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鲜花和笑容塑造的女性形象——谈《婴宁》
(2013-01-02 06:00: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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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志异》是我国古代文言短篇小说的高峰,它的作者蒲松龄在广泛搜集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加工、创作了近五百篇各式内容的作品。其中有许多作品,无论就思想内容还是就写作技巧来说,都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为历来的读者所欢迎。《婴宁》就是其中最著名的篇章之一。
《婴宁》写的是狐女婴宁与王子服真诚相爱并终于结成美满姻缘的动人故事。通过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表达了封建社会里青年人追求坚贞、纯洁爱情的勇敢精神和高贵品格,也揭露和鞭挞了卑鄙龌龊的封建社会现实。
这篇作品中的少女婴宁,被写成是一个狐狸精与人所生的狐女。王子服的姨父秦氏在妻子去世后,和一个狐狸精相爱,结果生下了婴宁。不久,秦氏病死,家中的人求来张天师的符咒,把狐狸精母女二人赶走。婴宁的母亲被迫改嫁。临走前,把婴宁托给一个在穷乡僻壤中居住的“鬼母”——秦氏死去的妻子、王子服的姨母。我们知道,世界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狐狸精”和“鬼”,蒲松龄笔下的狐狸精和鬼,其实都是现实社会中人的艺术化身。如果撩开这件略带神秘的外衣,我们就可以看到,婴宁实际上是一个私奔女子与鳏居男人结合而生的私生女,一开始就受到封建社会与封建礼教的迫害、遗弃与歧视,她的出身和童年是很悲惨的。
蒲松龄的高明在于,他并没有把这样一个旧社会里常见的悲惨故事写得凄凄惨惨,而是别出心裁地在前面作了喜剧性的处理。婴宁一出场,就是笑容伴着鲜花。在上元节郊游时,王子服第一次看见她的形象是:“撚梅花一枝,容华绝代,笑容可掬”,完全没有被遗弃的孤儿那种愁云惨雾。她的养母也说她是“少教训,嬉不知愁”。此后,作者反复运用鲜花和笑容对婴宁作了深刻细腻的描绘,给我们塑造了一个十分独特可爱的动人形象。可以说,实际上是作者借婴宁这个形象,向封建社会与封建礼教作出的一次无声的抗争。
封建社会里,妇女所受的压迫最重,地位最低下,孔子就说过“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汉朝以来,各方面针对妇女而制定的清规戒律越来越多,“三从四德”、“七出”之条等精神枷锁把妇女捆得死死的,她们的一言一行都有受到指责的可能,真是动辄得咎。譬如规定妇女要“行不露趾,笑不露齿”,就是走路不能露出脚趾头,笑的时候不能露出牙齿,只能抿着嘴笑,而且,这种笑也只能在自己的家里或亲人面前才可以,如果是在陌生男子面前,那便是犯忌的了。然而,婴宁却极端蔑视这些封建礼教的清规戒律。她在上元节的郊游中,见到含情脉脉地注视着自己的男青年王子服,不仅敢笑,而且还笑着打趣他,说他“目灼灼似贼”。就像京剧中的人物亮相一样,婴宁一出场,就显示了她性格中最主要的方面,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当王子服为爱情所驱使,独自到郊外山村中找到婴宁时,她也丝毫没有少女的矜持与羞涩,先是从门背后“时露半面来窥”,注意观察王子服的动态,见面时也是谈笑自若,毫无顾忌。当养母派婢女叫她与王子服见面的时候,她是一路笑来,作品这样写道:
……媪又唤曰:“婴宁,汝姨兄在此。”户外嗤嗤笑不已。婢推之以入,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媪瞋目曰:“有客在,咤咤叱叱,是何景象!”女忍笑而立,生揖之。媪曰:“此王郎,汝姨子。一家尚不相识,可笑人也。”生问:“妹子年几何矣?”媪未能解。生又言之。女复笑不可仰视。媪谓生曰:“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才如婴儿。”……
这一段描写,婴宁没说一句话,只是“嗤嗤笑”、“笑不可遏”、“忍笑而立”、“笑不可仰视”而已。但是,这种笑却包含了她丰富的内心独白。一方面,她的笑,客观上是对这种“一家尚不相识”的冷酷的社会现象的无情嘲弄;另一方面,因为她早已与王子服见过面了,可母亲还要一本正经地介绍他们互相认识,怎么不使她感到可笑呢?同时,她的笑声,也表示了她对于自己即将获得的爱情和幸福的欢欣之情。她凭着狐女的聪明,知道王生正是专为自己而来的。王子服自从见到婴宁之后,便深深地爱上了她,已经到了“神魂丧失”的地步。把她丢在地上的一枝梅花当作宝贝藏在枕头底下,生起相思病来了。表兄吴生知道病情后,便哄他说,这事好办,打听下来,婴宁就住在三十里外的村子中,等等。待王子服身体稍好时,母亲想另外给他说亲,但只要略一提起,这位王生就摇头表示反对,一心只等吴生帮他成就与婴宁的婚事。当他碰巧找到婴宁住的村子之后,由于想不出相见的借口,他整天在门口“坐卧徘徊”,从早上一直呆到太阳落山,连饥渴也忘记了。他的这种执著追求的深情,婴宁从园子里面偷偷地看得很清楚。作为一个被社会遗弃的孤女,能够得到一个聪明而又美貌的青年这样深沉真挚的爱,她怎能不感到高兴,而发出由衷的欢笑呢。
婴宁是在一个世外桃源式的山村中长大的,她的思想单纯而明朗,有如清澈的泉水,她的个性天真而活泼,始终保持了一颗赤子之心。她与王子服在花园中的一段对话,把她的这种独特而鲜明的个性表现得淋漓尽致。
(王子服)穿花小步,闻树头苏苏有声,仰视,则婴宁在上。见生来,狂笑欲堕。生曰:“勿尔,堕矣!”女且下且笑,不能自止。方将及地,失手而堕,笑乃止。生扶之,阴捘其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良久乃罢。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遗,故存之。”问:“存之何意?”曰:“以示相爱不忘也。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疾,自分化为异物;不图得见颜色,幸垂怜悯。”女曰:“此大细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生曰:“妹子痴耶?”“何便是痴?”曰:“我非爱花,爱撚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爱何待言。”生曰:“我所谓爱,非瓜葛之爱,乃夫妻之爱。”女曰:“有以异乎?”曰:“夜共枕席耳。”女俯思良久,曰:“我不惯与生人睡——”语未已,婢潜至,生惶恐遁去……
这时的婴宁,已经从王子服的行动中感受了他的真情,又得到了养母的许诺,说他们两人才貌“极相匹配”,其实,她的一颗心也早就许给王子服了。但是,在这种时候,面对未免过于情急的表兄,她却半真半假、有意无意地逗他,逼得他在自己面前进行一次爱情的表白。她先是问王生“如何留着这枯萎的花”;后又说:“既然你喜欢花,我叫老奴去折一大捆送你”;当王生直截了当地说了“我并非爱花,而是爱拿花的人”时,她又假作糊涂地说道:“我们是亲戚,爱还用说吗。”甚至在王生表明了自己对她的爱属于那种“夫妻之爱”之后,她还要进一步追问:“夫妻之爱,同亲戚之间那种瓜葛之爱,有什么不同?”这一段生动而形象的描写,把双方的“痴”情都充分表现出来了,不过一个是明,一个是暗,一个是动,一个是静罢了。当然,若是把这一场园中对话看作是婴宁对王子服的进一步的考验,也未尝不可。所以,当王子服说夫妻之爱与瓜葛之爱不同之后,婴宁没有笑,并且还俯首思考了很久。显然,她并非不知道夫妻之爱与瓜葛之爱的区别,只是当面听到自己爱恋的人这样的表白之后,禁不住思前想后,经历了一场复杂的感情波涛的冲击,也许她想起了自己悲惨的身世?也许她为这突然到来的真实的幸福而感到激动?也许她还在担心社会舆论及王家是否会横生枝节?“俯思良久”这短短的几个字,给读者留下的想象和思考余地是多么宽广呀。
婴宁的笑,是她天真活泼纯洁的个性的外在表现,也是她的一种特殊的武器,在她的生活中,起着各种不同的重要作用。当人们要用世俗的一套婚礼来约束她,“使华妆行新妇礼”时,她“笑极不能俯仰”,使这一切无法进行,只好作罢;当王子服家中的人惊疑参半,怀疑她是“鬼”的时候,她“略无骇意”,一点也不害怕,也没有悲哀的意思,只是“孜孜憨笑而已”,使他们毫无办法。不仅如此,她的笑还可以分忧解愁,给周围的人们带来欢乐。“每当母忧怒,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她的善笑很有分寸,“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命女少妇,争承迎之。”这样一种对人对己都有益无害的个性习惯,照理是不应受到指责的,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当初在山村时,抚养她的鬼母就对她“笑辄不辍”怒之以目,认为“若不笑,当为全人”,如果说,这里面还包含着鬼母对冷酷的现实社会辛酸而悲愤的看法的话,那么,婴宁随王子服来到人世社会之后的遭遇,恰恰证明了当时的社会正是扼杀一切美好事物的罪魁。王子服的母亲对她也很不以为然,说她“亦太憨生”。特别是婴宁以恶作剧的方式惩罚了好色的“西人子”以后,社会舆论不是谴责西人子的恶有恶报、自作自受,反而责怪婴宁,仿佛这一切全是因为她的爱花爱笑引起的,这不是颠倒是非了吗?在王母的无理指责下,婴宁发誓,从此再也不笑。并且说到做到,“虽故逗,亦终不笑”。这种巨大的转折,实际上也是婴宁面对罪恶社会的一种最后的抗议。
然而蒲松龄并没到此为止。他还要让婴宁由不笑到哭,走完她性格发展的最后途程。就在她发誓不笑之后不久的一个晚上,婴宁由“竟日未尝有戚容”到突然对王生“零涕”,哭起鼻子来了,哽咽着向王生讲述了自己悲惨的身世和自己的一个请求,希望王生把抚养她成长的鬼母的坟墓与秦氏墓合葬。她说:过去在一起的日子少,说出来怕引起别人害怕和惊怪,经过这些日子,知道了王子服和他的母亲都是真爱她而无二心的,才敢直言相告。她提出迁葬鬼母坟墓的要求,不仅是报养育之恩,而且是希望以此使“养女者不忍溺弃”。正因为她自己是一个被遗弃的孤女,所以对此有深切的感受。她的这个举动,突出了她性格中深沉的内容,给她纯贞可爱的品质上添上了感人的色彩,升华了她的精神境界,也从侧面提出了一个重要的社会问题,即旧社会中普遍存在的重男轻女问题。我们从婴宁的欢笑的外表下看到了她真实的内心世界。作者蒲松龄在小说结尾的“异史氏曰”中,暗示出他在前面浓墨重彩,三十多处写到婴宁的笑,都只是一种艺术手段,其最终目的是为了塑造一个“隐于笑”的悲剧人物。由于前面喜剧式的大肆渲染,这突如其来的哭就显得格外扣人心弦。这种大起大落的强烈变化,感情色彩特别浓郁,给人的印象也特别深刻难忘。悲剧是将那美好的事物撕碎给人看。而婴宁的笑,正是作者心目中十分美好的东西。当我们回顾婴宁从笑到不笑,从不笑到哭泣的历程时,怎能不痛恨那扼杀美好事物的罪恶社会,又怎能不佩服蒲松龄这种强烈对比的刻画人物的高明手段。作者是一个追求美好理想的人,他不忍于婴宁这样的美好性格被扼杀,但又无法改变罪恶的社会现实,便在结尾处隐约显示了一点希望的征兆,说婴宁一年之后生了一个儿子,“在怀抱中,不畏生人,见人辄笑,亦大有母风云”。这个光明的尾巴显示了作者对美好事物顽强而执著的追求,从艺术结构上说,也是耐人寻味的:婴宁的笑被扼杀了,又一个“婴宁”诞生了,美好的东西终究是扼杀不了的。当然,以当时的情形来看,小“婴宁”的前途也未必是乐观的,谁也不知道,等待着这个小生命的,将是什么样的命运,但作者这样写,却表现了一种顽强的生命力,给人以鼓舞。
婴宁形象的成功,借助于花的地方也不少。作品中的婴宁,是一个“爱花成癖”的美丽少女,她一时一刻也离不开花。她所居的山村,是“白石砌路,夹道红花”,“豆棚花架满庭中”;她屋后的小园则是“细草铺毡,杨花糁径;有草舍三楹,花木四合其所”;到了王子服家中后,她又到处物色花木,甚至不惜偷偷地当了金钗去购买花木良种,不到几个月,就把房前屋后都种满了花;一年四季,她的头上、手上,几乎不曾断过鲜花。作者这样写婴宁“爱花成癖”,并非信手拈来,陪衬点缀而已,至少有两方面的作用:一是以大自然中美丽的鲜花来象征婴宁的美丽和纯洁,以花衬人,以人比花,在反复的比拟描写中,把婴宁花一祥的相貌和花一样的内心表现得淋漓尽致。上面提到的她与王子服在花园中的对话,始终都是围绕花进行的,话题从枯萎的梅花谈到盛开的桃杏花,表面上句句谈的是花,实际上处处写的是人。王子服对婴宁表白时曾说:“我非爱花,爱撚花之人耳。”如果我们借用过来,略加改造,就可以代作者说一句:“我非写花,写撚花之人耳”,恐怕作者也会首肯的吧。
另外,在作品中,鲜花也是一个很重要的“道具”:它不但是婴宁和王子服爱情的见证和“媒妁”,而且是婴宁以后从笑转到不笑的一个重要的外在因素,或者说“导火线”。婴宁和王子服的爱情,是从婴宁有意无意丢在地上的梅花开始的。以后,就是这枝花引起了王的相思和勇敢的追求,使他得以接近婴宁并终于实现了美满的结合。这是花为媒的作用。到王家之后,婴宁惩罚西人子的行动,表面上就是因为婴宁喜欢爬到与西人子相邻的墙头上去摘木香花戴,从而引起好色的西人子的垂涎。如果不借助于花,这个转折可能就是另一个样子了。从内容来说,婴宁惩罚西人子的做法有些过火,甚至可以说,有损婴宁的形象,但从结构上来说,此事则是婴宁由笑转到哭的关键,是不能没有的。
但明伦说:“此篇以笑字立胎,而以花为眼,处处写笑,即处处以花映带之。”从写作的角度讲,是抓住了要害的。像这样几乎全靠花与笑来塑造人物,并且塑造得如此生动、可爱,在《聊斋》以前,似乎是不多见的。全篇写花、写笑,反复达数十次,但是写得没有重复和雷同之处,从技巧来说,也是令人叹服的。所有这些,都值得我们认真揣摩,细细咀嚼,加以学习和借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