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晴雪（汪再兴文并竹片书）

    世界上最渴望阳光的，恐怕是雪。

    我曾梦到过雪的家乡，是没有阳光的地方，一年四季，随着白云流浪。雪产生的时候，天很冷，她们在云雾腾腾里搓手、顿脚，痛苦地呻吟。她们多想冲破云层，飞向天穹，然而，在自然的法则面前，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在彤云密布、冷风入髓的季节里，她们无声无息地飘落、飘落，伴随她们的，只有霰，或者雨。而阳光，仍在云的上方，在她们无法企及的地方。

    “下雪了！”在飘飘洒洒的旅程中，她们听到了孩子们的欢笑，看到了山脉、河流、城市和村庄，她们飘啊飘啊，落到了屋顶上、树枝上、道路上，落到匆匆行走的路人的头发、脸、手上，还未来得及回味这一刻的美妙，倏地就不见了。而她们依然执著地飘啊飘啊，直至飘成漫天雪花、飘成在黑暗里也银白一片的北国风光！

最后是寂静，她们在暗夜里安睡……

    “雪停了，天晴了，我要去堆雪人、打雪仗。” 一大早，孩子就兴奋地跳上跳下。我皱着眉头，脱口而出：“雪有什么看头，多冷啊，感冒了昨办？” 妻在一旁问：“还是陪孩子走走吧？”于是全家都开始忙起来了，什么帽子、耳罩、防雪镜、口罩、围巾、手套、防滑靴子……总之，当把孩子武装到牙齿后，我们才如狗熊般笨笨地出了屋。

    街上已是一片扫雪铲冰的繁忙景象。去哪里呢？干脆去西山吧。坐上车，穿越那些高大的建筑，西山就逐渐呈现在眼前了。下了车，进了园，孩子边走还边想亲近雪呢，却被我们一个劲催促着走，很快就坐上缆车，直奔山顶了。按照惯例，对于我们来讲，让孩子在山上玩几分钟，照几张相，再坐缆车下来，快速坐车回家，这趟任务就算高效率、高质量地完成了，哪还有心思玩雪、赏雪？也是，这么多年，下过多少场雪啊！即使在不下雪的日子，在人工滑雪场里也早已见怪不怪了。要不是为了孩子，雪，仅仅是一个冬天的的概念，早已在我们的视线里悄然消淡。

    没想到，到了山顶，孩子还在一个劲兴奋，她摘下围巾、去掉口罩、脱下手套，抓起一把雪就往我身上砸过来，我一闪跳，一激灵，然后再停下，目光猛然投向远方，耳边霎时响起了梦里那雪的呼唤！

    西北风沿着蓝蓝的天际浩浩荡荡地扑面而来，白雪覆盖下的群山伸展着手臂，在大自然的长廊里一路蜿蜒，直至延伸至无穷的天际。雪后的阳光明亮得绚目，不断地洒向山石、树林、灌木丛，并向阴暗的地方努力挺进。在风的搅动下，树梢上的白雪纷纷扬扬。在我走神的一刹那，白雪在蓝天的背景下，我恍然看到她们不是在下降，而是你簇我拥，不断地向着太阳飞升。我心里想，不会吧？于是再看看蓝天，看到那些雪花的确是顺着风的方向，正向着光芒升腾！怪了！我使劲揉了揉眼，再看看树，再看看天，一下子想起了物理学上“参照物”的道理，不禁为刚才的失神而自嘲。

    妻和孩子这时正你一把雪、我一把雪闹得挺欢，看我在望她们，一团雪忽地就打在我的脸上，我那句“别闹感冒了”的话刚溜到嘴边，马上就吞了回去。我拂了拂脸上的雪，一股清新的、凉幽幽的感觉倏地麻醉了全身。我想，我该跟雪有一种交流了，我必须跟雪有一种交流了。我想起了梦里那雪的家乡，那云飞浪涌的地方，以及那高高在上的、浩渺无边的苍穹。我想起了在冷飒飒、阴沉沉里，雪那漫长而又飘泊的旅程。她们一路飘零，一路走来，竟然是为了宁静，为了宁静后那纯粹的阳光！而当看到阳光的时候，也正是她们最美丽、最耀眼的时候，也正是她们流着激动的泪水而无声消融的时候！

    我想，我们的生命虽然不是一种重负，但至少也被岁月逐渐消磨，甚至让人感到一种麻木。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或者酒醒后的那一刻虚空，才会记起自己也曾经年轻过。只不过因为所谓的成熟，却在胸中刚升腾起一团火的时候，我们就若无其事地将它熄灭了。可是这平凡的、不起眼的雪，竟然为了看到阳光，而不怕千里万里；竟然为了亲近阳光，而不惜融化掉纯洁的躯体，直至无声无息。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让心中那团火永不熄灭，为什么不让它升腾，不让它燃烧我们萎琐的生命，平凡的生活，甚至我们的灵魂呢……

    “走，回家喽！”猛地，孩子稚嫩的童音将我惊醒。哦，回家，是的，我们是应该回家了！

2010年1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