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香樟树下。铁丝固定着一方凳子。一卖馍老头每天中午、下午必到，泡沫箱子里盛放大馍摆在方凳子上，自己蹲坐在水泥墩上或站在一旁。老头五十出头，五短身材、皮肤黝黑、身体壮实、走起路来有点跛脚。
　　
　　我和卖馍老头认识十多年了。刚上班时候，他一家五口就住在单位后面的矮小的简易平房里。他是井下放炮工，后来矽肺病提前退了。
　　
　　“你太极拳打得不错，哪天我跟你练练，你看怎么样？”一向不苟言笑的他竟然笑着问我。
　　
　　“好啊。”看他这么说，我也不忍心打击他积极性，“哪天我教你练。”话虽这么说，我一方面暗笑自己的太极哪里还不错。二十四式也才刚学会，怎么能做老师呢？再说，一个走路都不稳的人，怎么能练好拳呢？
　　
　　后来他竟真的找到我，要我教他。我就打给他看。野马分鬃、白鹤亮翅的讲给他听。他似懂非懂，跟着比划，两天以后，可能感觉自身条件不行吧，他就没了兴趣。这却让我一下子感觉轻松了，终于再也不要考虑做他老师了。可是，后来每每想到孔子“诲人不倦”的教诲，我却又总为此事感觉惭愧。
　　
　　后来小区新盖了小平房，我们一起搬到那里去住。我就住在他家前面。白天匆忙上下班，晚间陪朋友散步聊天，和老头接触机会不多。老头喜欢音乐，多少个有月亮的晚上，二胡声从他家小院传来，很悦耳也很让人遐想。谁能知道这天籁之音是这么一个粗壮跛脚的老头演奏出来的呢！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家没了二胡声，多了老妇女的咒骂声。那是他从乡下来的母亲，大约神经不正常。天不亮就在院里胡骂一气，他有时对着母亲说话，挺和气，可似乎总压不住母亲的怒火。他母亲八十来岁了，嗓门很高，一旦开骂至少半小时。他和妻子却从不对着母亲大声说话，这让我多了敬佩之情。我知道，换作是我，就忍受不住。
　　
　　更让我感觉值得敬佩的是他母亲生活已经不太能够自理。拄棍去厕所，有时会裤子耷拉着露半个屁股，他去搀扶，母亲却吵他要用拄棍打他，他也不生气。母亲便后，他便用准备好的卫生纸去给母亲擦屁股。大庭广众之下，感觉也真难为情的。
　　
　　我搬进楼房已近十年了，他还住在那平房内，他母亲大约早已作古，儿女都各自成家了。现在老两口开始做起大馍生意。
　　
　　他家大馍有时是自家手蒸的，有时是直接从馍厂里进货的。只是，生意并不好。怎么可能会好呢？看到他，我就想到武大郎想来生意也不会好的。一个糟老头，看了就倒人胃口，何况他非但不苟言笑且又不讲卫生呢？
　　
　　想到有点老交情，我曾试图去帮他生意，买他大馍。可我一看到他却就想起他帮母亲擦屁股情景，我克制自己不要多想，并且努力去想那是一种伟大壮举，是比世间其他一切都干净的壮举。终于，我走到他的摊前。
　　
　　他站起来，我才发现他手里还拿着颗香烟。把香烟放到嘴里叼着，一只手拍拍屁股上的泥土，一只手便去拿馍夹子。我说我自己来，他不愿意。眼看着烟灰就要掉到馍筐里，我大叫一声“小心，烟灰！”他“哦”了一声，把烟灰甩掉，把烟继续叼在嘴里了。
　　
　　自此，我再没有兴趣去买他馍了。可我家是通常不蒸馍，也不习惯以米饭为主食的，他又天天在我家楼下摆摊。这的确很难为情。
　　
　　一次，我从街上买馍回来，绕很远，打算从他背后回家，让他眼不见心不烦最好。可在我骑车拐弯的瞬间，他却把头转向我，似乎想给我打招呼，大约看我车栏里有大馍，嘴唇嗫嚅着竟没有说话，眼睛看了我很久，又似乎充满了哀怨。看到我舍近取远去买大馍，他会怎么想呢？我感到了自己的残忍。可对他不残忍那就是对自己残忍。哎！我怎么能对你不残忍呢？
　　
　　我把这种感受告诉一朋友，他回答说：买自己的馍，让老头去想吧！话虽如此，看着他冷冷清清的馍摊，我还是有种说不出的难过。下雨了，我可以给你送伞；没钱了，我可以借给你点救急；我怀念生活的昨天，也敬佩你人格，我却不想买你的馍。不买你的馍，绝非我的本意，这话却又怎么对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