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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4:铁笛童话

(2010-05-12 20:2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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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分类: 小说

 
                                            

那天晚上半夜,我被他们从梦中叫醒。

时钟指向十一点,新年马上就要来了。奶奶走下牌桌,准备年夜饭,三个叔叔继续玩牌。爷爷一个人在里屋,他在床上躺了一年多了,身体越来越差。家里人都担心他能不能撑过这个年关。

我在锅灶前的草里微微动了一下,长长地伸了个懒腰,起身到外边去方便方便。推开门才发现,外面下雪了。

雪窸窸窣窣地落着,不急不慢,不大不小,就像苇河滩人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该翻地时翻地,该播种时播种。现在该下雪了,雪就来了。银白色的雪花,悄无声息地飘落。人们举家围坐,守夜,过年。

我跑到猪圈旁,老母猪和两个幼崽呼呼噜噜睡得正香。这些家伙,下雪了也不知道,整天吃饱了睡睡饱了吃。我刚解开裤腰带,忽然听得远处隐隐约约传来了笛子的声音。大年夜还有人吹笛子?不怕冷啊?笛声呜呜咽咽,悠悠荡荡,由远而近。我伸手接了一点小雪花,手心里凉凉的,湿湿的。谁在吹笛子呢?

我倚着房门,仔细听了听,是笛子声音,但和父亲吹的不大一样。父亲也喜欢笛子。父亲的笛声很清,很幽,很脆,像春天的苇河水,波光潋滟,鸟语花香。这笛子很响,音沉,声厚,像夏天的苇河水,裹泥带沙向下游冲去。谁在吹笛子呢?

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天地一片寂静柔和。在雪中,所有的东西都停了下来,时间也好像停止了流动。唯有笛声,远远传来,忧郁而孤独,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天空飘荡;又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找不到回家的路。

“奶奶,外面有人吹笛子?”我带着一头雪花和疑问冲进灶屋。

“噢。有人吹笛子。”

“吹得可好啦,不知道谁吹的?”

“后村打铁的华叔。”

“我怎么不认识?”

“谁叫你几年不回来呢?”

我们家和奶奶不住一起,我们在城里,他们住乡下。小时候,我几乎每年都到奶奶那儿过年,她们家人多热闹,奶奶也疼我。前几年,父亲调到一个较远的地方工作,我有三年都没回来。哪想到变化真不小,以前从不知道有什么华叔的。

奶奶一面把油锅里刚炸好的肉丸子塞到我嘴里,一面继续说:“华叔就一个人,一辈子走街串巷,挺可怜的。”爷爷在里屋猛烈地咳嗽起来,奶奶忙打住话头,让叔叔们快进去把他扶出来,准备吃年夜饭。

新年来临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从四面响起,空气中弥漫着欢快的气氛和暖暖的火药味儿,笛声也好像不见了。人们合家坐在一起,有说有笑,谈谈一年的收获,说说来年的打算。

积极勤快的人,早已担了水桶去村口大井台抢新年第一桶水,谁抢了第一桶水就会有一年的福份,谁去的早就会有一年的顺心如意。去迟的不仅挑不到好水,还会被人视为懒散,不会过日子。还有人跑到田野里,祖坟上,点响炮仗,燃烧纸钱,接天,祭祖,释放过往的不快,祈求来年的好运与福祉。

三个叔叔也出门了!抢水的抢水,接天的接天,祭祖的祭祖。我坐在桌边,吃着年夜饭,听着爆竹,仍不忘那忧郁的笛声。吹得真好!我要能吹那么好就行了,可惜不认识华叔。对啦,问奶奶去!她准知道。

爷爷在一旁用眼睛瞪着我,严厉地说:“吃饭不言,睡觉不语。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我赶紧闭上嘴,不再讲什么。奶奶看了爷爷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在奶奶家,我最怕爷爷。他经常发火,特别是过年,几乎每年都要摔碎个酒壶酒杯,过完年重买新的,第二年再摔。有时甚至会把整桌饭菜全掀翻了,让别人没办法吃。我不喜欢爷爷,虽然,他也常常替我夹菜,给我压岁钱。

大年初一,吃过饭,磕了头,拿了压岁钱,我又想起了笛子,想起了华叔。趁爷爷在里屋躺着,我又向奶奶打听起华叔来。

“华叔怎么又打铁又吹笛子?”

“你还真喜欢呀?”

“嗯,比爸爸好。”

“他的笛子听说是铁的呢!”

“什么?铁笛子!铁的也能吹响?!怪不得声音沉沉的。”

“奶奶,你就偷偷带我去看看吧!”

“我哪里有空。”

好一会儿,奶奶又说:“你不用去,他晚上自然会来的。”

苇河滩是江淮平原上的一个小镇,在红苇河东岸,有三百多户人家。村子分二排,奶奶家住前排中间。爷爷早年出门做小买卖,贴补家用。后来生意越来越难做,年岁大了,便不再出门。家里的日子过得很紧张,几个叔叔年龄不小了,仍没一个娶上媳妇,父亲一个人在外工作也帮不上什么。全家的经济收入除了种地,仅有一项——赌博。

奶奶一家都喜欢赌,并在家设了赌场。每年正月,家里特别热闹。堂屋几桌麻将牌九,前屋灶房两桌纸牌,逢上天气好,院子里还有不少人掷骰子。奶奶家在每桌收取一定的头钱,有时也亲自上场。遇到几个人牌打得比较迟,奶奶会为他们做一些夜宵,当然不是免费的。

正月初一晚上,赌博开始了。天刚擦黑,饭碗还没放下,乡邻们已三三两两聚拢过来。拉开桌子,找把椅子,码上牌,开局。

我焦急地在门边跑来跑去,等待着华叔的到来,可他迟迟没有出现。奶奶在一旁说,他可能不来了,你自个玩吧。我极不情愿地回到锅灶间,玩我的小竹马。

奶奶每年都会送我一件特殊的礼物,今年专门托人到山里为我订制了小竹马,有一尺长,一指高,四蹄飞扬,像真的一样,在昏黄的油灯下,浑身散发出青青的味道。拨开灶间的草,把马儿放在地上,它咯噔咯噔跃步前行,边走还边点头,那快活劲儿,仿佛有意向我展示它的雄姿。

我正玩得起兴,门哐当一声被推开,一个身材魁梧的老人从外面迈步进来。他头戴三块瓦黄棉帽,身穿灰黑色棉袍,手提一支古铜旱烟管。

桌上有人转身,“华叔来了!快来,快来,坐下,我让你。”

没等华叔坐稳,我便冲了过去,凑到他身旁,上下仔细打量:看看他的铁笛子带了没有。可有点失望,什么也没发现。

华叔和其他人客气了几句,很快进入牌局,好像并没有注意到我。我想和他说句话,又不敢,人家也不认识我。我瞧瞧了奶奶,她正坐在桌旁,两眼盯着华叔手里的牌。我只好挤在一边,看他们打牌。

那天晚上,华叔手气不错,面前堆了一小堆钞票。我不大懂他们玩的纸牌,上面画着小鸟圆圈杠杠什么的。他们一个个慢条斯理的,像城里人在茶馆喝茶,有滋有味地品着。如果打出一张有份量的牌,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笑眯眯地望着其他几家,嘴角微微翘起,那样子好像看着收进家的满仓的粮食,很有成就感。

这和推牌九与掷骰子都不一样。推牌九像吃快餐,风卷残云。牌九码好,各家下注,骰子投出,庄家收钱或贴钱,不要多一会儿就能输完,但不要多一会又可以捞回来,当然也有血本无归的。

掷骰子像吃火锅,很多人围成一个圈或几个同心圆,中间放一张桌子,桌子中央再放一个吃饭的大碗,有时干脆没桌子,碗直接放在地上。所有人全盯着骰子,看着那光滑的小正方体在碗里翻滚旋转,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快速推测着结果,然后按骰子点数定输赢。若是骰子旋转的精彩,或者点数出乎大家的意料,人群会爆发出阵阵惊叫。

打纸牌最高雅,像春雨滋润禾苗,悄然无声。推牌九最急燥,像暴雨冲刷着河床,干脆利索。掷骰子最热闹,像乡下人看戏,你推我挤。打麻将介于三者之间。一般情况下,打纸牌的是老年人,推牌九的是青年人,掷骰子的是女人。

我在纸牌桌边,看着看着就烦了,也没人和我玩,本想和华叔说句话又搭不上茬,便重新回到锅灶边继续玩我的竹马。这小家伙,愣头愣脑的,原先长在哪座山呢,是谁造的你呢?你走了多远路才到的苇河滩,你会不会想家呢?你可喜欢笛子?玩着玩着,我就抱着小竹马睡着了。锅灶边的草里特舒服,比天底下什么床都暖和。

我正睡得香,华叔下了牌桌,向我走来。他说不打牌了,带我去看铁笛子。我一听非常高兴,立刻跨上我的小马。他也从马厩中牵出大白马,我们并肩而行,穿过厚厚的草地,越过清幽的竹林,走了好远,才来到华叔的家。

家门前有一个大棚子,棚子里有一口大锅炉,炉边放着一把大铁锤,炉膛中的火正熊熊地燃烧,旁边放着一些打好的镰刀、锄头。华叔进屋很快拿出铁笛子,我接过来,掂了掂,挺沉,其他和普通笛子没什么两样。我在嘴边试了试,吹不出声。

华叔笑了笑,“不好吹吧,让我来。”笛声响起,一会儿如蜻蜓点水,悠悠扬扬。一会儿似燕子衔食,丝丝缕缕。

我正听得入迷,猛然,一阵喧闹声传来,我睁开眼,原来是一场梦。

他们好多人在欢呼,华叔结束时把赢得的钱还给了大家。华叔每年都是这样,赢了钱分给大家,输了钱自己吃亏。有人曾问他到底图个啥,他说打牌有输有赢,不就是大家乐和乐和嘛。人们都喜欢和华叔打牌,他人缘不错。

临走时,华叔用手拍了拍我的头说:“睡醒了,小少爷,有时间到我家去耍耍。我有好多糖果没人吃呢!”我迷迷糊糊地点点头,又睡着了。

第二天,我心里更惦记着铁笛子,想知道铁笛子到底啥样儿,能不能吹响。我依然缠奶奶带我去找华叔。

“家里忙,让四叔带你去吧。顺便请华叔给你算一命。”

“他还会算命?”

“很准的。你记得村口小酒店二寡妇家的丫头吧,就是你爱唱歌的香香姐。华叔第一次听她唱歌,便夸她嗓子好,将来是个歌唱家。前年香香进城学唱歌,才两年就出息了,现在有不少人请呢,过年都没回来,只给家里捎了点钱。”

“真神,我一定算算。”

华叔和李瘸子一起住在后村。李瘸子原本有老婆,两个人经常吵吵闹闹的,过几年老婆生病死了,没给他留下一儿半女。李瘸子也始终没有再娶,一个人住三间大瓦房,平日草不锄地不种,专卖卤菜。他的兔子头堪称一绝,价格便宜,色香俱全。每回他卤菜,半个村子都闻得着香。逢上年节,更是供不应求。华叔来了后,两人相处很和睦。一个卤菜,一个打铁,红红火火。

来到后村,开门的是李瘸子。 “苇子哥,来吃我的兔子头的吧!”他热情地边说,边从灶间拿出一个兔子头,“来,尝一个。”我伸手接过来,刚出锅,烫烫的,香气扑鼻,让人直流口水。

“华叔呢?”四叔问。

“上鹿鸣山了。”

“到那干什么,大过年的。”

“找二狗爹吹笛子。”

“哪个二狗子?河西杀猪的?”

“没错,是他。”

“没听说二狗子有爹啊!”

“哪个人没爹,没爹人从哪来?从树杈子上掉下来?二狗子生下来刚能走路,她妈嫌家里穷跟人跑了。二狗爹一气之下上山当了和尚。二狗子长大后上山找过几次,秃子硬不认。二狗子也死心了,全当没这个爹。那时葫芦寺有三个和尚,老和尚除了念经做法事以外,还爱吹笛子。二狗爹也跟着学会了。老和尚死后,二狗爹成了当家的,并取了个和尚名字叫什么大智方丈。”

“华叔来到我们村,没多久就和二狗爹认识了。平常没事,他常到山上找二狗爹。两人喜欢在天刚擦黑时一起吹,有时要到半夜才停下来。尽是些伤心的曲子,听了让人抹眼泪。”

“他们天天吹吗?”我在一旁小声地问。

“也不是,平常不吹。过年过节啊,或十五六月圆的时候。”

“我可以看看他的笛子吗?”

“带上山了,你要看上山吧。”

我和四叔谢过李瘸子,向鹿鸣山赶去。

由于前天刚下过雪,田野里很多地方雪还没化。远远望去,整个世界好像披上了银妆。太阳冉冉升起,到处闪耀着七彩斑斓的亮光,雪开始慢慢消融。大路上,深深浅浅的脚印,有大有小,杂乱无章,向远方延伸。路边的枯树,在阳光照耀下,湿漉漉的,亮晶晶的,显得格外精神,时不时还滴下几滴雪水。

“四叔,华叔是哪里人?”

“听说山东人。”

“什么时候到我们村来的?”

“三四年前吧。一个冬天早上,那年也下着大雪,比今年大。二狗子赶集卖猪肉,在村西大桥头发现了他,人连冻带病已快不行了,送到葛神医那儿,躺了半个月,病好后便留了下来,和李瘸子住一起。”

“他到我们村干啥?”

“找人。”

“找谁?”

“美美,他没过门的媳妇。华叔的命可真苦,听说离成亲只有三个月,美美被一个货朗勾走了。

“用什么勾的?”

“笛子。货郎喜欢吹笛子,他每天把担子停在她家门口,专吹一些撩人的曲子。笛子连续吹了两个月,直到有一天夜晚美美和那个货郎同时失踪了。”

“拐跑了!”

“那还有假。两家立刻撒开人马去找,十里八乡,亲戚朋友,跑了无数遍,也没见个人影。华叔开始唉声叹气,每天吃不下睡不着。他在床上一连躺了半个月,要死要活的,家里人怎么劝都没有用,最后媒婆一句话刺激了他,‘你要是男人,去把美美找回来,别躺着装熊。’华叔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吃了两碗大米饭,给父母磕了三个响头,就上路了。他发誓,找不到美美,绝不回家。”

“找到了吗?”

“找到还和李瘸子住一块嘛。不容易啊,一找便是四十年,我们俩岁数加起来还没有这么长。不知吃多少苦,受多少罪。”

“美美长什么样啊?”

“漂亮。像月亮里嫦娥一样,人见人爱,不知让多少男人白天想夜里梦。”

四叔嘴里喷着唾沫星子,津津有味地往下讲着,仿佛讲他自个经历的事情一样。他说什么都喜欢添油加醋,没个准信。

“四叔,他的事你怎么知道?”

“我什么不知道,苇河滩的‘万事通’,什么能瞒得了我。”

“吹牛皮,那你说香香姐今年为什么不回来过年?”

“谁说香香不回来,昨天她还捎了个口信,说今天中午回来,让我去接她呢!我们现在赶快去鹿鸣山,把你送到山下我就去迎香香。不过,华叔的事我真不唬你,千真万确。”

鹿鸣山很快到了,四叔去接她的香香了,我一个人乐得自在,随处闲逛。

鹿鸣山没有鹿,据说很久以前有,而且是一只神鹿,它路经此地,被丰美的水草吸引,留了下来,死后化成一座山,便是鹿鸣山。夜深人静时,山里仍能听到神鹿的鸣叫。

也有人说,山上本来就有鹿,后来被人打光了,每到夜晚,山上会传来鹿的哀鸣,所以叫鹿鸣山。这些都很难考证了,唯一清晰的是,鹿鸣山远远望去确实像一头小鹿,在平原上跳跃,跑动。现在,这头小鹿被白雪覆盖着,一动不动。在冬天早晨阳光的照耀下,俨然成了一个童话世界。一片晶莹,一片肃穆。周围静静的,只有雪融化的声音和一两声鸟鸣。

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人为什么要出家?当和尚不能喝酒不能吃肉又没有好多人玩,天天敲着木鱼念经有什么意思呢。可一直有人出家!葫芦寺里的那几个人,原来就是附近的村民。二狗爹上山了,说不定哪天华叔也会上山。

葫芦寺在半山腰,寺门前雪扫得干干净净,两个石狮子神清气爽。开门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和尚,身穿灰色僧袍,头戴便帽,他正跟另外两个在清扫院子里的雪,手中仍拿着笤帚。我问他方丈住哪儿,他指了指后院继续躬腰扫雪。

寺庙不大,穿过前面的大殿很快来到后院。后边三间房,一个大院套,红墙金瓦,正门上写着“方丈室”三个字。我悄悄走到门边,轻轻用手推了推,门从里面反拴上了。我眯起眼睛顺着门缝往里看,差一点没叫出声来。

院子里有俩老头,脱得光光的,在洗雪澡,一个正是华叔,另一个光着头的想必是二狗爹了。我知道偷看别人洗雪澡是不礼貌的,立刻回身退到门旁,仔细定了定神。

在红苇河,人们一直保持着洗雪澡的古老习俗。洗雪澡分两种:冷洗和热冼。冷洗的主要是小孩,脱光了衣服,把雪在身上用力擦,直到浑身通红冒热气,才算洗好。热洗特别适合于老人。先把干净的雪放在铁锅里烧,待雪化成水,再把雪水一瓢瓢舀进澡盆里。然后,一个人,静静的,浸到水里,全身放松,四肢舒展,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尽情享受雪的纯洁与水的滋润。

我在门外等了一会,估计他们洗完了,才轻轻扣门。

“谁啊?”

“华爷爷在吗?”

“谁找我?”一个洪亮的声音从院内传出。

“大晃家的小苇子(奶奶在村里被人喊作‘大晃’)。”我有意拉长了腔调。

“苇子哥,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华叔急忙开了院门。

“想看看你的铁笛子。”

“那好,你等着,我去给你拿。”

不一会华叔取回了笛子,“方丈坐禅,不能打扰,我们到外面去吧。”

“你喜欢笛子吗?”我们在寺里边走边谈。

“嗯。”

“奶奶让你来的?”

“不是,我自己来的。”

“你怎么知道我在葫芦寺?”

“李伯伯说的。”

“你一个人来的?”

“四叔带我到山上后回去了。”

“你会吹曲子吗?”

我点点头。华叔把笛子递给我,示意我吹一段。我接过笛子,和梦中所见不大一样。它看起来挺沉,实际并不重。笛长二尺,做工精细,乌黑发亮,两端刻着龙凤呈祥的图案。笛分两层,外面是一支极薄的铁笛,里面是一支竹笛,两者粘合在一起,非常牢固,不知当初是怎么放进去的,一定花了不少功夫。

我在嘴边轻轻试了试,没有声音。“加把劲,苇子哥。”我重又鼓起腮帮子,终于出声了。真难吹,不过我还小,长大我也一定能吹好。

“你的笛子跟谁学的?”

“爸爸。我家祖传,爸爸又是跟爷爷学的。”

“怎么从没听你爷爷吹过?”

“我也没听过。爸爸说爷爷年轻时可能吹了,后来有一次救火把嗓子呛坏了,就再没吹过。”

“噢!”

“华爷爷,你的笛子吹这么好,跟谁学的?”

“一个老艺人,常年在外流浪,一生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就喜欢笛子。我和他一起流浪三年,学了三年,直到他去世,我也就离不开笛子了。”

“怎么才能把笛子吹好呢?”

“要想把笛子吹好,先要选上等的笛膜。笛膜常见的有二种:竹子膜和芦苇膜。竹子膜,太薄太脆,没有韧性,容易破。芦苇膜,又薄又嫩,不容易破。你可以在每年端午节,到苇河边荫凉的地方采回来,我帮你做,很方便。”

“到底该如何吹呢?”

“你不用急,学笛子是个慢慢习练的过程。”

“吹笛子最重要的是练气。你天天要早起,到河边空场上练习呼气和吸气。气息充实了,声音也就圆润了。”

“练气还要与练手指相结合。十个手指,个个灵活,密切配合,才能吹出好听的曲子。”

“这么难啊!”

“也不难,只要下苦功,世上无难事。”

“爷爷,你为什么老吹一些伤心的曲子呢?”

华叔停下来,用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头说,“孩子,你还小,不懂的。”

“不,我懂。”

“你懂?”

“我知道你又想美美了?”

“想美美?”

“四叔告诉我的。”

“噢。”

“你以后还会找她吗?”

“不找了。”

“为什么呢?”

“老了,跑不动了。”

“那我长大了帮你找。你教我吹笛子,好吗?”

“好。爷爷现在就教你。”

华叔熟练地拿起了笛子,放到嘴边,眯起了双眼,高昂的旋律从笛孔流泻而出,整个鹿鸣山一下子沸腾了,像春雷滚过田野,像久旱的土地迎来甘霖。溪流开始解冻,枯木争着发芽,阳光欢欣跳跃,扫雪的和尚抱着扫帚站成泥塑,静坐的方丈急步走出禅房。我正靠着一棵松树听得入神,忽然身后有什么响动,疑是菩萨显灵。转身一看,原来是一团雪从树上掉下来。

从那以后,我成了华叔的小学生,成了他的忘年交。华叔也亲自为我打了一支铁笛子,比他的小一半,一尺长,并按着我的要求,在笛子两端刻上我最喜欢的双龙戏珠图。他一面教我吹笛子,一面给我讲许多故事,讲他过去的见闻。我常常沉浸在他的故事里,感动得流泪。

爷爷每天仍然躺在床上,身体不好也不坏,他不大喜欢我去学笛子,幸好管不了我。奶奶一直支持我,可惜她不能陪我一起学笛子,要天天照顾爷爷。

正月初八上午,李瘸子突然来到奶奶家,给四叔介绍对象。姑娘是河西村的,十八岁,上过小学,父亲早年死了,母亲一手拉扯大。河西村是乡下,没有集市,平常买个东西都不方便,所以母亲想给女儿在集镇上找个人家。

奶奶一听很高兴,姑娘跟四叔正好同岁。不过,没多会儿她又改变了主意,“还是说老三吧。老四年轻,可以等几年。老三也只比那姑娘大三四岁,不算大。况且,我家老三诚实能干,绝对会过日子。”

李瘸子没料到奶奶会这么说,想想也没什么。姑娘不就是要到集镇上来嘛,又不是大十岁八岁。奶奶进去跟爷爷商量,爷爷当然非常高兴,他总不希望儿子永远打光棍。双方约好,第二天上午见面。

第二天正月初九,苇河滩有集市。苇河滩每月逢二、四、七、九集市,规模不大,可周围十几里就这么一个集市,所以特别热闹。正月人闲,身上有钱,很多人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赶过来。他们穿新衣,戴新帽,满脸洋溢着喜悦与快乐,见到相熟的人,亲热地打声招呼,讲些趣闻,比如谁家娶了漂亮媳妇,谁家黄牛下了两个犊,谁家还愿准备唱三天大戏,等等诸如此类。商店铺户更是早起开门纳客,吃的,穿的,玩的,用的,应有尽有。

三叔平时没什么衣服,为了相亲,专门借了西装领带皮鞋,到理发店理发、刮脸。一切妆扮停当,看起来也像模像样,一下年轻了好几岁。上午十点,李瘸子带着姑娘和女方家长——姑娘母亲和舅舅盛装来到。见面以后,双方均感满意。

时间到了中午,奶奶热情邀女方留下吃饭。实际上菜早备好了,李瘸子又回去取了一些卤菜,顺便叫上华叔,反正是大喜事,多个人更热闹。

吃饭必然喝酒。奶奶一家全喜欢喝,爷爷每晚有事没事喝两盅,赶上集市或有客人来那更不用说。几乎每次都要把客人喝醉,好像不喝醉就不热情不礼貌一样,有时甚至专门请一些能喝的乡亲来陪酒。看样子,今天又不会少喝。

果然,宴席正式开始之前,爷爷就精神抖擞地离开了床铺,叫三叔提来了四瓶老白干。敬酒重点当然是女方家人、媒人,爷爷和三个叔叔轮番上场,左一杯右一杯,转眼两瓶白酒下肚。女方舅父感觉差不多了,忙起身说了几句感谢的话,示意酒宴可以结束。爷爷连连摆手,他今天兴致特别高,一点看不出像天天躺在床上的病人,他叫四叔把第三瓶酒再开了。

第三瓶酒很快也没有了,桌上的人,一个个脸红气粗,爷爷讲话变声变调的,姑娘舅父已一声不吭地趴下了,再喝可能要麻烦。爷爷刚放下杯子又站起来,让奶奶拿来两个空碗。他把桌上的空酒杯一一斟满,然后把剩下的酒倒满两个碗。爷爷把一只放到自己面前,一只放到华叔面前。

“各位,今天就这么多酒,喝完为好。现在我要敬华叔一碗,感谢他教我大孙子吹笛子,大家见谅。”

“老哥,你太客气了,先敬客人吧。”华叔赶忙起身。

“华叔,你关心我孙子,能不敬吗?”

“言重了。大家相互关照,算不得什么。”

“华叔,你不会怕我的酒喝坏嗓子吧?”

“不,不,真的酒量有限,感谢!”华叔抱腕拱手。

“别客气了,我们俩难得有这样的机会,来,干。”说完,爷爷一仰脖喝光了碗里的酒。

华叔坐在那儿,眼光迷离,神情木然,半天没有动,看样子真是不能喝了。

“华叔,敬酒都不喝,真不给面子。”爷爷摇摇晃晃站起来,一股怒火正从他两颊升起。

糟糕,要出事。眼瞅着,爷爷两手抓住桌角,用力一掀,一桌杯盘菜肴全部倒在地上。刚买的小酒壶滚出老远,跌成碎片,又要买新的了。一场喜宴不欢而散。

事后,爷爷特别后悔。因为一直到正月十六,我离开苇河滩时,女方那头仍没有传来任何音讯,估计三叔的婚事又黄了。

第二年放寒假,我又匆匆来到奶奶家,并急着要见华叔。我想告诉他,教我的曲子已经练熟了,而且在全县中小学生文艺比赛中获了奖。我想跟他再学几支曲子。奶奶告诉我,华叔死了,在春天的那场流感中,在爷爷死后不到一个月。

我一听就怔住了,两眼直直地望着白发苍苍的奶奶,望着奶奶身后厚厚的土坯墙,和砌在墙角黑沉沉的锅灶。

华叔不在了,就在今年春天,一个落雨的午后。那时,草木发芽,百花盛开,我正背着书包,打着小伞,踩着雨水,高高兴兴去上学。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有一个人死了,一个让我常常想念的人,无声无息的,在美丽的春天,死了。

春天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春天也会有人死吗?不,不会的,笛子不会死,华叔也不会死。他一定在家等我,他和我约好了的,他还要教我吹笛子,还要给我讲故事。

我发疯似地冲出门,跑向后村。

李瘸子一个人在锅灶间,与往常一样卤他的兔子头,房子里充满了卤菜味。我却没心思品尝,只是处处寻找华叔,寻找铁笛子,寻找他可能留下的任何一样东西。但华叔什么也没留下,他确确实实地走了,确确实实地离我而去,离红苇河而去。

我的眼泪控制不住地从眼里流出来。

远处,隐隐约约有笛声传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丝丝缕缕,忧郁而孤独。

新年又临近了。天阴阴的,冷冷的,要下雪了。我和四叔带上工具和纸钱去给爷爷上坟。在鹿鸣山的后山,有一个乱坟岗,苇河滩的人死了都埋在那儿。

时间是深冬,到处空荡荡的,没有一丝生气。树木光秃秃的,立于乱石间,树根旁长着的野草,都已经枯萎。只有葫芦寺附近的一带松树柏树,显出一点点绿意。透过稀稀疏疏的树干,可以窥见苍茫的天空,斑斑驳驳,笼罩四野。

坟地的人很多,却并不嘈杂。人们干什么都轻手轻脚的,默默地添土,低低地诉说,细细的抽泣。在这个寒冷的季节,在这个举家团聚的日子,儿女们从四面八方赶回来,为远方的亲人送去一份深深的祝福。他们能收得到吗?

华叔的坟应该也在这儿,奶奶说他死了以后没有人把他运回老家。四叔指给我看坟的位置,我缓缓走过去,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眼睛。我知道华叔永远不会回来了,他再也不会教我吹笛子,不会给我讲故事了。

我揩了揩眼中的泪水,仔细看时,不由愣住了,坟被人刚刚上过。坟丘并不高大,也没有墓碑,但外层的土是新添的,石头压着的纸钱仍在轻轻燃着。我立刻环顾四周,寻找上坟的人。整座大山静悄悄的,回答我的只有吹过山岗的风。谁给华叔上的坟呢?是美美吗?美美到底在哪儿呢?她知道华叔死了吗?她若知道会来看这个寻找她一生的人吗?

回去的路上,我和四叔沉默着,想着各自的心事。我知道四叔心里更难过,爷爷去世了,而今年香香又没有回来。我突然问四叔:“你会去城里找香香吗?”他茫然地回答,“不知道。”

雪缓缓从天而降,洁白的雪花,一片,又一片,漫天飞舞。从乱坟岗到葫芦寺,从鹿鸣山到苇河岸,从田野到街道,从乡下到城里,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迷濛。

我和四叔在雪中加快脚步赶回家。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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