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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李冰清
《美人鱼》在上映六天后,票房破了14亿。
它至少说明一件事,真的有那么多人,可能只是冲着“周星驰”这三个字,就去买了电影票。很多人在说电影中充满了并不让人惊奇的老梗,特效略显粗糙,也看到很多人一一分析电影中对应的致敬细节。放到大屏幕上,电影便有每个人自己的解读,喜欢或不喜欢,都有太多左右的因素,我想说的,是周星驰拍电影时,必须直面的自己。
很多年前周星驰在采访中面对过“你是否害怕江郎才尽那一天”的问题,他回答,“想东西一直都越来越难”。才华和天赋这种东西,其实不需要别人的告知和肯定,对于真正的天才来说,他们心里都是有数的。好和不好的标准在哪里,没有人比他们自己更清楚,在世人还未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们所能做的就是近乎执拗地执着,而世人对他们的期望已经掺杂入太多其他的成分时,他们所能做的,依然是近乎执拗地执着。
周星驰谈到自己的人生时,将之形容为“非常非常失败”。我没有看到这句话的上下文,不知道他是否还有补充的扩展,但以我主观而粗浅的解读来看,或许只是因为他的成绩,他的人生轨迹,始终没有够上他心中的标准。虽然他的电影大多是完满的结局,哪怕至尊宝和紫霞仙子已经生死相隔,他也潜入另一个陌生人的躯壳,补上追悔莫及的一吻。
但我总觉得,他心底知道那些结局都只是愿望,因为在现实中无法实现,所以在本身就代表梦境的银幕上得一次善意的圆满。他最深切的感受,始终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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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时不时会想起《唐伯虎点秋香》里华夫人那段“居家旅游、杀人灭口”良药的广告,《喜剧之王》里临时演员尹天仇拍一个一晃而过的镜头时,问导演在火烧上身那刻是否需要表现出一点“内心寂寞的冷”,还有《功夫》中包租婆在追杀仇人时在空中突然开始如跳水竞技的720度旋转,等等等等。如果不是有极其敏感而丰富的内心,如果不具备超乎寻常的观察力,他一定不会在脑海中上演这些小剧场剧情。据说周星驰从小就不爱上街凑热闹,而是喜欢站在窗边观察人,研究人群中声音最大的那一个,那个人为什么会有那样的自信和夸张姿态?我想这始终是周星驰感兴趣的话题。
这个“人群中声音最大的那个人”,便是他热衷描绘的主角。“声音最大”,不一定指说话的声音,而是内心的呐喊最强烈,而他想喊的,往往只是一句“为什么”。心比天高的一开始,往往是命比纸薄,平凡到让人辨不清五官的小人物,成了被命运选中的The One。至尊宝为什么要变成孙悟空?一心向佛的唐僧为什么要去尝试和理解情爱?食神为什么会一夜间一无所有?
正好像,人生的转折有逻辑吗?没有。人生的巨变有预告吗?没有。我们任何一个人可以被豁免在“突然”之外,或者对人生做到所谓的“掌控”吗?不能。
所以遍地是遗憾啊。但凡没得到,但凡是过去,总是最登对。人,物,事,皆如此。
所以他便顺利成章地开始演绎“后果”,更常常以其反照“前因”。邓超演的富商为什么爱上了美人鱼?寥寥数句交代了他的性格和背景:小时候家里穷到靠捡垃圾为生,聪明且投机,极其自负,几百万的生意几秒钟就决定了嘛。挂在嘴上的总是,“我这样的人会……?”可是他坐下来狼吞虎咽吃鸡,啃着鸡腿流泪,肆无忌惮唱歌,在游乐场里玩得开心到几乎翻过去。美人鱼根本不理他的那句“我这样的人”,她根本没有意识去辨别或者识破他的伪装,就直接走进了他心里。世间始终你最好,是因为在你面前,我毫无顾忌地褪去所有后来拼搏中加在自己身上的规矩啊。在你面前,我的人生开始倒带,我可以坦诚我的无知和幼稚,无畏说出心里最怯弱和自卑的事情啊。在你面前,我就是我,所谓本初啊。
这其中当然那有周星驰自己的部分缩影。一次采访徐峥时我和他聊起《喜剧之王》,说起周星驰的煽情和狗血,他就是能耐把它们变成情怀,最典型的,就是那句“我是一个演员”。当时我也问徐峥,《泰囧》中的主人公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他仔细想了一会儿说,就是那种拿着公文包穿着西装,在机场和柜台服务人员吵架的人。当时他不知道那样一个内心始终浸透在尴尬里的男人,是否会成为“囧”系列之后的主角,但他相信,无论化身怎样的身份或名字,喜剧演员,比如周星驰,终其一生或许演的始终都是同一个人,他不同的侧面,不同的遭遇,不同的成长,而他自己,最初或许都没有过这样的预计。
但一个人要多久才能了解自己?又何况是另一个似幻似真的人。要塑造或者说探究这样的一个人物,到后来更多的是需要自问。周星驰在电影中语速极快,可在生活中一切都很慢,说话速度,以及下决定的速度。他说只有在角色中自己才能无畏,同样的话我听过许多优秀的演员说过,比如梁朝伟。多少内心的感受拿出来说,别人可以有共鸣,在创造的过程中,他大概更多的是不确定。
前路怎么走,方向在哪里,没有人会告诉你。周星驰在一步步被推崇为“一代人的记忆”和“喜剧之王”后,我相信他要关心的不是那些赞誉,而是如何继续自问自答那些不确定。
2,
其实从《西游降魔》开始,周星驰的电影中残酷的部分越发鲜明,他对于“恶”的表现,更加直接和赤裸裸。有人说这次邓超演的富商缺少小人物的代入感,或许他更俗气而无趣,但他同样具有现世的普遍性,他的寂寞和无聊,被隐藏起来的善,不都和以前的人物如出一辙?
前阵子采访邓超时,我们当然也聊到《美人鱼》。两人接触时邓超刚完成《分手大师》的宣传,想尽量多抽时间陪孩子,但要拒绝周星驰,他显然办不到。两人想出一个折中的办法,每天夜里11点,等邓超的孩子睡熟之后,在电话上聊剧本,如此这般,进行了大概一个月。周星驰盛赞邓超是“新一代的喜剧之王”,能让他有这样的赞誉,用邓超自己的话说,可能因为两人“心里趴着一个同样的小贱人”。
也可能周星驰在邓超身上看到了类似的坚持。无论邓超导演的作品口碑如何,他对于喜剧的执着让人佩服。他始终在强调,相比做喜剧的前辈,自己受到的质疑乃至诋毁都不算什么。当年《大话西游》上映时票房和口碑一起惨败,但值得庆幸的是,周星驰没有因此放弃,后来的剧情反转让他自己都无比惊讶,他在北大演讲时背不出那段著名的“一万年”台词,可台下的观众齐声背完了,他只能笑。“一部电影得到观众的认可就很高兴了,何况台词他们都能背出来……”那一刻,更多是唏嘘吧。
或许没有比较周星驰和邓超的必要,但在一个人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会多些期许也在情理之中。陈可辛曾开玩笑说绝不会担任邓超导演作品的制作人,是因为邓超实在太纠结,现场导演说了“好”,他还要再给五种不同的尝试,以至于不得不强制他暂停。周星驰在现场显然也是焦虑的类型,邓超说看他一早7、8点就到现场准备,下午疲倦得直打瞌睡,心里顿生一种“还好这次我不是导演”的轻松。罗志祥在《美人鱼》里的一招一式都由周星驰亲自指点,他一度压力很大,因为不知道如何去抓周星驰认为“对”的节奏,有时是快一点,有时是慢一点,他好像总是把握不好,但这种微妙的差别,周星驰明白,他调整的方法,就是重来再重来。
周星驰的审美其实自始至终没有过变化,带着恶趣味的童心,对纷繁世界的主观逃避。我往往在他的电影里看到一种疲惫,一种拼命希望保持原来速度却力不从心的无奈。所以他的电影里往往有一个小人物聚集的角落,其形态类似一个半封闭式的村落,自给自足,与世隔绝,那个角落会有自己的规矩,有简单粗暴的爱恨情仇,有自己的生态体系。它是一种旧时代破败和温存的交杂,袒露着一种不合时宜的天真。一旦有人要去外面的世界,又或者有外来者闯入,便是故事的开始。
我相信这些都是周星驰年少时生活场景的复刻,为最简单的快乐欢呼和感动。他借着电影一次又一次回到童年,回到“豉油拌饭是世界上最美味”的年纪。看到《美人鱼》中游乐场里两人大啃烧鸡的场景还是会感动,两人比赛高音的露天卡拉OK还是会会心一笑,一个人不断重现自己最珍视的场景有什么不对的呢?就好像,多年后回到母校,不厌其烦的聚会方式,总是希望可以在当年吃饭的小餐馆里重新碰杯,重续糗事。周星驰不年轻了,那些场景对他来说或许代表着回忆里旧事泛起的温润金光,当所有的人都期待你更快更高更强的时候,为什么不能满足一下自己回头的愿望呢?
周星驰当然需要票房的肯定,但是一部电影成型,总不能只为了观众高兴。既然他自己已经认定无法跨过心中“成功”的准线,何不更加任性肆意一些。他对于生活荒诞的一面总有让人拍案叫绝的描述,或者说,那种“微妙的尴尬时刻”,他总能准确地抓住、描绘、夸大出来。而他自认为最准确的表达是否在一时一刻能够得到大多数人的共鸣,这本身就是命运给他的难题。
不知是他走得太快,还是我们走得太晚。票房的记录之下,只愿周星驰能继续按照自己的节奏向前,如果不是孤身只影,至少不会太过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