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至尊宝到玄奘：故事的前世和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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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降魔篇，这标题像极了《西游记第一百零三回之番外篇》的感觉。果然，从玄奘出场的那一刻起，就隐隐觉得他像极了一个熟悉的影子。散场之后走在路上，猛然醒悟：这不就是至尊宝吗？一样的无厘头，一样的搞怪，一样的没有半点“真实的本领”，连发型都一样。也许这是巧合，但我相信这种巧合必有某种神奇的原因。岁月流转，还是周星驰，还是西游记为背景的无厘头喜剧，周星驰从演员变成了导演和编剧，是否就意味着他从至尊宝，变成了那个年轻的玄奘法师？

或许真的如此。我相信如此。

因为稍稍回忆一下大话西游的剧情，我们会发现太多的Deja Vu，似曾相识。同时也会发现，许多似曾相识的情节，又悄悄地发生了改变。

若把这两个故事看做一个人的心理现实，看做和物质现实截然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中真实上演的情景，那么这些改变，恰好也就意味着一个人心灵的成长。如同时隔多年所做的两个梦，主题类似，场景多有相通，却又根本不同。

至尊宝大战春三十娘，一票斧头帮弟兄一拥而上，被打得抱头鼠窜。玄奘在水寨要“智擒”鱼怪，村民们受了鼓动，争相跳下去，也同样被弹得漫天乱飞。春三十娘要杀至尊宝，救下至尊宝的正是和他纠缠不清的白晶晶。而玄奘对鱼怪无计可施之后，也就和来救场的段姑娘一见钟情。都有一段爱情故事的开始，不同的是至尊宝仗着青春气盛和大无畏想要“拯救”一个女人，而同是青年人的玄奘面对敢爱敢恨的段姑娘时已显得手足无措、无计可施。反倒是舒淇饰演的女人兼具小女人的妩媚和成熟女性的坚强，让观众不得不认可她对这男人做出的“有大勇敢”的评价。

月光宝盒的反复闪回没能挽回白晶晶，把至尊宝带回了五百年前，重走了他前生的路，于是这段感情就这么戛然而止，如青春期的一场闹剧。美猴王挫骨扬灰的一掌打散了段姑娘的躯体，却无法阻止两人的心灵相通，玄奘也就此大彻大悟，更像是一场虽无结果、却让一个男人走向成熟的爱情故事，美好而刻骨铭心。

至尊宝面对年轻的紫霞，假装流着眼泪说出了催观众泪下的“我希望是一万年”，而紫霞就真的流泪了，也真的相信了他。玄奘在一息尚存的段姑娘身边，又一次讲出一万年的时候，段姑娘只是轻轻一笑，“一万年太久，爱我现在”。轻飘飘的一句话，没有泪，却足能令人动容。年少轻狂时的山盟海誓、蜜语甜言，毕竟敌不过一句直刺人心的把握现在。这是只有历久积淀，走过时光荏苒，见识生命残酷，才能明白的情感。大人的友谊，以及爱。

……

这些毕竟只是表象。变化最大的还是唐僧的形象，以及周星驰所表现的（作为演员演绎的，以及自编自导时着重强调的）角色本身。教化至尊宝的唐僧更像是一个唠叨的老父亲，一口一个“only you”“这样不好”“我说过多少遍”，换来的只是不屑的拳打脚踢和抓狂式的满地打滚。直到听了观音的教化，至尊宝总算开了点窍，这才带着未竟的牢骚接受了不得不接受的命运，因为命运无可改变，也无法抗拒。取经和拯救众生，是唐僧前世今生没有半点动摇的原教旨理想。为了这个理想，唐僧牺牲前世的自己，换来孙悟空的转世开悟，更像是为了孩子付出无限牺牲的老爹。临终之前老爹留下什么遗言，哪怕再违背内心的愿望，也因为还债的关系无法逃避。”我想看看我的心是什么样子的“，也许至尊宝最后都没有完全明白他想要什么。是荒野黑店旁瞎子和二当家的崇拜，是回到过去挽回白晶晶的心伤，是和紫霞的天涯浪迹，抑或是更加原教旨化的花果山美猴王？呜呼，那一世的不了了之，还不如猪八戒，魂牵梦萦，念念不忘高老庄。

相比之下，青年玄奘有了更深的领悟和更大的成长。哭自己无能，恨自己无用，毕竟还差了“一点点”，而这一点点，便是对自己和现实的接纳。身为最无用的除魔人，没有野蛮的体魄，没有天生神力，也没有斩妖除魔的飞剑和金环，偏偏怀着最大的理想。如几位“有用”的除魔人所言，你凭什么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呢？不怕大言不惭么？一味地指责别人，指责人家不团结，指责人家贪图名利，有什么用呢？只有历经挫折，意识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才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理想。真正有信仰的人往往都曾经陷入类似的信仰危机：信仰有什么用呢？又不能当饭吃。是的，它的确不能当饭吃，的确没有用！承认了这一点的玄奘只有大哭，只有陷入软弱，然而这场痛哭便是必要的成长。

儿歌三百首并非无用，感化妖怪内心的真善美而不杀死妖怪也并非不对。心理现实中的意象本就是杀不死，也不该被杀死的。我们需要的是接纳它们的存在，然后才有帮助、转化和修改。倘若你做过那种战斗、搏命和逃亡的梦，就会发现梦中的敌人怎么打也打不死，追杀我们的人永远阴魂不散。无论我们在梦里再怎么以一敌百、杀人如麻，最终都仿佛要被无尽的战斗打垮，只有在惊惶中醒来。三只妖怪都并非天生邪恶，都各有悲惨身世，是为了自己上一世的愤怒和悲哀而报复；是玄奘而非其他“有能力”的除魔人看出了这种端倪，只是自己的修行太差。于是痛哭之后，要走上遥远的修行之路，穿过戈壁，翻越群山，苦其心志、饿其体肤之后，才有了降大任于是人的底气和资本。即使找到了猴王，也是顽劣未除，还要再经过几多磨难，才能驯化妖魔、为我所用。哪像前一世原教旨的唐僧，一上来就口衔天命，不由分说拉起人就去取经。

而正是这样经历了成长的玄奘，在踏上自己的取经之路前，说出了整部电影中最让我肃然起敬的台词：世间大爱与小爱无分别，没有经历执着便谈不上放下执着。而拯救世人的也并非我玄奘，乃是西天的佛经。整部电影中一直显得犹豫、软弱甚至有些怂的玄奘，若说之前化身如来还有“天命相助”的偶然性和“逆袭”的嫌疑，到这一刻也就终于配得上舒淇和观众对这个角色的一切赞扬：能说出这番话，玄奘在取经之前就已心中有经。纵然手头无经，又有何妨？

放下所谓的“天命”，抛下虚无的优越感和身段，选择接受不完美的现实，并愿意以自己的力量寻找自己相信的路、改变自己能改变的世事，这才是一个成熟的、真正的理想主义者。若只是抱定拯救世界的理想不放，又不肯承认自己也是五谷杂粮之身，就迟早有一天会精神分裂。从这个意义上说，无厘头的周星驰虽然讲了一个形式上精神分裂的故事，但在故事的结局，他清楚地告诉我们，他是醒着的。

这或许对现实中自我感觉过分良好的“理想主义者”们，也是一种无言咄喝？

那么，爱情又如何呢？至尊宝深爱着紫霞，一个爱字却从未真心地说出口去。观音告诉他，带上金箍，就能上天入地，却不能再动凡间情欲。为了西天取经的使命，也为了有能力从牛魔王救出紫霞，至尊宝义无反顾。代价呢？就是见了紫霞也不能相认，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入云雾却无法可救。金箍于至尊宝，更像是少年歌德面对烦恼时写下的维特。青春期躁动的情欲就此升华。可是只有升华真的就够了吗？走上漫漫西行路的猴王回头看着红尘中的大侠，仿佛看到了一个未完成的自我，虽然远走，焉知心中没有一丝遗憾留下？

这种无奈和辛酸，在文章饰演的玄奘那里得到了宣泄。“我真的很没用”，一场大哭，是为无力拯救众生的自己，又何尝不是为了前世那个无力救赎爱人的猴王？几番波折，接纳了自己的情欲，这一世的爱终于说得出口，终于达到了两情相悦的精神圆满。如果不是玄奘而是前世番外的红尘大侠，故事本可以有一个旁人看来更加“圆满”的结局。可主人公毕竟是玄奘，负有本质上不可改变的取经使命。导演无法两全，只能以姑娘的死和再一次的升华烘托出一本如来佛经。是亦遗憾，却怎么想都难有更合理的结局。难不成玄奘要牵着姑娘，带着三个弟子走上取经之路？到底不成体统。

何况，玄奘悟道成佛，而姑娘又不是观音菩萨：无名师祖能心中无鹅腿，男人总不能心中无女人吧？你是要洞房呢，是要洞房呢，还是要洞房呢？……

所以只能让她活在玄奘心里。也就只有心里。踏上征途，大漠天地之间隐然是她不变的容颜。柏拉图式的情感固有遗憾，青春无悔不死，永远的爱人。

月光下翩翩起舞的舒淇，白衣胜雪，超凡脱俗，同时又近在眼前。在前一世，或许她便是在水帘洞教导至尊宝的那个观音姐姐。

女人是男人的学校，是学校就会毕业。从前一世懵懂的猴子到这一世小有所悟的玄奘，我想，我看到了一个毕业的叙事者，以及几个心理意象的毕业。

是为记。

2013-2-16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