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困顿于安第斯山深处的悲情
(2012-02-02 01:3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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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春节在家无所事事,偶然点开了《高原》,在十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断断续续看完,片终时,已是凌晨三点。据说这部戏原名叫《格蕾丝的碎片》,香港人译成《高原烈女》。
安第斯高原的教堂里,两个少年分别戴上日月神的面具,一左一右如士兵一样站立在圣母玛利亚塑像前,旁边列队站着一排乡绅长老,每个人都戴着一副表情不同的面具,令他们看起来庄严肃穆,村里的老少妇孺在贞女的化身桑塔格亚的带领下,唱着祷词。仪式毕,人们抬着玛利亚的雕像缓缓走出教堂,两个幼童蹲在教堂门口用树枝搅拌泥沙地上的一小块水银。水银在灿烂的阳光下闪闪发光。祈祷的队伍停了下来,从大人身后突然冲出的幼童把抬着圣像的伊格奥撞了一个趔趄,圣像倒下摔碎。这在任何宗教祭祀中都是一种不祥之兆,队伍里的妇女们泪流满面。
伊拉克,硝烟弥漫的废墟上摄影师格蕾丝被一把刀架在脖子上,有人逼她拍下她的导游被枪杀的镜头。快门与枪声同时响起,杀人者坐上汽车扬长而去。照片获得了普林斯大奖,但格蕾丝放弃了。
据说写作上有个逻辑,当作品的开头出现一把挂在墙上的枪,此后的剧情演绎,这把枪迟早会出现并被扣响。但这个逻辑在《高原》中完全不被接受,整个电影故事和伊拉克毫无关联,和格蕾丝在伊拉克的遭遇也毫无关联。仅有的关联就是,格蕾丝合理地挂上了满脸忧伤。这种忧伤倒是和剧情氛围很贴切。
安第斯山脉长8000多公里,是世界最长的高原。影片中的村落地处安第斯山深处,几乎与世隔绝,人们抬头望去,是雪山是蓝天,影片用广角镜缓缓扫过高原,仿佛摄影师站在地球的最高点,端着摄像机缓缓转身180°,镜头里除了蓝天还是蓝天,除了雪山还是雪山,除了巨石还是巨石。天空下伫立的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堆和巨石阵,以一种永恒的姿态静默着,彷如正在沉思的生灵。
故事情节很简单,在南美中部安第斯高原深处,一个原本偏僻封闭的村落被打开了,许多外地人来淘金投资办厂。村里越来越多的人失明、死亡,事实上不知什么时候起,村里流行一种习俗,村里视水银如圣水,广用于各种祈福仪式,夜里睡眠把它放在枕头下,祈保吉祥平安。大量地接触水银极其容易导致人们的视神经和身体受到损害。少女桑塔的母亲视线越来越模糊,想去找医疗小组治疗,却遭桑塔弟弟反对,他不信任那些对外来的白人医疗组,桑塔在犹豫中依然带着一线希望地陪母亲去了,然而医疗小组告诉桑塔,她母亲视神经被损坏,无法医治了。桑塔愤怒地对格蕾丝丈夫说,治不好,你们当什么眼科医生?
村民们认为是外地人办厂毒害了这片土地,忧伤无助的村民求助于神灵的护佑,圣像跌落且摔成一地碎片,让他们感到恐惧,恐惧催生着愤怒,他们对所有的外来者都不信任,包括治疗白内障的国际志愿者医疗小组。
桑塔的情人伊格奥对圣像破碎感到不安,他踏上了去雪山的路,那有好几天的路程,大山深处的村民信仰神山雪泉,认为它们能化凶为吉。在高原泉边,伊格奥用小碟子装上随身携带的水银做祷告,然后从雪壁上砍下雪块,准备带回去。然而,水银使他倒在了回村的路上。
村里人发现了伊格奥,把他抬回了广场。桑塔尖叫着扑了过去,村民们也围了上来。在广场的上空,一股受伤的情感浓云骤聚。医疗组正好开车到了广场,劳尔让其他人留在车上,自己下车向人群走去,其他人不知是放心还是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也跟着下来,格蕾丝的丈夫还拿着相机下来拍摄。村民们发现了他们,纷纷拿起石块砸过去,桑塔悲愤中扔出的一个大石块,打中了格蕾丝丈夫的脑袋,医疗组把格蕾丝丈夫抬回车上,急速离去。桑塔的弟弟捡起落在地上的摄像机。
桑塔和村民一起端着亲人的遗像走在山路上,他们决意去抗议外地人开矿办厂。带着武装的士兵蔑视地从桑塔手里拿过伊格奥的遗像扔出去,相框在很远的地方飘落。
痛苦的桑塔对着摄像机镜头,她说她不会默默地忍受,慢慢地等待走向死亡。她决意用自杀来抗议白人的侵入。对着镜头,她穿上了白色婚纱,喝下毒液,缓缓地躺了下去。
一脸忧伤的格蕾丝得知丈夫死去的噩耗,一路风尘仆仆来到高原,在接近村子的时候,她匍匐在地,无声地恸哭。
村民们接纳了医生的妻子,为桑塔举行了葬礼,影片向观众展示了一个奇异的场景:蓝天、高原、雪山,数不清的玛尼堆以祷告的姿势垂首。村民身着长衫、带着面具,像巫师一样面无表情地伫立,仿如复活岛的巨石阵,一排排地站在辽远的天空下。一副超现实主义的画面直达历史的深处。
这部片子貌似硬伤很多,譬如格蕾丝并不需要通过伊拉克之行,仅是做志愿者的丈夫不幸在高原遇难,就足以使她有忧伤的理由。也许编导并不是不知道这一点,只是想想借伊拉克的战争废墟和高原深处的原生态生活构成对比,表现现代与传统的冲突和困境。影片没有说清到底是开矿办厂污染了高原,还是当地的生活陋习给人们带来灾难。对此,导演没有给出答案,也许他们只是想诠释,每一种文化系统对外部世界及其与自身关系都有自己的视角和诠释,那是属于他们特有的文化镜像。现代商品经济像互联网普及一样不断伸向天际,当它与遥远的村落、部族的文化镜像相遇时,便不免产生深刻的悲情和悖论。这没有孰对孰错的问题,整部片子都弥漫着由此而来的忧伤。
鸟类学家贾雷德·戴蒙德在《枪炮、病菌与钢铁——人类社会的命运》中传达着一种观点:各种病菌的传染、部落之间和部落内部的杀戮,给那些原始部族带来的人口锐减甚至毁灭性灾难,远大于近代殖民和工业资本输出,但尽管如此,不等于后者有理由人为地改变他们。
这个观点让我心里震动。
不知是由于天地相连的地理环境,还是由于相对封闭单一的物质生活状态,使高原的日常生活充满宗教色彩,人们的饮食起居日常细节无不与宗教和信仰相关联。将本地的原始信仰与外来宗教相嫁接,似乎是高原的共同特征,至少影片中的安第斯山是这样,西藏也是这样。前者援入基督教,后者援入佛教。它们借助外来宗教的框架,与当地原始信仰、风土人情民俗结合,血乳交融,构成一种风味独具的宗教文化,全面渗入并且覆盖本土活动的所有细节,即信仰即生活。生活里充满宗教的仪式感,几乎难以分清哪是原始信仰哪是外来宗教。
人类文化之神奇,在于各民族文化中的许多相似和相通性。无论是西藏和安第斯高原,都有对雪山圣水的崇拜,都有用石块砌成的玛尼堆和白塔,并赋予玛尼堆以生命和灵性。我想,这便是人类,以不同方式将自己的内在灵性投射于某一外在客体,使之获得意义的内涵,仪式、习俗便是它们的载体,协调着人类彼此的活动与关系。各种仪式、习俗和表现为物质形态的象征物,呈现了高原居民对世界和自身特有的意义性理解,也呈现着他们打通世界与自身关联的方式。
循此逻辑,我们能不能说,技术进步未必是人类生活进步的尺度?那些表面看来貌似物质技术落后的区域、民族、部落,若非他们自己希冀变化,外来人有何权利人为地改变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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