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沉默,在爱与不爱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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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沉默。 |
分类: 倾斜。 |
常在住家附近图书馆里碰见一名中年男人,他大概辞掉了工作,专心准备国家考试;每天傍晚,一个穿制服小男孩来找他,小孩子无视纪律,泥鳅一般没有片刻安宁,中年男人也不出声制止,只用他的大掌爬梳孩子的头发,孩子习惯抬眼看爸爸的脸,那是一张专注于书本的脸,但眉目之间的慈爱,一下子就把毛毛躁躁的小毛头给安抚了。
今天下午,中年男人就坐我正对面,薄暮时分,来的不是他儿子,而是一名妇人,妇人握着一个牛皮纸袋,那是附近一家车轮饼摊贩的包装袋,学生放学经过往往买几个来充飢;妇人将纸袋递给男人,男人接过后不言不语随手往桌上一放,一样没有抬起头来,但那表情,有一丝不耐烦,彷彿说,不要来吵我,不要藉着送点心来查勤;妇人站在一旁,示好地低头去看他的书本,没有获得任何回应,她终于没有表情地离去。
人与人之间有太多无言的时刻,那可以是虚空的状态,就是无言,我们所说的:脑中一片空白;却往往更像中国画里的留白,一片白霭一缕烟雾,其实有曲水流觞婉转绵延,有崇山峻岭拔地而起,有鸟兽虫鱼和人物藏身其间,充实满盈,无尽的隐喻和暗示。
隐喻和暗示着相契或者,相离。
曾和一个男孩,我们无言,开始于相契,结束于相离。
那时我还在报社上班,下了班已经九点以后,如果没有和他一起外出消夜,他便为我下碗面或准备一点点心;吃过了,我还要写给报社或杂志社的稿子;写作是件折腾人的事,不够专心无法产出,当然不习惯有人在旁走动,我问他,你要不要先回去?语气是问,其实没打算商量,但他摇摇头,说:我不吵你。
我坐计算机前敲键盘,他在我书桌上做娃娃;他拆掉市面上芭比娃娃的衣服,像个设计师为她重新缝制衣裳,手工细致,一件脱胎自美国画家魏斯〈海风〉的嫁纱,花了他一周时间缝上数百颗水晶碎钻。虽我一向自认为刁钻,尤其对美锱铢计较,但他那些最杰出的作品,纤巧精美一如他的外貌,我也不得不发出衷心赞赏。也有时候他不缝衣裳,而把电视关到静音,坐地板上,就这样兴趣盎然看了起来。
我自计算机荧幕回过头,看见他专心裁缝或看电视,总会有一股心安,一股暖意,我起身摩摩他的头,说,会不会觉得委屈?他不说话,只是按住我的手,重重地一握。我们一起心跳,我们一起呼吸,我的带着氧气的血液自心房流进他的动脉,他的带着二氧化碳的血液自静脉回到我的胸膛。
感情到了后期,只有责任没有爱,我把工作场合的烦躁不安带回家里,开始觉得他的无所不在是一种威胁,开始不喜他与我共享过于窄隘的空间,不喜睁开眼睛就是他,不喜下了班也是他,不喜睡前还是他。我自私地说,让我们为对方保留一点点私我的空间时间好吗?他不摇头了,他眼眶里有泪水,不言不语,我安慰他,他不说话,不说话就是不说话,像天生聋哑,不能说话也不能听见。
我的确自私,分手的时候,松了一口气。
有很长一段时间,每每在擦地板时还会发现他缝娃娃衣服时,滚落到桌底下床底下各个角落的珠珠。难道这些珠珠会自体繁殖?
沉默在相契时分,一如那位爸爸与儿子,在一种心门打开的状态,如此,门外桂花香气的流动、松子落下的震荡,可以分享;如此,门外山鬼的呼号、野兽的逼迫,可以分担;分享使欢喜加倍,分担使恐惧减半。
沉默在相离时分,一如那位丈夫与妻子,并不一定是婚姻形式的仳离,而是心灵上的背对背,是在一种心门关闭的状态,如此,任僧人在月下是敲是击是叩是撞那一扇山门,悄无回应。
站在门内的那个人,听见僧人逐渐远去的脚步声,静静掉下一颗泪水,旋即擦去,他知道,日子还是必须继续过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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