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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薇
【文】和庄
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事,那时我在县城读高中。
星期六下午,当我骑着破自行车,吱吱呀呀,从县城回到农村家中时,炊烟已经在屋顶上盘旋,柔柔地牵引着我蓝蓝的饥饿。
那时的周末时间为一天半。
我冲进厨房,端起木瓢,牛饮生凉水。奶奶踮着小脚,蹒跚地走过来:“二嘎花三千块买了个四川的小媳妇。听说还是个高中生哩。”
我扔下木瓢,向二嘎叔家跑去。
二嘎叔家破旧的木门上,歪斜地贴着红红的对联:携手同奔小康路,并肩并建幸福家,横批是夫妻恩爱。院内挂着两盏纸和秫秸扎制的红灯笼,为残破的农家小院增添了一丝亮丽和喜庆。
“哎哟,大学生回来了!”堂奶奶佝偻着腰,满脸喜庆地招呼我,“快进屋,吃喜糖。”
低矮的房间里,昏黄的灯光下,站立着一位姑娘,十七八岁的样子,扎着马尾辫,红红的脸庞,洁白的皮肤,羞怯的神情,闪烁的目光。
“叫婶子。”二嘎叔嗡声嗡气地命令我。
“婶子”我犹豫着,不情愿地叫,声音小得只有自己听见。叫一位和班里女同学一样的女孩为婶子,觉得是一件难为情,甚至残酷的事。
女孩低着头,一声不响。
“小薇,这是对门的堂侄,在县城上高中。”二嘎叔眉开眼笑地对女孩说。
哦,小薇,好柔美诗意的名字!
小薇向我看过来,碰到我正看过去的目光,羞怯地躲开了。
“你上到高几?”我问。
“高二。”小薇答。
“咋不上了呢?”
“家庭贫困,上不起了。”
我无语,小薇无语。堂奶奶和二嘎叔也无语。
告别回家,我辗转反侧,一夜没有睡好。我仿佛听见二嘎叔家隐约传来撕打声和嘤嘤的哭泣声,又梦见小薇坐在我们教室里,乌黑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黑板,静静地听老师讲课。
第二天,我很晚才起床。
我对奶奶说:“劝劝堂奶奶和二嘎叔,让小薇去上学吧。她年龄太小,应该在学校里读书。”
奶奶斥责我:“你出的什么狗屁歪主意!让她去上学,考上学还能回来吗?你二嘎叔半辈子才找到媳妇,你别瞎搅和了!”
我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默默地返回了学校。
下个星期六,我又骑着破自行车,吱吱呀呀向家走。因为要带口粮、咸菜、衣物和生活费,我必须每周回家。
到家门口时,却看到二嘎叔在胡同里蹲着抽烟。我打了一声招呼,进了院内,看到奶奶、母亲正和小薇说话。
小薇手里拿着一本书,是我上学期的英语书。
她一边听着奶奶和母亲说话,眼睛却一直停留在书本上。脸上流溢着兴奋和惋惜的神情。
奶奶说:“小薇看你的书呢。读起来流利得很,真好听!”
在当时的农村,怕买来的媳妇跑掉,都盯得很紧。我明白二嘎叔是在胡同里盯着小薇呢!
我对小薇说:“我的书你都可以拿去看,还有一些故事书和文学类的书。”
小薇轻轻地说:“谢谢你。”
走的时候,小薇借阅了一本《散文诗》和一本《唐诗三百首》。
渐渐地,小薇到我家来,二嘎叔不在门口盯梢了。
中秋节前的一个星期天,小薇又到我家玩。奶奶和母亲在堂屋里做活,小薇和我在西屋里看书说话。我问她:“你四川老家过中秋节有什么风俗呢?”
小薇静思了一会,泪水忽然在眼眶里打转。
我猜想她是想家了。我说:“想家你就回家看看啊。”
小薇的泪水像掉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顺着白皙的脸颊滑落下来:“他们看得紧,一步也不让离开,再说我身上没有一分钱。”
我定定地看着她:“你要真想走,我帮你。你熟悉一下路,想法获得堂奶奶和二嘎叔的信任。”
小薇咬着嘴唇,表情坚毅地点了点头。
下个星期天回家时,奶奶告诉我:“小薇跟着二嘎下地干活去了,你堂奶奶高兴地逢人就说。”
又一个星期天回家时,母亲告诉我:“二嘎领着小薇到镇上和县城逛街买新衣服去了,二个人还挺恩爱的,看样小薇能留下过住了,这下你堂奶奶可放心了。”
我“嗯”了一声,对母亲说:“学校通知让交100元的书籍费和考试费,下星期回家时我带着。”
奶奶和母亲不识字,弄不清书籍费和考试费是什么东西,抱怨了一通学校要钱多,翻箱倒柜,取出精心隐藏的一只布鞋,从里面掏出100元钱给了我。
对我上学要钱,家人十二分支持,从不打折扣。
那时的100元钱,简直是天文数字。舅老爷在公社上班,常常炫耀他每月四十二元五角的工资。
我找出一本《校园诗选》,用报纸为它包上书皮,把100元钱藏在书皮的夹层里,还放了一张路线图,写了一条小纸条:祝你一路顺利,回去好好上学。
小薇来我家玩时,我把书交给了她,暗示说:“这是一本新书,注意保护好书皮。”
小薇重重地点点头:“谢谢你。”
再下一个星期六,我骑着破自行车,吱吱呀呀,刚进家门,奶奶迎上来,压低声音,神秘地说:“小薇跑了,几路人都没找着。你堂奶奶眼哭瞎了,二嘎叔也成神经病了!”
我“哦”了一声,心里一阵轻松,一阵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