感，既包括善也包括了恶，你把佛教的东西纯粹地理性化，那不是要把老佛爷的三藏十二部给推翻了，像日本、欧美有一批研究唯识学的，通过考据，从纯科学的角度去研究佛经、佛典，对佛教历史的研究，往往会动摇佛教的那种现实性，因为佛教它本身是一个宗教，宗教里有很多非理性的东西，像四禅八定的东西，三世因果的东西，包括六道轮回的东西，你用理性、用现代科学技术到哪能去检测这些？尽管唯识学也谈三世因果、六道轮回，理论也是头头是道，但是现在有些学者的思维方法来研究，反而要把佛教带到困境里去，那是很麻烦的。

明白了这一切的道理，就是前面说的“至道之精，至道之极”，明白了这个，“得吾道者，上为皇而下为王”，什么叫皇？中国有三皇五帝，前三代的君主可以称为皇，到了夏商周这后三代才称之为王，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前还是秦王嘛！定了天下以后，他想这个名号不能因袭前代，我是一统天下，功高三皇，德超五帝，那么该怎么称这个呢？下面提了种种建议，什么天皇呀！这样帝，那样帝，结果秦始皇都不采纳，他说：“以前有三皇五帝，我现在三皇五帝并称，就叫皇帝”。所以我们要看到这个的确是得了这个道，你高明起来了，你全面系统地掌握了，你就可以称为皇，哪怕你地位再低一点，你运气差一点，都可以称为王。

但是“失吾道者，上见光而下为土”，你没有把养生之道，人生宇宙之道参透，没有悟道，那么你就是凡人一个，凡人嘛！当然眼耳鼻舌也是存在的，你能看到太阳、月亮，但也离不开生死，生的时候呢！你可以看到天之光，死时也是一抔净土掩风流，没有办法。

“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万物得昌，春夏之间，我们走到野外去，山里去，到处都是植被丰茂，郁郁葱葱，生在哪里？生于土，万物皆生于土。但是又返归于土，秋天落叶归根，人死了，也是化为一堆黄土。你明白了这个道理，“故余将去女”，我也不可能陪伴你，广成子对黄帝，黄帝要把广成子牢牢地绑在一块，广成子说：“你是有世间责任的，也不可能和我在一起，我必须离开你，因为我和你的定位不一样，我的定位是至道，你的定位是领袖、天下”。

所以进入至道之口后，还要“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我们想一下，我们平常举心动念时自己的心放在什么地方？平常被酒色财气，贪嗔痴慢，是非得失所包裹，这是我们常人的心所安置的地方，但是我们能不能放下这些而 “入无穷之门”？什么叫“无穷”？时间无穷，大道无穷，生命无穷，精神无穷。“无穷之门”和“无极之野”是并列的，说的是一回事，我们怎样看到我们精神，乃至于我们生命的无穷，乃至于无极。看到我们生命的内容，精神的内容的无极，这个需要我们好好地去感觉。

我经常说，你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日常工作上，你的心就是日常的油盐柴米和是非得失；如果你的心放在道上，你的心就是道。话说回来，还是一个价值观念，你自己的价值观念是什么，你就是什么样的人，你把自己的价值观念和注意力放在俗事上，你就是俗人；你把价值观念和用心放在道上，你就是道人；就这么简单，你把你的心放在生意上，你就是生意人；你把你的心放在艺术上，你就是艺术家；你把你的心放在社会的安定上，你就是政府的公务员；都是这样的，你要成什么样的人，就看你的心和事摆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就觉得广成子对黄帝说“故余将去女，入无穷之门，以游无极之野”。当然，作为注解来说，书上解释说，我要离开你到那个地方去。换一个角度来说，“余将去女”，我将带你进入“无穷之门，无极之野”，也可以解释得通，这种解释可能更合理一些，因为黄帝上次见广成子吃了闭门羹，捐天下，皇位都不要了，再去参广成子，比立雪断臂还坚决！而且广成子也给他进行如实地开示，进行指导，并产生了效果，黄帝也懂了，明白了。所以这个“余将去女”，将，还可以理解为把握住，将带着等意思。也可以理解为“女将余去”，因为在庄子里的倒装句也很多，主语和动静经常是反的，我要把你带到无穷之门，而游无极之野。

“吾与日月参光，吾与天地为常”，我与日月参光，也以说三光，我们的精神和日月同光，我、日、月就是三了，我和日月互交互溶，溶为一体，掺和在一起，也可以这样理解。“吾与天地为常” ，天地长久，我也长久，像《齐物论》里说的一样，“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些都是以天地为常。

“当我缗乎，远我昏乎”，注解上说，迎我而来，我是昏昏的；离我而去，我是默默的，这怎么理解呢？“当我”，迎我而来，迎我而来的是未来。远我而去，远我而去的是过去，如果我们把“当我缗乎”，看成是未来，“远我昏乎”看成是过去，这句话就很明确了，也就很容易理解，迎我而来的是无穷无尽的未来，远我而去的无穷无尽地过去，我们人永远都处在这个十字路口上，永远都处在这个十字坐标点上。

在这个时间的流动之中。“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谁体证了时间了流逝，我们又怎么能够独存呢？禅宗里有个公案，道吾和尚带着他们的徒弟到一个村子里去，那个村子里有一位功德主、居士去世了，去悼念他。道吾和尚抚摸着棺说：“这个人到底是生了呢？还是死了？生邪死邪，死邪生邪？”他的徒弟，也是他的待者——渐源心里一紧，就问：“老和尚你说这个人到底是死了还是生了？”从六道轮回来说，他这一生是死了嘛！中阴身跑了嘛！然后又转世，这就是生。这样说来说去，到底是生了吗？还是死了？道吾老和尚就笑了笑说：“不说，不说”。渐源央求道：“老和尚你慈悲慈悲，就给我说一说嘛”！老和尚说：“不说，就是不说”。结果悼念活动结束之后，师徒一行返回寺庙，在路上，渐源对老和尚说：“师父，今天这个事情，你把我憋得有点急啊！你今天非得给我说，到底是生还是死了？”老和尚说：“我给你说清楚了，我不会给你讲的”。这下把渐源急得不得了了，牙齿都咬紧了，冲着老和尚说：“师父，我忍不住了，你再不说我要打你了”。老和尚说：“你打我，我还是不说”。结果渐源按奈不住就把他师父暴打一顿，把老和尚打得躺在地上。渐源一想，走、走、走，按着庙里的规矩，小和尚莫名其妙地打师父，官府知道了，你要进监狱；庙里知道了，就要按佛法从事，起码要给你迁单，收拾你。看到自己把老和尚打了，渐源也不敢回庙里，找一个人捎信回庙，说师父在什么地方，让庙里的人把老和尚接回去。他就躲起来了，没过多久，老和尚就死了。后来渐源一直在一个居士永里住着，有一天，他听居士念《观音经》；欲以什么身得度者，即现什么身为之说法，听到这里渐源就一下悟了。

这时渐源的师兄已经升为方丈，他就到他师兄那里去，他的师兄看到他回来就说：“好啊！你终于回来了，你把师父打死了，你还敢回来？”他说：“就是为那个事嘛！到底是生还是死？”你是大师兄，是师父印可开悟的人，你说到底是生了呢？还是死了？你看这个人，这么多年过去了，把老和尚都打死了，还把这个问题捏着的。师兄就说：“老和尚当年已经给你说了嘛！不说，师父不说，我今天还是不说”。这个渐源第二天早上就拿把锄头在方丈室里东边刨几下，西边挖几下，他的师兄就问他：你在搞什么名堂啊？他说：“我在觅先师的舍利子，我看师父的舍利子在哪里？”他师兄就说：“洪波浩渺，白浪滔天，什么处觅先师灵骨？”时间就像长江的浪子一样的，后浪推前浪，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都淘洗干净了，你到哪里去找先师的灵骨。渐源就说：“唉！这正好是下力气的地方”。这下他师兄说：“不负先师之望，你终于开悟了。”

我们看，“当我缗乎，远我昏乎！人其尽死，而我独存乎”，和这个公案配得起吗？丝丝入扣啊。所以我们在看《庄子》的这些语句时，经常引用一些禅宗的公案讲一讲，大家比较一下这种感觉，确实不一样。“无穷之门”和“无极之野”和那个“洪波浩渺，白浪滔天”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我们怎样使我们的心进入无穷之门，游于无极之野？我们去感觉一下，当我们在红尘之中忙碌的时候，每天在经济大潮之中忙上忙下的时候，想过这些吗？愿炯法师常说，香港、广州，深圳那些地方真正麻烦，人活着什么意思？人都成为机器人，电脑人，不知道在忙什么？他到了青城山，到了邛崃的花湫一看，就有点“无穷之门，无极之野”的味道，为什么呢？你把人间的事情一放下，完全回归大自然，心里的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那天我们在邛崃南宝山森林里看蝉脱壳，喊小木头和几个小孩来看，小娃娃从来没有看到过，就感觉很新鲜，很好玩，；包括书院的几位，也是以前没有见过蝉脱壳的，也感觉很新鲜。在感受这些自然现象中，人的那种生机，那种生命力才调动得起来。如果我们天天陷入日常是非之中，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去做这些的事情，就容易陷入疲惫。

这样就可以进入“无穷之野”，你把有限的事情放下，你就可以进入了无穷，所以我们看自己在生活之中就可以这样。我们赵哥子现在也是三座大山压在身上，乖女儿要关爱，公司要忙，还在学中医，在胥老师那里还要去学太极拳，所以我们看到人处于这种状态，常常手忙脚乱。人的目标太多，你就没有目标了；你可选择的太多，你就没有选择了；结果是十个指头按跳蚤，一个也按不住。所以我们要唯精唯一，虚一而静，你才能够进人“无穷之门，无极之野”。只有这样，你才能“而我独存”。不然我们的心，我们的生命耗散在万事万物之中而不得其主，到底我们是在给事物当奴才呢？还是在给事物当主人？我们成为事物的奴才了，那么这个日子就过得很狼狈；如果我成了事物的主人，就过得很愉快。 熊总现在在自己的企业中，在自己的业务上有些作主的味道了，以前被事物牵着走，转得也不舒服，很操心，很累。我和事物谁是主人谁是客？这个一定要分清楚，我面对我的事情，我一定要当主人，我不会当客，如果我一旦当客，作为宾位了，就被动，日子不好过。所以自己要对自己的事当家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