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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谈 |
去西藏阿里前,我就立志要做一个班车狂人,还兴致勃勃地计算着每次坐班车的时间,阿里地区广漠苍凉,随便去哪,花上半天是至少的。
第一个辉煌纪录是走阿里南线,坐了五十个小时的车,真的是坐,晚上活生生钉在椅子上,直着腰睡。天色未暗前就有驴友前辈给我发短信,让我先抢件军大衣,眼睛一扫,果然车顶夹层里塞着几件破大衣,就这,晚上都是香馍馍。
裹着军大衣,我痛苦地保持着坐姿,努力培养睡意,后面有人打呼噜,也有人哀声叹气,高原反应多多少少都有些吧。有了两个晚上坐着睡觉的成功经验后,我发短信对友人说,以后谁敢不承认我是资深驴友,我跟他急!
在阿里转了一个月后,我准备撤了,好心的旅馆老板喜孜孜地说,有辆越野车要去拉萨,车费很便宜,你要不要搭呢?
作为一个存心自虐的班车狂人,怎能向这种诱惑投降!我比划着告诉老板,我要坐阿里小北线的班车回拉萨,这样就南北线都走完,正好一个圆圈。
阿里小北线的班车应该是国内路线最长价格最贵的了,全长一千七百公里,正常情况也要三天才能到。捏着那张价值七百三十块的手写车票,我很得意地想,这下,班车狂人的称号总算齐活了。
第二天中午,爬上了藏羚羊公司的卧铺班车,一看铺盖就惊到了,我自认为在新藏线上折腾了一个往返后,对班车的肮脏程度已经上升到麻木不仁的高级段位,但还是被阿里小北线的铺盖打败了。完全不是人睡的,像刚从垃圾堆里扒出来的黑心棉的祖父祖母们。
但回念一想,比起南线的硬座来说,能伸腿躺着就不错了——受过苦的人多么容易满足啊。
我邻铺是个会说汉语的藏族女孩,很快,我们就成了厕友,也就是说,只要班车一停,我们就互相致意,你要去厕所吗?
哪有什么厕所啊,藏区的潜规则就是以车子为界男左女右。不过班车人多眼杂,所以我们总是走得稍远些,就地解决。自从有了厕友,我就敢幸福地大胆喝水了。之前在阿里地区坐班车,为了避免麻烦,被迫练出了滴水不沾的好本事。
昏睡,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裹着肮脏的被子闷头苦睡,状态很差,整整两天没有刷牙,也没有梳头,更谈不上洗脸了,懒得动弹,保持着蓬头垢面的模样,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女鬼。
顺利了两天后,第三天,车子终于遇上了麻烦,零件接二连三地坏,司机不断地修不断地修,一停就是几小时,这种细碎的折磨让人绝望得发疯。车子好不容易修好了,前面又遇上了塌方。
这时,车上有人想出了好消遣,大家开始斗地主,起先只是一桌,然后又开了一桌,接着越来越多的人手痒了,也不知道哪搞来的牌,等我从牌局里抬头往后看,竟然全车人都在扎堆斗地主,轮不上的就旁观,总之,谁也没闲着。
天色慢慢暗下去,牌局也没有散的意思,一车人都斗志昂扬,旁观的帮着举电筒,大家一起将斗地主事业进行到底,这种热火朝天的场面很像过年,喜庆极了。
凌晨一点终于回到拉萨,跳下车,我对着月光凝视手机上的时间,很兴奋地计算着,天哪,我的班车纪录创下了一个高峰值——八十小时。
而且,我还在班车上赢了藏族人民三十块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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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辆车,我从狮泉河回拉萨,花了八十小时。
当年在阿里,一个月在阿里转来转去所花掉的班车费,你猜我花了多少。。。3000块。。。动不动就是好几百甩出去咧。。。阿里真的太大太大了。。。这还不算我搭过几次车呢。那年,普兰就去了两次。狮泉河混得鬼熟鬼熟的。
没去札达前,就有人喋喋不休地告之:看札达土林,一定要看日落时的金黄一片哦!
于是跳上班车前先问司机能不能在黄昏时到达,司机很爽快地说,没问题!
从狮泉河到札达,大概有八九个小时的车程,开到半途时,突然车停了,爆了一个胎。司机利索地换上备胎。满满一车人又精神抖擞地继续前进,又一个突然降临了,还是爆胎。
人群有些骚动,因为大家都知道没有备胎了。天色就像心情一样渐渐阴沉,车子艰难地拖着断腿,蹒跚了几步,爆胎如同瘟疫一下,在班车的每个轮子上都得到了共振。三四五六……全车六个轮子约好了似地,全军覆没,无一幸免,生动地印证了旅行书上的论断——西藏的路况阿里最差,阿里的路况札达最差。
颠簸不平暗藏杀机的土路把轮胎打磨成了脆弱的薄片。我们的班车正式搁浅了,黄昏幽幽淌过去,只有寂静的黑夜陪伴着这辆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班车。
骚动发展成了焦虑和抱怨,没有人想在荒郊野外过夜。司机的妹妹伶牙利齿劝慰我们说,情况还算好,至少天气不太冷。然后,她又告诉我们,上周札达泥石流,有个女孩被伤得体无完肤,几近毁容。在血淋淋的例子前,我们夜宿车上,当然不算什么大事。
乐观的藏族人挤成一堆,温暖甜美地睡着了。几个游客唠唠叨叨地交换着意见——这样的事,在内地是要被投诉的!但在这里……彼此看了一眼,叹口气,事实上,在藏区旅行,车子遇到任何问题,都是正常范畴,你只能习惯它甚至喜欢它。
最有意思的是一帮老外游客的反应,他们起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迷惘地看着周围,后来意识到今晚走不了了,反倒来了兴致,拿出帐蓬在车子边上扎营,其中有个洋妞还怡然自得地做起了饭。
老外就是懂得享受生活啊,车上的中国游客们感慨道。渐渐地,大家也平静下来了,毕竟你再生气,轮胎也已经瘪气了。凌晨,我裹着睡袋,看着浩瀚星空,睡着了。
霞光初现时,司机终于使出浑身解数,搬来了救兵,逐一修补着轮胎,但恶梦还在继续,爆胎出现了第七次第八次。一片哀嚎声里,司机小心地说,离札达很近了,你们可以徒步过去,顺便看看土林风光嘛。
我和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游客上当了,尤其是我,不知哪里搭错了神经,信心满满地把沉重的背包也驮上了。起先还觉得自己英姿飒爽,雄赳赳气昂昂,很快就灰头土脸步履沉重了,又累又渴,觉得全世界的份量都压在背上了。
深一脚浅一脚跋涉在札达土林里,顾不得看美景,连相机都没有力气打开。一阵风吹过,有辆卡车从身上掠过,探出个脑袋挥手示意,原来,班车上的同伴搭上了顺风车。又一辆过去,又一批同伴飞闪而过。
天大地大,日头暴晒,只有我们三个傻瓜,影子长长地埋头苦走,一句话也不说,其间还走错了路,跑到悬崖边去,面面相觑,颓然退回。
那天早上,我们至少走了二十公里,走到札达时,同车的人已经吃饱喝足,香喷喷地睡午觉去了。
札达土林有多美,我真的不太清楚,只记得一抬头就看到它们千奇百怪,伫立成一排,咧嘴嘲笑着——叫你逞能!
我拿出手机,群发短消息:通向札达土林的夜晚,丧心病狂,爆胎八次,负重徒步,吃饱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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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去过札达。在札达看到了双彩虹噢。人生第一个双彩虹。第二个在泰国。
我是先和小美那只庞大背包见面的,一小时后才见到本人。小美进来时捧了只西瓜,穿紫衣,梳马尾,一看就是能野外生存的独立女性。
小美刚从东嘎看壁画回来,正到处找前往古格遗址的顺风车。我提议和她一起拼车,并且对面有人也要去古格,正好分摊车费。
那三个都是中年人,一对在尼泊尔携手剃度的夫妻——他们说出了家就不再是婚姻关系,是共同进步寻求真理的僧友。还有个梳麻花辫的三十八岁的女人,抛下老公孩子出来流浪,是个有想法有胆量的辣妈。
札达号称县城,其实用当地人的话来说,那条惟一的街撒泡尿就能从这头撒到那头,到底有没有车,往街上站一站就知道了。
当晚小美想了个向邮局租车的办法,次日一早直奔所长家,所长老婆在做家务,光屁股的小孩在哭,所长埋头吃早饭。小美晓之以理,我动之以情。在律师行工作的小美口才甚好,把所长从一开始的严厉拒绝说得摇摇坠坠。
经过美女计和苦肉计的双管齐下,最后我们以三百块的价格包下了邮局的皮卡车。凯旋而归时遇到了个也想去古格的法国帅哥。国际友人赶巧了,小美捎上了法国人,法国人又捎上了女朋友,以及泰国人、澳州人。队伍壮大成九人。
从札达到古格约有18公里的山路,当古格王朝这堆气势恢宏的废墟出现时,我立刻被震住了,它镶嵌在高三百余米的雅丹山体上,像一具蚁虫蛀空但轮廊完好的巨兽尸骨,宛若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语焉不详欲语还休。
对于心爱的东西我不愿与人分享,看完古格壁画后,我悄然离开众人,独自穿行在古格王朝华丽而苍凉的废墟里,模糊辨识着曾经的脉络,或塔楼或碉堡或城墙或寺庙。在迷宫般的殿堂楼阁里摸索至最高处,登高望远,迎风伫立,而后匆匆下山,因为我一心想去的还有另一个地方——藏尸洞。
藏尸洞不好找,往返了两次,累得筋疲力尽,仍然找不到确切所在,哀恳藏族人领我前去。洞口极小,离地两米,藏族人把我托上去后就走了,于是四周只剩下我,以及洞穴里层层叠叠的千年干尸们。衣物和碎骨烂在一起,血肉模糊,散发着特有的气味。
是什么样的屠杀,使这个盛极一时的王朝在三百年前一夜成空。我孤单单地坐在洞口,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应该想什么,想要想什么,只是不远千里,坐在那里。
我凭着直觉从峡谷深处的偏僻小道走回了札不让村,司机正和几个老头在树荫下打麻将,让我替他打一把,我手风很顺,推倒,糊了。重新见到小美时,她一瘸一拐满身是灰,适才在古格探幽寻微时,从高处跌落,幸好不严重。
傍晚回到札达,能干的小美又被寄予了厚望,僧人和老外都要去塔钦徒步,拜托她帮着找车子。
小美推托不了,就拉着我这个壁花一起去找车洽谈。藏族人见面没有不喝酒的,滴酒不沾的我硬生生被劝下两杯,我端着酒杯自言自语,好家伙,倒来这里做陪酒女郎了啊。
小美本来要回狮泉河,却被人生地不熟的老外哄去了塔钦做免费翻译。更有趣的是,瘸腿的小美口口声声放弃徒步,最后还是和老外们一起徒步了两天,把导游事业挣扎着进行到底。
古格真的很棒,当年门票就一百了,值得。
想成为一个资深驴子,就必须有徒步经历,以后和人吹时,淡定拈一句:某年我徒步某地……对方马上就明白你的段位了。徒完云南雨崩后,我将眼光投向了岗仁波齐。
岗仁波齐位于西藏阿里普兰县,海拔6656米,被藏传佛教、苯教、印度教共同奉为世界中心。每年都有无数信徒前来转山朝拜,以求解脱。转山道全长52公里,从山脚的塔钦村出发,途径曲古寺、哲布热寺、尊最普寺,最后回到塔钦。
去塔钦的路上结识了二男一女,是夜在村里住下,次日清晨吃了压缩饼干后埋头苦走。另三人时不时歇息拍照,于是我决定一个人走,大家频率耐力都不一样,迎合他人步伐只会更累,而且说话消耗体力。一路遇到许多藏族人、印度人、尼泊尔人,还有逆时针转的苯教徒,以及磕等身长头的藏族人。我认为岗仁波齐峰是有表情的,因为积雪纵横的缘故甚至能分清眉眼,有种奇异的生动。我偶尔掠一眼它,便安慰许多。
下午四点行至哲布热寺,风云突变猛砸雹子。遇上了背帐篷转山的驴友阿东,天气放晴后,他去河边扎营,我在帐篷旅馆和同伴会合。很早就睡了,因为明天要翻海拔5700米的卓玛拉山口,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高度。
卓玛拉山口比我想像的还要难,三步一喘,人格分裂,坚强内心感召软弱躯体:走到前面那块石头就让你休息,数到一百就可以喝水,超过那个人就能坐地上两分钟!
极其痛苦地撑到5700米,过了山顶倒又好了,飞一般的速度下了山,飞过慈悲湖飞过乱石堆,美美地想,来得及回塔钦了。然后发生了一个小悲剧,孤身前行走错路,被河流挡了方向,不得不在沼泽地里跳来跳去,折腾许久才回到正确道路上。
可怕的是开始下雨了,磅薄大雨把全身浇透,还不敢停,风声雨声鬼哭狼嚎,忍不住展开丰富联想,比如真的出现了狼——转山路上发生过野狗咬人的事件。荒山野外,饿狗和饿狼也没啥区别。
不知还要走多久,前后左右一个人也没有。绝望恐惧焦虑疲惫,一切都临近了崩溃底线,硬着头皮走上那条泥泞徒峭的悬崖路,幸好穿了双钉鞋,否则那么滑的路面一定会摔死。在最危险的地方,手扶山崖一步一顿,屏息凝神,不敢细看百米之下湍急的褐色河流。
风雨里努力辨识着模糊不清的路径,觉得这条路是通往地狱的,软弱极了,第一次离死亡这么近。翻过一个山头又一个山头,终于看到房子时,已经哭不出来了。晚霞满天中回到塔钦,在茶馆里烤火,吃蛋炒饭,光线昏沉,有些想哭,觉得自己浴火重生了。
接近凌晨时,同伴也牵牵绊绊打着手电回来了。我很高兴自己是一个人走的,虽然面临心理绝境时几欲崩溃,但熬过来后,它已成为生命中非常珍贵的东西。
后来在塔钦遇到个女孩,她因为速度太慢被同伴甩下,夜晚迷了路坐在河边哭,有个女尼渡河过去,把她救了出来。我并不同情,我只想冷酷地说一句,坐在地上哭是不对的,越是那种情况越要勇敢。
我以为自己的冷酷很酷。
回拉萨后,阿东介绍我认识瞳,她与我面临差不多的困境,而且还没有睡袋,只背了个小包,那天晚上她是在山里过的,她说,我坐在包上,抬头看天上的流星雨看了一晚,流星雨太美了。
她微笑着,但我知道多么的不易,山谷里夜晚气温极低,很可能会冻死,而且还有蚀骨的孤独感。我以为自己凤凰涅了磐,于艰难中悟出人生真谛了,结果对人家来说,只是闲庭信步看一场流星雨。
颓了蔫了羞愧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还是觉得我要当天就走出来的,睡在床上毕竟舒服些呢。
普兰县城位于孔雀河谷地,四面都是皑皑雪山,与印度、尼泊尔相接壤。普兰历史悠久,自公元初始就是象雄古国的中心辖区,比威震青藏高原的吐蕃王朝还要早。
前往普兰既因为它是阿里旅行的重点,也是想去那里取钱。当时在日喀则匆忙上了阿里的班车,现金不够,就向同行的广州男借了钱。为了尽快偿还债务,我拉着广州男,以及另一个玩摄影的河北女一起去普兰。车上还有另外一行游人,大家就趁机向司机提要求,请他途经圣湖和鬼湖时暂停片刻。
圣湖玛旁雍错来头很大,据考证玄奘《大唐西域记》里提过的西天瑶池就是它,比起玛旁雍错的正大仙容,我更喜欢妖娆妩媚的鬼湖拉昂错。两湖只有一堤之隔,很久以前是连成一片的——至今湖底都暗通款曲。
圣湖是淡水湖,鬼湖却是咸水湖,经常无风起浪,颇为奇异。拉昂错的碧波令人惊艳万分,我们尖叫着跑到岸边,纷纷弯腰捡石头做纪念。玛旁雍错西岸小坡上便是莲花生大师晚年修行的即乌寺,建筑格局呈瘦削冷傲的三角状。
在即乌寺,有个藏族男人和汉族女孩一起下车了,据说是去转湖了,然后就听说了关于他们的故事。汉族女孩来自香港,在岗仁波齐转山时力气耗尽,藏族男人把她救了出来,女孩回日喀则后,改变主意又折回塔钦,找到恩人继续转了两遍山,兴致不减就再转圣湖。
我理解她为什么要返回。只有在死亡威胁的绝境里,才懂得生命是什么意思,也更明白虔诚的必要,得到这些全新感悟后,日常生活的寻常内容已不能解答内心深处的疑问了,所以她渴望像藏族人一样,用身体力行去膜拜天地的神圣。
抵达普兰后,我立刻跑去取钱,但答案很沮丧,邮局取不了,而农行对于跨行取款也受莫能助。我仍然是一个两袖清风的穷人。
普兰有个国家二类口岸的边贸市场,其萧条冷清让我意外,大概只有二三十间小铺百无聊赖地开着,货品单一,只有些简陋的印度耳环、香料、护肤品以及糖果饼干之类的。怀着必须要消费的心情把整个市场耐心转了两圈,终于买了包饼干,尝了一块,简直无法给予任何评价,随手送给路上的小朋友,而且小朋友也没有谢我的意思。
在日用小超市里买了包昂贵的香辣花生,边吃边顶着烈日来来回回在街上走。这里最多的就是川菜馆,宾馆,发廊。游人很少,像我这样无所事事到处闲走的更少,通常都是包车前来,呼啸而去。
傍晚和广州男、河北女步行前往达拉喀山的尼泊尔大厦和贡巴宫寺。尼泊尔大厦只是一个雅称,其实是达拉喀山上数百个高低不等的天然崖洞,以前尼泊尔商人常常穴居于此,虽说现今大多已风化被弃,但我们还是撞上了两个在山洞里修行的苦行僧,皮肤黝黑,语言不通。跳了会奇怪的舞蹈后,他们端出放满零钱的碗,示意我们也放点进去。
本以为我们三人只要其中一个布施就可以,但两老头用肢体语言执着地表示,布施这件事,人人有份,多多益善。
贡巴宫寺是一座由十几米长的木板搭成的悬空寺,它与一桩消魂断肠的神话有关,相传诺桑王子专宠仙女依卓拉姆,引来其他五百嫔妃的嫉妒。王子出外征战,嫔妃要加害依卓拉姆,仙女只好飞回天上去,诺桑大怒,把五百嫔妃全部沉入孔雀河中。
贡巴宫寺这段朱红色的悬空木廊,就是依卓拉姆飞往天宫与爱人诀别的地方,俗称离别崖。看着木廊上斜挂着的五彩经幡迎风劲舞,很容易就会想到奔月的嫦娥,虽然飞天的目的不同境界不同,但两者都是“从此后,奴去也”。
于是我就很想也在离别崖上摆个展翅高飞的造型——不跟你们这帮肉体凡胎的人类混了!
普兰,真美啊,神奇的尼泊尔大厦。达拉喀,我曾经作为达拉喀的旅人。普兰住过的那家旅馆,真是我至今以来住过最脏的。
在新藏线的班车上遇到画家老王,他睡我上铺,脱了鞋子后,第一句话就很抱歉——没熏到你吧。我笑着摇头。
老王约我一起走,同行的还有老周,以及成都女孩小玉。小玉也是被画家忽悠着去新疆的,基本上就成了小保姆,帮着拎画具,洗衣服,买车票,打理生活杂碎。其实,我和小玉都是本着跟艺术家学点东西的想法——又不是天天都能逮到中央美院的才子出来写生的!
凌晨四点到了新疆叶城的郊区,打算先睡上一觉,把脸上皱纹抹平,但画家们饿了,非拉着去吃宵夜,趿着拖鞋惺忪着眼,吃了一大堆羊肉串后,天就破晓了。
次日搬到城里去住,很干净整洁的家庭旅馆,老板娘大着个肚子,随便打算要生。老板倒是个标准的家庭妇男,指导我们怎么用淋浴器,怎么用洗衣机……听说画家要去写生,马上拦了出租车,要我们去叶城的石榴园。
我们四人就带上画具浩浩荡荡地去了。确实,那里有许多石榴,一只只沉甸甸地挂在枝头,不胜负荷的样子。我们买了一堆,坐在树荫下慢慢吃,村庄的喇叭里传来陌生的维语,孩子们用新奇的眼光偷看我们。
附近有个维族美女,一袭红衣,倾国倾城,眉目间很有些忧伤气质。在我们大为惊艳时,有人告诉我们说,边上那个面貌平常的男人就是美女的老公,结婚几年了。
老周很气愤,他说,这就是她忧郁的原因,她知道自己美,可是竟落入了这种人手里,过着这样平淡的生活!
老周伤心得连画笔都提不起来了。
于是调转方向,跑去叶城著名的清真寺写生。老王四处踩点时,搭上了两个会说汉语的维族美女,相谈颇欢,留下电话号码,依依难舍地说,有空打电话啊,给你们画肖像啊!
老周拎着画板寻觅清真寺最好角度时,发现了一大排卖清蒸鸽子的小摊,他惊喜地把我和小玉都叫过来说,才七块钱一只,在北京要几十啊!
因为差价太惊人了,所以老周把画板一扔,专心致志地吃了起来。我就在边上给他数着,一只两只三只……老周吃了六只后,心满意足地抹抹嘴问老板,你们晚上还在这里吗?
如果以为画家们这就会心无旁焉进入绘画的涅磐状态,那就太小看他们对于生活本身的热爱了。画家坚持要去体验大巴扎的民俗风情,一头钻进去,光围巾就狠买了十条,老周还在嘴里碎碎念:一条给老婆,一条给小姨,一条给……
我真的已经不想重复他们血拼的努力了,我想像中的艺术家不是这样的啊,艺术家应该活得很深沉很脱俗,成天眉头深锁,认为全世界都负了他。艺术家应该把三姑六婆的亲戚忘得一干二净,以为自己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呀!
经过一家军用商品店,老王看上了一件迷彩T恤,12块钱,试穿后觉得美美的,然后就逼着老周也买了一件,老周也觉得美美的,回过头逼着我和小玉一人买了一件。
结果,我们四个人就穿着一模一样的迷彩T恤并排走在街上,有时横排,有时竖排,路人看到这样的小分队,难免多看几眼,多看几眼。
老周很享受这种回头率,叮嘱我和小玉说,明天还要穿,不许洗哦!
我们这两个小跟班,拎着画板和画架,穿着过膝的能当裙子穿的迷彩T恤,面面相觑。
这些年,新疆也去了好几次了。下次来贴新疆的片断。
库玉玛是拉萨的一家藏式旅馆,在藏语里是布谷鸟的意思。那里有全拉萨最便宜的十元床铺,我们几个藏漂自称鸟人,安营扎寨。藏漂,也就是说我们和八角街那些穿冲锋衣购物的游客不一样,哪里也不去,不计划归期,天天活得像魏晋风流的名士。睡至自然醒,睁眼就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发呆。下午去仓姑寺喝茶,夕阳西下,逛回库玉玛继续闲坐,喝酒,高歌,弹吉他。经常放着床铺不睡,抱枕头裹睡袋,挤在破藤椅上聊到天光。谈话内容大多是宗教范畴——这在内地的饭桌上几近绝迹。
阿东信奉基督教,口头禅是“神爱世人”。我在阿里岗仁波齐转山时遇见他,一头乱发,皮肤黝黑。时隔一月在拉萨重新邂逅,索性搬至同一旅馆。阿东是在巴基斯坦皈依耶稣的,他把那个午后描述得很神:晒着太阳,手捧《圣经》,看着周围的雪山,忽然间感受到了稣哥的温柔与慈悲。此后满心都是沉甸甸的幸福,遇到再难的事都云淡风轻飘一句“稣哥自有安排”。
居士是藏传佛教的信徒,之前是道教中人,有一年在香格里拉得到高僧点化,转入了佛教的大门。居士口才甚是了得,随时都能口吐莲花,把听者侃晕。居士身份很杂,一会在美国涮过盘子,一会是国企高管,刚把他定性为白领,又说曾在广西街头当摩的佬。不管如何,居士现在是经营户外用品的批发商,随身携带酒精炉,我们的夜宵就全靠它了,以牛肉汤为主,方便面为辅。居士经常挂在嘴上的话是“像我这样的淫僧……”,然后配以迷离笑容。
库玉玛宗教论坛三足鼎立,坛主周峰推崇儒教,甫一照面,就隆重介绍他的政治理念“全民福利论”。从字面意义猜,周峰更适合于活在春秋战国。关于周峰的神奇是,他在贵州飘了四年,以统计苗族的种类。他宣称找女朋友标准是越土越好,村姑最佳。大概也是因为这个观念,他经常和女孩子起争执,甚至还被一个小姑娘用指甲划破了脸,他一边愤慨于人缘不如阿东,一边握起拳头自嘲,对我这种人就要狠一点!
瞳是库玉玛另一位女性成员,刚从印度回来,着衣风格和阿东有神似处,都沾染了脚步轻盈,衣袂带风的感觉。瞳的驴子段位很高,从阿里回拉萨,我花了一千块,她却搭到了免费的顺风车。瞳是第一个挥手说离别的人,某个清晨她在每个人的枕边放了块好丽友派,折回印度去了。现今,她在特丽莎修女创办的仁爱会做义工,照顾残疾儿童。瞳是我所见最勇敢的女孩,看似淡定平静,实则清凛坚韧。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深秋,库玉玛论坛作鸟兽散。其实在旅行中,我们每个人都是习惯独行飘忽不定的野驴,但在库玉玛,却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了似曾相识的亲近,这大概就是所谓缘份。他们是我旅行多年所结识的最好的一拔朋友,使我重新考量友谊的定义,旅行的意义,信仰的力量。
离别后的许多时日,每当想起库玉玛的鸟人们,我都想用陈与义那阙《临江仙》来纪念那段相聚的相光: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瞳是我路上遇到的最可爱的女孩子,她还活泼泼地在我的微信名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