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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藤井树
《山河故人》可能是贾樟柯最近十年最好的作品,看完一言难尽,心头翻江倒海,却是万般忧伤无处诉说。这种感觉让我想起很多年前看《任逍遥》和《站台》,贾樟柯仿佛又回到了初入行的那个状态。讲的还是他最喜欢和最擅长的那些事,不过是讲述的方式变了,心态变了。我觉得,他老了,恋家了,没有了年少时的躁动不安,拼命向往远方。在《山河故人》里,通篇他都在想回家。可是却回不去。
有家回不去,这通常是一个迟暮老人才会有的别离愁绪。因为落叶,总要归根。而《山河故人》里,根一直在,人却四处游荡和飘零。所以,在散场的时候,再次看到赵涛牵着儿子的手走在汾阳岸边的这张海报,顿时鼻子一酸,好想哭。
自然,这一部的技术手法和镜头语言都非常娴熟。贾樟柯回归到基本的叙事层面,做的非常好。有人说他开始做作和矫情,拜托,如果通过一个通俗的故事,来呈现一种普遍而幽深的情绪,这也叫做作和矫情,那么我认了。我就是吃他这一套,没办法,因为我被这个故事打动了。真真切切!
三个段落,三个时空,三种不同的人世阶段,构筑成一段完整的人生。放到任何时代,任何国家,都通用。就像伊朗的《一次别离》那样,每个镜头都能让人感同身受。电影拍到这个份上,身为观众的我们,还要什么!
无论是第一段结束出字幕的方式,还是用不同的画幅来区分不同的年代,以及贯穿在每个段落里的那个扛着大刀行走的男子,我觉得贾樟柯是不断在用各种手段提醒观影者:这是一部关于时间的电影。事实上,我甚至觉得可以做的再极致些,干脆去掉交待具体年份的字幕。像章明在《郎在对门唱山歌》里那样,通篇无具体年代交待,而借用道具和环境,以及人物阶段性成长事件来标识,让观众自己找到流逝的时间和对应的年代,可能会更过瘾。当然,这么干的后果是,提高了观影门槛,可能有人会觉得看不懂。
所以在我看来,这几乎是贾樟柯最照顾观众观影感受的一部电影。节奏流畅、叙事通俗、符号明确,各种信息都给得相当到位,看起来一气呵成,非常舒服。三段故事,一脉相承,道尽两代人的半世离愁。无疑赵涛是整部电影的主心骨,她终于在贾樟柯的镜头下找到了自己的准确坐标。也因此,这可能是她演的最自信从容的一部电影-----1999年面对两份爱情的犹豫;2014年经历儿子的疏离和父亲的过世;2025年拖着苍老的身躯在茫茫大雪里独自起舞。看起来如此平凡普通的一个女人,恰也是我们这个国度里万千命运的缩影,带着时代的烙印和历史的印记。回头一想,谁不是这么消耗一生?
三段故事里,我最喜欢的,竟是虚构的2025年。说着一口流利英文的儿子,和一口山西话的父亲,只能借助翻译来对话,还有比这更悲凉的事吗?因为做了足够的铺垫,所以即便出现了董子健和张艾嘉的床戏,也不会惊讶。母亲的长期缺席,使“恋母”情结像种子一样从小种在这个男孩心里。这样的人物设置,残忍而直接。像是突然掀开张爱玲写过的那件爬满了虱子的华丽旗袍,触目惊心。同样也在这段,一身农民打扮的张译走在墨尔本郊外的小路上,被迎面走来的外国邻居叫皮特,这一幕实在太荒诞了!
命运是一双无形的手,你以为你已经躲得远远的,但其实不过是从街的这头走到了那头。有意思的是,贾樟柯镜头里的小人物们,从前是多么桀骜不驯,渴望改变。可到了《山河故人》,同样的这代人,大半生颠沛流离后,无论是远在异国的张译,还是留在故乡的赵涛,抑或生死不明的梁子,反倒经历了一次集体回归。从乡音到衣着,从外在到灵魂,都永远定格在了1999年的汾阳小迪厅里。只留下他们的后代,独自飘零在异国他乡,无父无母,成为“亚细亚孤儿”。
从这个意义来说,这片子简直太绝望了,而这种绝望感又恰恰缘于对生命和血缘亲情的一种慈悲心。是年龄赋予的怜悯和敬畏。所以我说,贾樟柯老了,少年心终于历练成了长者态,他以这种方式讲述对命运和人生的思考。为人父母,心领神会。
于是,片名便是这份思考的最好阐释:山河仍在,故人难寻;翻山越岭,近乡情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