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算一下，我小学四年级那年，应该是十岁。那年刚入冬吧，我妈带着我去澡堂洗澡，澡堂12点开门，我们早早吃过午饭收拾东西等在门口，照例要赶第一池的水，我妈说干净。那会儿我们镇子上的各个澡堂还没有淋浴，只有几个池子，大中小三种，水温依次是烫，很烫，超级烫。上了年纪的女人最喜欢在小池子里洗澡，洗的人相对少，水相对干净些。到了澡堂，我妈三下五除二扒了自己的衣裳，看我脱的慢，又三下五除二扒了我的，然后一把薅起我（澡堂的拖鞋太大地太滑，怕我摔跤），扑通一下把我丢在大池子里。我总是要啊啊叫唤，那水太烫了。我妈在另外的池子里洗，拿着丝瓜瓤使劲在身上搓，我不明白为什么非得那么使劲儿，身上有那么脏吗？我自己拿着毛巾有一搭没一搭的往身上浇水，我妈说你自己好好洗。我说我在好好洗。我妈白我一眼，又自己洗她的。澡堂里的雾气很大，能见度极低，水蒸气在房顶上凝结成一颗颗硕大的水珠，冷不丁会落下一滴打在身上，冰凉但舒服，整间浴室只有一个很小的玻璃窗口，有时候水温不合适，就有大嗓门的女人在玻璃窗口那儿喊：水太烫了，或者水太冷了。喊一声就管用了，池子里出水口不一会就有冷水或者热水加进来。我在澡堂里总是觉得不自在，所以隔一会儿我就报告我妈一声:妈，我洗好了，要出去。我妈厉声说：再洗一会！如此重复几次，我妈觉得不耐烦，又一把给我薅到她身边，开始给我搓澡。简直跟受刑一般。

如此洗个澡，基本就要两个小时，洗的犯困，我晕乎乎的跟着我妈出了澡堂的门，我妈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拉着我。忘记说了，我们镇子上最初只有一条主街，街边有一条小溪从山上流下来（我也不知道先有小溪还是先有街，回头可以问下我奶奶），两边都是门面房，那会儿镇子上的经济还可以，有饭店，招待所，舞厅，商场什么的。那时还没自来水，街上的人会在小溪里洗洗涮涮，总之平时还是一幅繁荣景象吧。因为只有一条街，所以没有名字，大家只把街分为上街头，下街头，这分得也很模糊，大约是以街中心的一个大路灯为界，靠小溪上游的叫上街头，下游的叫下街头吧。澡堂在下街头，我妈住上街头，我跟着奶奶住在街中心，那个大路灯就能照到我的窗口。

我就跟着我妈从下街头开始走，街上很安静，几乎看不到人。下午的阳光很好，每次去洗澡的天气都会很好，我妈要趁着好天气洗完澡再把衣服洗了。阳光从屋顶上过来，我闭着眼睛，任由我妈拉着我的手走，我的手心在微微出汗，我妈说了一句怎么街上没人？我觉得难受极了，懒得搭理我妈。我妈又说等下去我那儿睡觉吧？我心里说在奶奶家睡。但我没有发出声音。睁开眼的时候已经走到街中心了，人多了起来，但都是出奇的安静，安静的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我开始不安，这种不安不知道来自哪里，我有些烦躁，甩开了我妈的手。这时候有一个婆娘走过来对我妈说，快到她奶奶那儿去吧。我妈问怎么了，那婆娘只说你带她去。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又拉住我妈的手。我妈带着我急急赶去我奶奶家。

还没到奶奶家，我的腿就开始发软。远远看见奶奶家门口搭起了一个竹棚，围了一圈人。好似整条街的人都在奶奶家门口了。我妈拨开人群，带我走了进去，只看棚里搁了两条板凳，门板卸了下来搭在板凳上，门板上躺着一个人，我那时候还没意识到那是一具尸体。我奶奶看见我又哭了起来，她之前分明是哭过了。然后我的小大，也就是我叔叔，对我说快跪下。我妈赶紧把我按倒在门板前，我跪下了，他们拿过来一个盆，几刀草纸，说你就在这里烧纸。这时候我才发现躺在门板上的是我二伯，听到烧纸，我才知道二伯死了。我一边烧纸，一边盯着门板上的二伯看，面色青灰，嘴紧紧的抿着，旁边有人在跟我妈说二伯的事儿，口角打架派出所受委屈喝农药什么的。然后就听到我妈的哭声，我奶的哭声，一片哭声。然后我也哭了。一边哭一边烧纸，纸灰还不停的飞进我眼睛，钻进我毛衣。我开始咳嗽，然后又想，这烧完纸，我妈又要带我去洗澡了。我的后背还在痛，她搓澡什么时候能轻点儿？一边咳嗽一边哭，还不停的往火盆里扔纸。不知道过了多久，腿跪麻了，纸也烧没了，然后我就对我小大说没纸了。我小大说那你起来吧，换个人烧。我妈给我拖起来，我站不起来了，瘫在地上。我妈给我背到她家，擦了脸，放在床上睡了一觉。第二天我就病了，后来的事就不记得了。

过了很多年，一个失眠的晚上。跟一哥们聊天，他发给我一张画的图片。契里柯的《一条街得神秘与忧郁》，我当时就难以呼吸，好似回到当年的那条街。我对那哥们说，不能看这张画，全是死亡的气息，末日的味道。他说大概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