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情殇滹沱河(7)
(2009-11-25 17:45: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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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秋,滹沱河两岸正是葱茏苍翠的季节。一大早,在柳林镇通往石门的大路上,马车辚辚,惊起尘埃,震落晨露。
平田坐在车首。他着意修饰了一番,一身便装,白色的纱绸衬衫,底襟掖进挺括的蓝西裤腰里,越发显得潇洒英俊。新理了发,修了面,本来就白净的面皮,更加文静年轻了。他侧对着丁莹,静静地瞅着。这两日,丁莹一心一意做嫁衣,今天一早顺顺当当跟他上车,让他惊喜万分,此时,脸上是笑,嘴角是笑,眼里也是笑。
丁莹和平田保持一点距离,挺胸端坐,脸部像玉雕一样,光洁、平静,双目微闭,偶尔撩开眼皮,瞅瞅车前车后。
车前是雇来的车夫,挥着鞭子,吆喝着马,小心翼翼地赶着车。车后,跟着两个日本兵,和大车保持着一两丈远的距离。殿后的是黑子。昨天晚上,他就和平田作了周密的计划安排。加强据点镇守,原来的十几个日本兵,加上吉野派来的十几个,三十多个日本兵,再加上警备队一个中队的兵力,统由片仓坐镇指挥。另派警备队一部分兵力,把守柳林镇各个街口、要道,维持治安。抽调一个小队的兵力,护送平田去石门。为了万无一失,黑子昨天亲自沿柳林镇到石门的大道作了实地侦察,今天,特地将这个小队作为前卫,提早一个时辰出发,搜索前进。此刻,他一路不言不笑,铁着脸,双眼警惕地瞅前瞭后。
大车嘎噔着。早晨天凉爽,驾车的马走得快,等太阳快爬上头顶时,已来到滹沱河边。眼前就是滹沱桥了。黑子放眼望,前方路面除了白花花的太阳光,连一个人影也看不见。回头瞧,来路空空荡荡,静无一物。他还是警觉地退后几步,手不由得伸向了腰间。
大车驶上桥面,丁莹突然跪起身。平田伸出手,要扶她,她往前一扑,倒向平田。平田还没反映过来,丁莹已抱住了他的头,一把亮闪闪的剪刀戳向他的咽喉。
尖利的疼痛使平田本能地挣扎、反抗起来,两手紧紧攥住丁莹握剪刀的手,膝盖顶着丁莹的身子。丁莹毕竟体衰力弱,没几下,便被平田推开,一脚蹬落到车下。平田紧跟着也跳下车。驾车的马受了惊,撒开蹄子,狂奔而去。
这一切,是在一瞬间发生的。等车后的人发现是怎么回事时,两人在地上又滚在了一起。两个日本兵端起枪刺,要刺下去,可是,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无法下手,只是“哇哇”地叫着,端着枪,等待行刺的机会。
黑子心中暗叫一声:“不好!”便一个箭步冲上前。情况危急,不容多想,他左手一抡,一个日本兵“噔噔噔”倒退了几步,摔倒在地。紧接着,右手一扬,亮光一闪,另一个日本兵后背插着匕首,无声地倒下了。
原来,黑子早就谋划着要救出丁莹。无奈,据点里戒备森严,无法下手,准备在半路截车救人。昨天,他已看好下手的地方,过了桥,是个弯道,正好下手。得手后,立即撤向路边的玉米地,一路向东而去。把警卫部队提前打发走,也是有意而为。剩下两个日本兵,他从背后突然袭击,很容易得手。万万没想到,丁莹藏了刺杀平田的心,在桥上动了手。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乱了他的计划。不容他多想,只好也提前动手。他下意识地伸手掏枪,但是,又停住了。不能开枪,枪声会惊动前边的警卫部队和沿途的据点。便拔出匕首,一拳一刀,便将两个日本兵打倒在地。因为挂记着丁莹会吃亏,也顾不上看日本兵是否已死,便俯身向着地上扭打着的两个人,寻找下手的机会。他刚伸出手,抓住平田的衣领,猛不防,头上重重挨了一拳。原来,吃了他一拳的日本兵只是倒退着翻了个跟头,此时已爬了起来,手中的枪早飞出一丈多远,顾不得去拣,握紧两只拳头砸向黑子。黑子眼冒金花,还没抬头,日本兵的第二拳就又砸下来了。他只得松开平田,跳出一步,躲过拳头。没提防,被死在地上的日本兵绊了一跤。没等他爬起来,日本兵如饿狼扑食,噢噢叫着,又扑了过来。他索性躺着不动,等日本兵扑到身边,瞅准目标,气运丹田,抬腿向日本兵踢去。日本兵被踢倒在地,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跳起来,扑向日本兵,伸出两手,将日本兵抓起来,举过头顶,用力向桥下掷去。
“哗——”一片水花溅起。
这一切,不过是一瞬间的事。黑子吐了口气,走到躺在地上的日本兵尸体旁,踢了一脚,看看确死无疑,便迅速从死尸背上拔出匕首,来救丁莹。
这里的打斗也已停止了。丁莹渐渐失去了进攻的力气,嘴里喘着气,胸脯不停地起伏着。平田也松开了手,咽喉还在滴着血,洁白的衬衫染上了一大片殷红的血迹,他忍不住,伸手摇着丁莹的肩膀,悲痛地喊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丁莹睁开眼,咬着牙说:“为什么?这要问你自己。你……你们干了多少伤天害理的事!”
四目对视,平田感到冷气从脊梁冒出,他从丁莹的眼里,看到是绝望的神色。他也终于醒悟,他做了一场爱情之梦,这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丁莹压根就不同意,所谓的同意,不过是缓兵之计,是为了救兄长出去。刺杀自己,是她早就谋算好的,她早就抱定了和自己同归于尽的决心。
丁莹又闭了眼,说:“你……打死我,快打死我。不打死我,我……我就要杀了你。”
平田呆呆地看着丁莹。这时,黑子扑了过来,平田看到黑子举着匕首要刺下来,便俯身护住丁莹,喊道:“不要伤害她!不是她的过,是我逼迫,小姐才出此下策。”
黑子举起的匕首停在了半空,不动了。
丁莹本能地挣扎着,平田直起身,说:“请丁小姐原谅,我们既然无缘,就此分手吧。”说着,又转向黑子,“黑子君,你把丁小姐送走。她不能回家了,去什么地方,听凭她主张。”他想起了他的两个日本护卫,怕他们阻拦,给他们下命令:“嘿,你们,不许阻拦。”听不到回应,扭头寻找他们,一眼看到了地上的尸体,吃了一惊,再看黑子,手里的匕首沾满了血,惊恐地说:“你杀的?”
黑子点点头。
平田眼里闪出一丝惊恐:“你……也是八路?”
黑子摇摇头。
平田大惑不解:“那,为什么……”
黑子指着丁莹:“这是我义妹。我要救她。”说着,俯身拉起丁莹。
“黑子哥!”丁莹喉头一热,眼泪夺眶而出。
黑子一手揽着丁莹的腰,一手攥紧匕首,举了起来。
平田眯着眼睛,一会儿点头,一会儿摇头,像是对黑子、丁莹说,又似自言自语:“这么说,真不是八路所为?是的,如果是八路所为,他们会没人接应?那药堂的八路……”
黑子心中一动,举起的匕首又放下了:莫非平田不知情?联想到刚才平田对丁莹的态度,便对平田说:“平田少佐,你一定是被蒙在鼓里。我原以为,你为了达到霸占丁小姐的目的,就采取了这种卑鄙手段。看来,你并不知情。到丁家药堂买药的八路,是假的,是吉野从石门找的特工假扮的。”
“啊!真的?”不仅平田睁大了眼,连丁莹也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叫出了声。
“我不会诓你,是周锡松亲口告诉我的。那天,周锡松抓了丁家兄妹,吉野给他放假,我请他喝酒,想向他讨个人情,放过丁家兄妹。他喝多了,把一切都告诉了我。他说,吉野告诉他,你的婚事,是今井大佐精心谋划好的,是治安肃正战中重要的部署,用你的婚事做日中亲善的典型,打思想战。吉野就是今井派来全力执行这个计划的。为了完成这个计划,吉野先是派人找到王欣,今井大佐和吉野一方面威胁,一方面用官职、美女引诱,王欣背弃了丁莹。之后,周锡松和吉野设了圈套,派特工冒充八路,抓了丁家兄妹,逼丁府就范。”平田脸色陡变,破例骂出了粗话:“八格!”
黑子继续说:“这还不算完。如果丁莹再不答应,第二天,他们就把我义父也要抓进据点。再不行,把剩下的两个女眷也抓来。当晚,我宰了周锡松。”
平田睁大了眼:“是你?”
黑子用力点点头:“是我,杀了他,为义父一家报仇,也为我自己报仇。”
“你?”
他郑重地点着头,又用力地、长长地吐了口气,仿佛把这几年淤积在心底的恶气全都吐了出来。几年来,他背着多么沉重的精神负担活在人世。那年,他买药的路上,被一支队伍截住,要抢他的买药钱。凭武功,他一连打倒了七、八个,终因寡不敌众,被捆住了手脚。他先是哀求他们放了他,把救命钱还给他去买药。那伙人根本不理他。忙着分钱。他破口大骂,这支队伍的司令暴跳如雷,要砍了他。这时,周锡松——这支队伍的参谋长走过来,求司令把黑子交给他处理。周锡松问明原委,劝他:国难当头,有这身武功,何不出来报效国家?要他入伙,加入他们这支抗日队伍。黑子摇头拒绝:“没有父命,不敢自专。”周锡松沉思片刻,说:“这样吧,你给家里写封信,问问,家里同意,你就留下,不同意,带上你的钱走人。”他看到,不如此,也很难脱身,便写了信,周锡松派人进城给发走。他度日如年,天天催问义父的回信。这天,周锡松摆了酒席,恭贺他正式入伙。他茫然不解地看着周锡松,周锡松一脸喜气,说:“令尊果然是深明大义,要你安心干,干出个样子再去见他。”他欣喜若狂:“义父来信了?快给我!”周锡松高喊一声:“勤务兵,把我昨天交你的那封信拿来。”勤务兵迟迟疑疑走进来,说:“我,我当没用了,卷烟抽了。”“妈拉个巴子,”周锡松一拍桌子,“拉出去毙了个舅子。”勤务兵哀求着,众人也劝解着,黑子只好作罢。
他留下了,直到来到柳林镇,去见义父,义父拒绝认他,才感到事情蹊跷。他留心打探,他们根本就没有把他的信发出去,更没有义父的来信,周锡松看上了他的武功,设了套子骗他入伙。他不动声色地寻找着除掉周锡松的机会,终于如愿以偿。
“现场勘察,不是情杀吗?”平田越发迷惑不解。
“那是我伪造的,你们信以为真,也就不了了之了。我又谋划救丁莹的计划。先说服她答应婚事,放了丁钰,计划今天到石门的路上动手。地形我也看好了,在前面的转弯处动手。这一切,我都瞒着丁莹。没想到,她提前动了手。幸好她提前动了手,少佐你只是受了伤。要是等我动手,那就……”说着,他看了看旁边躺着的日本兵的尸体。
平田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时说不上是苦,是涩,是悲,是怨。他不怀疑黑子说得这一切,在特务机关待了这几年,类似这种栽赃陷害、图财害命的事,可以说是司空见惯。为了扑灭抗日情绪,用假八路去找抗日分子或同情抗日分子的人,也是常用的手段。只是万万没想到,这些竟然也会用到自己头上。自己用神圣的感情追求的爱情,成了阴谋的牺牲品。他该去向谁讨个公道?他想站起来,向黑子敬礼,感谢他让自己知道了真相。可是,他的腿在跳车时扭伤了,站不起来,便双手作揖:“黑子君,谢谢你告诉了我这一切。你们走吧。”
黑子犹豫着:“那,平田先生你……”
平田为他们的处境担忧,着急地说:“别管我,石门方面等不到我,会回来找我的。他们一来,你们就走不了了。”
黑子、丁莹默默地看着平田。平田半卧着,闭了眼,不再理会他们。黑子叹了口气,挽起丁莹的胳膊。他略一沉思,平田的话提醒了他,原打算去河南,耽误了这么段时间,现在不能去了,说不准会碰上接应的警卫队。于是,两人向桥北走去。刚走了几步,“砰——”身后突然一声枪响,黑子右肩像被重重击了一拳,一个趔趄,摔倒在桥面上。“黑子哥!”丁莹惊叫一声。她没想到,平田表面说让他们走,却在背后下毒手。她愤怒地转过身,扑向平田,要和平田拼命。刚扑出一步,立时又呆立不动了。
桥南头,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个人,蹲伏在桥头,两手举枪,黑洞洞的枪口冲着她和黑子。她心一惊:“王欣!”
来人正是王欣,他是赶来迎接婚车拍照的。他为了赶制平田婚事的宣传册,用了两天时间,精心赶写了宣传材料,吉野看后,大加赞赏,送今井审定,又受到今井的夸赞。他更来了情绪,一心要创个奇迹,提出在平田的婚礼上拍照,将照片印到宣传册上,图文并茂,增加宣传效果。吉野高兴地在他肩头拍了两下:“王欣君,大大的好。”本来在婚礼上照就可以了,但他为了进一步表现,提出从路上接亲拍起,吉野自然高兴。他带了相机兴兴头头上路,在心里描绘着即将到来的官运、桃花运,自然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很快就到了滹沱河桥上。他看到平田和丁莹、黑子在一起说话,就想先不惊动他们,抓拍一组照片,给平田太君一个惊喜。谁知,听了他们的谈话,让他大吃一惊。再看平田脖子上血乎乎,桥面上躺着一具皇军的尸体,更让他胆战心惊。听到平田要让丁莹走,立时像泄了气的皮球。这桩婚事告吹,他将要到手的一切还不泡汤?而且,丁莹会放过自己?特别是黑子,他知道这个人的功夫,一旦有一天落到这个人手里,还不把自己撕成碎片?他要挽回这一切,再立一功,便掏出平田送给他的手枪,这些日子已学会放枪,子弹顶上膛,瞄准黑子,扣动了扳机。黑子倒了,他跳起来,凝笑着,平端着枪,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丁莹张开双臂,挡住黑子,也一步一步迎着王欣走过去。
“砰——”又是一声枪响,丁莹闭了眼。
“啪——”有人应声倒地。
丁莹骇然睁开了眼,中弹的不是自己。“黑子哥!”她绝望地喊叫起来。
“莹妹!”黑子已爬了起来,扶着她站定。
她再看,平田趴在桥面上,手举着枪,倒地的竟然是王欣。她冲平田投去复杂的一瞥,平田冲她凄然一笑。突然,王欣那边有了动静。她一眼瞅到那把剪刀,跳过去,抓起剪刀,奔向王欣,把全部的力气都凝聚到了剪刀上,对准王欣的咽喉,一下一下戳了下去。
黑子拉住了她。她从衣襟撕了条布,简单给黑子包扎了一下,两人一起走到平田的面前。平田被丁莹刚才的举动震撼了,这就是那个出身书香门第的知识女性,他心中的东方女神?仅仅几天,是什么力量毁灭了人性中的善和美?
黑子俯身,要和平田说什么。平田从丁莹身上收回了眼神,摆摆手:“你们,走吧!”
前面传来了枪声。一定是这里的枪声惊动了前面的警卫队,他们赶过来了。黑子、丁莹留恋地望一眼平田,转身向桥下走去。快走到桥头,身后,平田高喊了一句:“杉——子——”,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两人一惊:“平田先生!”他们惊呼着,奔过去,平田用枪对着自己的太阳穴,血流如泉涌。黑子弯下腰,伸手拉拉平田。丁莹焦急地问:“还有救吗?”黑子直起腰,伤感地摇着头,摘下头上的军帽,用力向河中扔去,又低头弯腰,向平田鞠躬默哀。之后,他问丁莹:“平田先生喊什么?”
“杉子。”丁莹泪眼婆娑。
滹沱河水一路向东,不停不息地流淌着。河水时时激起层层浪花,如呜咽,似倾诉……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