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笠 摄
写于斯德哥尔摩
文/李笠
一间租来的小屋。夜。一股不可辨识的气息
揪住我耳朵:“你应对你的家感到满足!”
我触摸桌上的钥匙。它渗出墓穴骨头的硬冷
“这是你的命!摸它!感受它!”
气息雾涌。一只装载难民的货船浮现。一堆惶恐的脸
“睡吧,哭就是自杀;越哭,沉寂就越辽阔!”
我站起。往墙上钉钉子。挂自己的肖像
屋子忽然震晃起来:“你破坏了这里的次序!”
斯德哥尔摩的一个下雪的冬夜,我写下上面这首《二手房》。但我没在诗的右下角写“写于斯德哥尔摩”。
……地铁车厢静似墓园/只有车门上的涂鸦在唱:/“孤独!冷漠!地狱!恐惧……”/一把吉他闯入,响成机枪/“我要用钱去购买翅膀!我要......!”/一顶礼帽沿座乞讨。两三颗星星坠落
我写斯德哥尔摩的冬天。它成了我的生死。我写《看斯德哥尔摩的13种方式》:
5。……天下着鹅毛大雪。我微带醉意穿越清晨的斯德哥尔摩。街上空无一人。只有一行我梦中写下的诗跟在我背后,一串镣铐似的长长污点。我感到大街和两 旁窗户紧闭的房屋在笑。它们嘲笑我的存在。“瞧,这里走着一个一无所有的梦游者!”我不停地走着。期待一道目光看我,对我说话,让我,一个异乡人,感 到存在的幸福......天渐渐亮了起来。我走到一座通往孤岛的桥上,站在上面,伸出双臂。桥下铁色的深渊里浮出一枚扑扇的黑十字架,它转瞬被风吹成了灰 烬……
我写斯德哥尔摩的漂泊经历,但我没写“写于斯德哥尔摩”。没写,是因为它与漂泊与孤独与痛苦与挣扎无关。十年一闪而过,1998年元夜降临,蓬转夜郎的李白从我的深处走来:
黄河落日在北欧黑色松林里熄灭
月亮升起
我提着酒朝斯德哥尔摩郊外的雪地走去
我喝,狗吠变成细语
我喝,市场露出我逃离的宫殿
哦,如此之近,家!一个伴我狂舞的影子!
不知那一天,我忽然和镜子说起话来:
——这里无法与人谈诗!
——你想做超人?
——这里能自由表述但缺乏诗意!
——墓穴在等你!
——这里找不到知音!
——那是母语的错!
——这里你可以高声吟咏但无法共鸣!
——离开这里!
我开始对着镜子说话。我得了自语症。我在斯德哥尔摩一个灰暗的日子写道:
(97年1月30日。雪。)
找不到人说话的日子
斯特林堡出现:一团绿焰
他裸着。周围的世界显得如此灰暗
暴雪抽打他。他低垂着头
对着体内的地狱。火在燃烧
一个女人走来,端详他
离去。雪片跌入池水
他坐着。一动不动。白色的蝴蝶朝他扑涌
我写座落在斯德哥尔摩公园里的一座青铜雕像,但我没写“写于斯德哥尔摩”。
转眼又到了十二月。天三点就黑了下来。我站在斯德哥尔摩南城的一条街上,望着一扇点蜡烛的窗口。我熟悉它。我的手上百次打开过它,但此刻,一年后,当我重新打量它时,它变成一道流血的伤口,一首《疼痛》诗:
柔软的金波触弄我黑发:“你的头发真硬!”
焊接声
掰开鱼腥的泡沫
没有岸。我在游。淡水鱼在咸涩的海洋里飘泊
我没写“写于斯德哥尔摩”。我写祖国
泪流满面:“您......是我的……祖国!”
柔唇洞开。白齿咬住
红肿的手指。一句无疆界的口号
从墙缝里涌出:“用血来浇灌冻雪!”
我写雪。重复地写。雪在我眼里成了生活本身,斯德哥尔摩的象征。
1
不是柳絮,是莫扎特的安魂曲
它锁住冬天,用白色
涂抹着病房,并把“救命!”
窒息在一条喘气的干热的喉管
2
雪人走来。啊,纯洁的化身!
我点燃蜡烛,插入其体内
一道伤口忽然从深处对我
高喊:“记住,激情终成冰泪!”
3
这雪必须铲除!脚打滑。车祸
是的,最好逃之夭夭
或相反:反抗。铲子下
细语在轰鸣:“请用更多的恨!”
4。
我在空荒的街上走着。暴风雪
教我如何做人:低头,沉默
当脚下的阴沟吐泄人嘴的
哈气,一片更大的静卡住我喉管
我写斯德哥尔摩。我写斯德哥尔摩的雪,但我没写“写于斯德哥尔摩”。没写,是因为我无需取道。我就在那里,在斯德哥尔摩的心脏。我经历的一切已经与它交融在一起;没写,是因为从写作和文本意义上讲,颁发诺贝尔奖的斯德哥尔摩并不比大连,蚌埠,上海,深圳或大理等城市更具有传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