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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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北京。
明人陈敬宗说这是一座“旷千古之希逢,而超万代之奇观”的城市——惟圣皇之建北京也,岿壮丽于崇朝,睹崔嵬于瞬息。近六百年光阴逝去后,如今她更像是卡尔维诺笔下“看不见的城市”。首都北京,当然依旧辉煌,却也十分迷离——奇幻、折叠,有时候宛若空中楼阁,轻盈地漂浮在天空与大地之间。天气不好的时候,嗓子一抽泣,她就在昏黄的雾霾里摇曳起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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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紫禁城的城墙下吃饭。
我不知道,这是否是北池子大街上惟一的一家炸酱面馆。这种在面馆里搭配酒吧的装潢方式真是动物凶猛,它粗暴地表达了为了中外宾服务的必然,但多少又跟大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不伦不类。在我“呼噜噜”吃面的时候,来不及体验味觉的欢愉,听觉反倒是跟着店里的音乐先跑了——立体声环绕播放的是蔡依林的快歌《恋爱百分百》。这让我感觉跌入了时间的黑洞。
北京,是一座国际化大都市。无论是否协调,各种元素硬是被塞进了皇城里。这座城池最初可不是为了取悦后人而建的。
650年前的洪武元年,即公元1368年,元大都被徐达、常遇春率军攻下以后,朱元璋立即将这座城市改名为“北平府”,取“北方安宁平定”之意。1398年(洪武三十一年)明太祖驾崩,其长孙朱允炆即位,是为建文帝。1399年(建文元年),燕王朱棣起兵北平,并于1402年(建文四年)攻下南京,夺取帝位,是为明成祖,这位朱元璋的第四子就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永乐大帝”。1403年,永乐元年正月升北平为北京,改北平府为顺天府。1407年(永乐五年)开始兴建北京宫殿,至1420年(永乐十八年)北京宫殿城池告成。翌年正月初一,以北京为京师,正式迁都北京。这是历史的中轴线。
蓟城、燕京、中都、大都,都曾是北京的故名,皆随历史埋入了黄土。而北平、北京,则依然鲜活,甚至可以说是难得完整的、完美的进入现代视野之中。1644年清兵入关后,定都京师,宫邑维旧,因此北京城并没有遭到兵燹的破坏;1949年,在历史转折的关头,傅作义做出了正确的抉择,北平和平解放,古都得以完整保存。北京城,与其说是中国历代都城最后的结晶,不如说是明清两代封建帝都最后的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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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生也晚。
上世纪50年代,他们拆毁了一座“长城”,为之痛惜的不止梁思成、陈占祥。如你所知,北京的城墙早就“拆光了”——如果非要说正阳门箭楼、德胜门箭楼是个例外,那为何姜文的电影《邪不压正》只能借西安的城墙来取景?阳光灿烂的日子,他真的很怀念吗?
1994年的夏天,我第一次来到了首都北京。表哥带我去故宫里头玩。那时候的我12岁,表哥14岁——那会儿故宫里哪像现在有那么多参观游览的客人啊!偌大的紫禁城,彼时空荡荡的挺吓人。我们也不懂得如何欣赏,甚至不知道这宫殿乃是永乐大帝的“杰作”,是“天地会合、四季融合、风调雨顺、阴阳交泰之处”,是皇帝“屹立于天下中心,安抚四海万民”之所在。因此不消半个钟头便逃了出来,印象最深刻的居然是那几只储水的大水缸。
我把这故事讲给坐在桌对面的小米和小西听。她们俩都没抬头,把炸酱面碗推到了一旁,一边喝着珍珠奶茶,一边正在筛选我相机里头她们的照片。我得以暂时从那时间的黑洞里跳出来。现在是西元2018年。我刚刚认识这两个女孩,可能未来也不会再遇见——四个小时前,在太和殿前我恰巧给她俩摁了一张合影相片,又带着她俩登上紫禁城的城墙绕行了半圈。我才来过故宫几次,并不熟练到可以作向导,只是我知道青春、宫墙、阳光、秋日的银杏应该能组合成怎样的美丽画面。
最初我以为小米和小西是放假出来旅游的大学生——现在女孩们的成熟真是咄咄逼人,以至于我根本没猜着她们才上高一,是地道的北京“小萝莉”啊。当代大众审美的影响相当彻底,她们说,“大叔,你修图的时候能不能把我们的脸P瘦一些?再瘦一点?”我哑然失笑,自然更喜欢天然去雕饰的青春芳华,她们正是满脸胶原蛋白的年纪,哪里需要我在相片后期上多此一举。除去谈论考试,她们什么时候眼睛里都是有光的。
我想起1998年我第二次来到北京的时候,就跟她们是一样的年纪。那时我参加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和中央电视台联合举办的夏令营,也在太和殿前照了相,一张逆光相片,真是又黑又土气。今年俄罗斯世界杯时,我在朋友圈里喟叹:青春不过二十年。真的,当我们羡慕美丽青春是属于这些活力四射的年轻人的时候,我们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老了。
你曾经幻想着登上舞台的中央,可也许现在才明白大多数人不过是大时代背景下的“群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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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悠长假期》里濑名说的很客气:配角是照不到聚光灯的——身为配角,不是摄像机追逐的对象。但我喜欢他对小南的劝慰,“就当做是很长很长的休假吧,不需要总是尽全力冲刺的,人总有不顺利的时候,或疲倦的时候。在那种时候,就把它当成神赐给我们的休假,不必勉强冲刺,不必紧张,不必努力加油,一切顺其自然。然后呢,然后大概就会好转。”这是我喜欢北京的理由之一,双城记里,帝都的节奏实际比魔都要慢上一些。
我也挺想跟小米和小西说,拍照修图,不需要那么用力的,顺其自然就好。因为这就是人生。如果这里有注脚,我希望能插播一首Cagnet的《24/7》,新浪博客流行的那几年,我一直选择用这首沉静有力的旋律作为背景音乐循环再循环。一天24小时,一周七天,日子无非就是这样,平静如水般流淌,想要留下些刻骨铭心,却没经历那些荡气回肠。
周星驰也喜欢Cagnet
,所以大约二十年前这曲子出现在了《喜剧之王》里。如果你能听得弦外之音,就会明白周星驰为什么说自己拍的并不是喜剧了。
时代的滚滚车轮下,我们都是小人物、小把戏。成年人的世界里没有容易二字,辛酸寂寞可不能轻易在人前哭出来。
二十年前,“北漂”这个词还没有被回溯定义出来。那时候我就明白了另一个道理:北京固然好,贵为首都,但城市终究大得离谱——而人如蝼蚁般渺小,每个生活在此的人,并不必然与她能够建立多么深厚的关系。
2001年,我在考场上交了高考答卷。我在青藏高原的蔚蓝天空下交了自己“成人礼”的答卷。我第一次坐飞机,乘坐当时的西南航空,从圣城拉萨飞到圣城北京。那个夏天我没有借宿于崇文门的表哥家,而是住在朝阳区楼梓庄我姨妈的学校宿舍里。一整个夏天,我几乎没有进过“城”,就像很多人如今生活在“五环之外”,即使交通已然如此便利,他们的人生被浓缩在地铁车厢里、写字楼中或者合租屋内。
围城愈大,想来的人与想走的人就愈多,这是真理。
90年代的电视剧《孽债》有首主题曲,唱道“上海那么大,有没有我的家”——北京那么大,广州那么大,城市化进程中的现代都市都那么大,你说你在哪里寻找“乡愁”或筑建家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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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分别之后,有很多人我再也没能遇见。我在上海读大学,而我的同桌小凤则来到了北京。临别之前,他送给我一支钢笔,“有朝一日,你梦想成真了,成了作家以后就用它来签名”。我真没想过,等我在北京赴约的时候,已经人到中年。同样是Cagnet的曲子在耳畔回响:“We
are here
again。”很多人在同一座城市里,不联系、不打扰,始终找不到相见的理由。手机普及是在新千年以后,智能手机迅速发展,不过这些年的事,通讯录越长的人越孤独。
最难得的其实不是相遇,而是久别重逢。
大学毕业以后,我也来过北京好几次,每次时间都很短暂。我不曾细细打量也知道这已经不是我童年记忆中的那座城了。我活得还不深刻,有一种怅然若失,只有“老北京人”写得出来。
一位北京老先生在《银锭桥畔》里说道:而今的北京城,楼房、汽车、空调、人,多得到处都是,让你想躲都躲不开。这一切让人感到热、乱、躁,让人头晕、血压升高,总想找一个清净、凉快、有山、有树、有水、没人的地方,坐在树荫下,泡一杯酽茶,看着眼前水中浮游的野鸭,耳边放一曲“二泉映月”,就那么坐着,去去心里的浮躁、烦恼、心火,让那颗心慢慢平静下来。
月盈即亏,情深不寿。
你总会为了你虚度的青春而后悔的,没有例外。人是这样的,城市亦然。
北平,北平。
自来北京的那个月我就在期待——你们不也都在等待北京下雪吗?听说一下雪,北京就成了北平。可什么时候会下雪呢?这座城池里已然掺杂了许多不调和的形体,就像炸酱面馆里的酒吧。下了雪以后,大概就会协调一些罢。
2019年就在眼前。你大概会有疑问——时间往前走,世界变新了,就好吗?
不会,我念旧。
2018/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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