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晓峰决定给自己放一个长假。
江晓峰拒绝没日没夜的工作拒绝世事芜杂拒绝老板脸色拒绝暧昧的情感纠葛拒绝所有与他有关的人和事,他身心疲惫只想换口空气,而这空气不在城市里只在一片葵花地里。
这是在他脑海里直接演绎出来的概念和画面。当他从老板手中要到一个假期以后他就没打算再回来看一眼这个胖子,毫无留恋,离开,永远;当他和曾经爱过的女孩喝完最后一杯咖啡后,决定不再亲吻谁的嘴唇,即使那里有玫瑰芳香,也不留恋,离开,永远;当他把一切打点好,确保包裹里银行卡和现金能支持他的衣食住行后便把房门锁上了,连同他抛弃下的手机,一并被黑暗吞噬了。
江晓峰一路向北,向着阳光,因为他是向日葵。火车像一条蠕动在原野上的爬虫,晃晃悠悠,车窗之外,满目创痍——连向日葵的叶子都见不着,只有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绿的黄的在热浪中蒸腾着。这列开往河南洛阳的火车是普快,没有空调,江晓峰打开了车窗,坐在热风扑面的口上,他若有所思,也对风景捕风捉影。
几天以后,公司里的老板同事就会觉得离开江晓峰的不适应,但是不适应不会超过一星期。因为他不是公司的太阳,他的那些同事会像向日葵一样围绕着老板和客户继续团团转,于是出走的向日葵要不了多久就会被人忘却。尤其在信息社会,他把电脑手机等等通讯工具都摒弃了,他会像失踪人口登上派出所的卷宗,会像离开土壤的任何一种向日葵渐渐黯淡渐渐枯萎直至被人彻底遗忘。
江晓峰一直在寻找向日葵。他首先找到了关于向日葵的记忆。那盆记忆的向日葵一旦被他碰碎,无数只蜜蜂便从花蕊之中向他撞过来,他用手掌遮挡,毛茸茸的尸体便螫在他的肉体之上,他不觉得疼痛,相反他感觉甜蜜。因为他想他是向日葵。向着阳光灿烂地微笑。
江晓峰和他曾经爱的女孩去看向日葵。梵高的真迹也好,赝品也好,那曾经让他们激动万分,那燃烧着的感情啊,浓得烧毁了整张床,让他们一晚上高潮了好几次。可是爱情盛开后没有结果便枯萎了。可以有很多结果,但都没有比分手来得更好。
火车停在蚌埠车站的时候是下午一点,有乘客带着一整张向日葵上了列车。就坐在江晓峰对面,熟练地从大花盘中拨下一粒一粒的葵花子,在嘴中咯贲咯贲磕起来。对面的乘客向江晓峰示意,和他一起磕。江晓峰只是扯下了一把向日葵的舌叶,在手掌之间摩挲起来,视线一直停留在车窗外。列车继续开始蠕动,他的头发被风吹起,好像他手中的舌叶一样,仿佛一根一根即将离开花盘,然后消逝在风中不留痕迹。
江晓峰已经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了。他是从南方的一个大城市往北方来的,他漫无目的,他知道向日葵在他们城市就有,他经常从小贩那里买两朵带回家插着,而这次,他想找寻整片向日葵地,他相信在铁路沿线便能找到。找到了,他就可以回归,他是向日葵,出走的向日葵,从城市出走,然后回归,回归至哪,向日葵地。
江晓峰到南方读大学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北方,正是因为他以为南方的太阳更热烈更适合他这朵向日葵的向阳性。然而他现在全盘否定了最初的想法,错了,他知道他想错了。
昨夜他就一直未眠,迷朦中:
夜莺在歌唱
黑夜越是深沉
星辰则更加明亮
一篼出走的向日葵
现今开始逃亡
流窜过骚动不安的油菜田
寄居自由身上
如蒲公英
潇洒在风中
如泪如泣
火车没有开到洛阳的时候,江晓峰就下了车。
下午三、四点钟光景的时候他终于在铁路沿线看见了成片成片的向日葵地。而且很凑巧,火车立即在一个小站逗留两分钟。于是江晓峰离开火车的身体,钻进一片茂密高大的向日葵地里。葵花长得有半人高,一个一个抬头张望。
金黄色土黄色棕绿色的葵花们在热风中摇曳着沙沙地唱歌,像是在欢迎着江晓峰。远出好像有一个老农,是一个上年纪的老大爷,头上一条白色的毛巾,整张脸和土地一样是熟褐色的,那些皱纹从“地”里爬出来,像是挺拔的向日葵的根茎。
老人仿佛看不见江晓峰。江晓峰和葵花地里的向日葵没有区别似的,他的身体也在摇曳也在沙沙地歌唱。江晓峰已经彻底融入了向日葵中,这就是他的梦想。
天空蓝的叫人心碎。没有一朵白云。地平线上是整齐的金黄色葵花,全部一个姿势脑袋朝向一块,还有黄色的绿色的舌叶、苞、茎沉浸在大花盘的影子里。
“老农”画下了整幅画面,用的是劣质的画布和颜料,但效果还原的出奇的好。他的画面里没有江晓峰,也没有一朵正常的向日葵。蓝天之下,葵花之地,举头望天的不是向日葵,而是一张一张,不,无数张眼睛瞪得大大的身体是向日葵茎叶的脸。
人脸。
每一张带人脸的向日葵都在瞪大了眼睛微笑,他们每一个都告别了伤病消弭,百味杂陈,遥望远方。远方也就是江晓峰过来的地方,城市,那里一篼一篼向日葵拔地而起,围绕着不是太阳的太阳。
那里也有一幅画,与葵花地正好相反——人们的身体上都没有脑袋没有脸,却长着向日葵大花盘。
江晓峰正在“老农”对面,用劣质画布和颜料勾勒这幅美丽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