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

　　苍穹之下一群白屁股的黄羊在奔跑，它们身后就是耀眼的雪山，反射着刺眼的光芒。那是2001年的盛夏，我第一次看见雪山，18岁的我说不出任何一座关于他们的名字。格尔木的卧铺大巴载着我晃晃悠悠地驶向拉萨，头痛欲裂，高原反应把我折磨得无心流连窗外的风景。冥冥中的选择都是命运。正如乔治·马洛里的名言是“因为山在那里”，而非“因为海在那里”——尽管五亿年前，那里曾经确是一片汪洋。我为山着迷，尤其是雪线一再向上退缩的著名山峰。种子便是在那时候种下了。

　　在拉萨吉日旅馆里，我换了两任室友，江西人小彭跟我告别后去了阿里，从滇藏线上来的“北京大学生”则向我推荐了迪庆的梅里雪山。他说起神山的时候，兴奋至极，“你一定得去看看！一定要迎上一些神瀑的水。”

　　2006年我终于见到了梅里雪山，十三太子峰躲在缭绕的云雾里，主峰卡瓦格博只短暂出现了一会儿，不过两道彩虹的功夫。2009年冬，我和小麦领了结婚证，便再次奔向了梅里雪山。徒步雨崩让我们无限地走近雪山，神瀑的水我装了满满的两瓶。那也是第一次，扑面而来的巨大雪山彻底把小麦震撼到了。山的雄伟叫人心潮澎湃，山的宽厚则让人宁静致远。

　　你从来不曾征服山，是山征服了你。

　　那些最高的山峰，激起登山者“最狂野的梦想”，也是危险的“绝命海拔”。8844米的珠峰上什么都没有，但足够照亮人心的野望。商业登山的是与非，已经被争论了几十年。在天气晴朗的“登顶窗口”，世界之颠上也难免大排长龙，不少登山者被“堵”在海拔8000米的“死亡地带”，拿生命作为“赌注”。

　　但是对大多数的普通游客来说，遥望一眼珠峰并非不可及的梦想。2008年和2016年我两次抵达的“珠峰大本营”现在已经关闭，游客大本营后撤至绒布寺地区，但这并不影响人们对珠峰的观赏。实际上站在“加乌拉山口”的观景平台上，视野更佳，可以饱览包括珠峰、洛子峰、马卡鲁峰、卓奥友峰在内的多座世界级山峰。

　　在全球化时代，几乎没有哪座山峰还能为你所独享。

　　我只是不想排队看雪山，跟排队进故宫那样。

　　2011年，在巴基斯坦的罕萨山谷，我见到了世外桃源应有的模样。卡里马巴德是世界上唯一一个能够同时看到5座7000米以上山峰的小镇：Rakaposhi（拉卡波希峰，7788米）、Ultar I、UltarII、Golden Peak、Diran。《中国国家地理》曾经是这么评价这里的：清晨在村庄里漫步，眼前高耸的雪山和碧蓝的天空以及清脆的鸟叫声让人忘记了一切。静得可以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自然的景观是如此的亮丽多姿，每天早上天空都会变幻不同的色彩……早晨的宁静让人如此无法忘怀，4点半之后如果你还赖在床上你就会有一种负疚感，因为你不知道你会错过何种美景。还有什么比观看太阳、云彩和雪山景观组合变幻的美妙瞬间更让人激动呢？时间在这里悄然流逝，你根本就感觉不到。

　　我就站在酒店阳台上这样看了近一个礼拜。白天，我去参观拥有800年历史的罕萨王宫巴勒提特城堡，或是去山谷中徒步，去采摘杏子，去触摸冰舌的尽头。

　　横看成岭侧成峰，走近看或者走远看，山峰的美妙大不相同。

　　譬如尼泊尔著名的鱼尾峰。在博卡拉的世界和平塔上，你看到的是典型的角锥型雪峰，但是如果你做一番安纳普尔娜的徒步，抵达了布恩山的观景台就会发现其被称为“鱼尾峰”的由来。

　　在山体的西侧，山峰形似鱼儿甩尾。皑皑白雪在山尖的凹陷处终年不化，形成“鱼尾”分叉的纹路。这座海拔6997米的“鱼尾峰”竟然抢足了安娜普尔纳诸峰的风头。事实上在同一平台上还能看见世界第七高的道拉吉里峰，其海拔高达8167米，稍远一些还有世界第十的安娜普尔纳一号峰，海拔高达8091米，目之所及，竟全是7000级至8000级的顶级山峰。可因为视角远近偏差，你总觉得“鱼尾峰”才是最雄奇壮丽的，那些远比它高的山峰，因为距离遥远反倒显得渺小了许多。

　　同理可得的还有瑞士的马特洪峰。它不是欧洲的最高峰，却无疑是最为人所熟知的阿尔卑斯地区山峰之一。虽然其海拔只有4478米，却是瑞士引以为豪的标志，也是阿尔卑斯地区山峰中三大北壁之一，攀登难度极高。金字塔型的山尖，我认为那是雪山的“终极审美”。2012年我和小麦前往采尔马特小镇后，临时改变了旅行计划，在雪山脚下增加了停留天数，并为此舍弃了琉森和苏黎世。

　　真正的完美“金字塔雪峰”则是西藏阿里的冈仁波齐。他四壁对称，不，他就是一座天然的“金字塔”。毕淑敏老师认为，世界上所有的金字塔都与冈仁波齐有关。当她在世界的另一端，在危地马拉、在墨西哥看到玛雅人的金字塔的时候，她忽然明白：“全世界的金字塔，其实都在刻意模仿一座山，这就是冈底斯的冈仁波齐。这就是传说中远在天边的大雪山，它是一座端正的四面棱锥体，呈细密的台阶状升起……”

　　2008年、2017年我和小麦两次前往塔钦，转山的起点和终点。走一遍“天堂地狱两相伴”的转山之路，你会渐渐明白为什么冈仁波齐会被藏传佛教、印度教、苯教、古耆那教奉为“宇宙的中心”。当你凝视神山冈仁波齐的时候，冈仁波齐也在默默地凝视你。

　　这不只是一种拟人。我在写《神女峰》时提到，雪山是有“性别”的。珠峰是“大地之母”，是“圣母峰”，乔格里峰是“万山之父”，是雄性山峰。冈仁波齐、梅里雪山的主峰卡瓦格博、“冰山之父”慕士塔格都是著名的雄性山峰。干城章嘉的新娘卓木拉日、与冈仁波齐相对的纳木那尼峰则都是著名的“神女峰”。这些年，我看过了一些雪山，也听说了更多的神奇传说。

　　上个周末我去了草场地张超音老师的工作室，他是《中国国家地理》签约摄影师，一进门我就为墙上他所拍摄的巨幅喀喇昆仑群峰作品所吸引。他说拍了那么多雪山冰川——比起喜马拉雅，最美的雪山都聚集在了喀喇昆仑，那里的冰川更发达，那里的雪山更雄浑壮阔，那里的冷风更遒劲刺骨。

　　如你所知，“只有最亲密的朋友和最深刻的敌人才会来探望我们。”我发自内心，无比赞同。

　　我不喜欢飞去热带的岛屿游泳，我知道能让我平静的永远都是雪山。子曰：智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这大抵可以解释我偏爱雪山的原因了。

2019/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