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儿
(小小说)
天刚擦黑,二妮儿穿一件粗布大红袄儿,从青纱帐里钻出来。夹着个兰底儿白花的小包袱。避开日本人的炮楼,绕过财旺家的后院墙,猫着腰,贴着墙根儿一路小跑,顶着满头的高粱花子,七拐八拐地溜进了二叔家的门儿。
一盏跛脚的棉油灯斜立在破旧的炕桌上,黄豆大的一点光亮,把二妮儿娇小的身影投射在班驳脱落的泥墙上。二妮儿的脸一定是红得发烫。平时的一条长辫被高高地挽起,花儿一样地盘卧在脑后。一根银簪斜插在发鬏中间,那是娘当年唯一的嫁妆。农家自纺自织的土布,被漂染成撩人的大红色,经过闺中少女精心的裁剪缝制出来的大襟小袄,随着二妮儿起伏的身段儿裹包着水萝卜一般水灵的二妮儿。
“你今儿就把俺娶了吧!”二妮儿低着头说。
二叔满脸的疑惑:“嘛吔?!不是说好的收了秋再过门儿的吗?你咋就这么来了?这算个嘛呀?!”
二妮儿说:“俺不能再等了!”
二叔问:“咋地了?”
二妮儿说:“再等,再等俺就要被那狗操的给祸害了!”
二叔说:“那狗操的又作摆你了?”
二妮儿说:“好几天了,天一黑他就扒俺家墙头,俺娘说:说嘛也不能再等了,赶紧上你婆家走吧!后晌午头儿,俺娘俩就藏进了高粱地,这袄儿,还是在高粱地里换上的呢”!妮儿显然对那件崭新的、红得象团火一样的大红袄很得意。
“这狗操的东西,老子早晚要让他吃枪子儿!”二叔摸了摸腰间的盒子枪,狠狠地说。那狗操的叫财旺,平日里偷鸡摸狗、欺男霸女就不说了,最近还老往鬼子的炮楼里钻。
接着二叔俩手一摊又说:“可这-----这黑灯瞎火的,要啥没啥,一没花轿二没响器的,这就算娶了?”
“算娶了”!二妮儿抖开炕席上的一条破被子,拍了拍上面的尘土,边铺被窝边说:“俺说算娶就算娶了!明儿一大早,俺到前院给爹娘拐沫子熬粥磕仨头,就算娶了!让财旺那狗操的死了他的黑心!”
远处,突然传出几声狗叫。“嘘----别言语!”二叔低声吼道。噗地吹了灯,跳上炕,掀开一点窗缝向外张望。月光下,五个人影低身倚靠在窗下。
“二叔-------”一个黑影轻声喊到。
“哦-------来了!”二叔小声应着,转身跳下了炕。
二叔低下身,从炕洞里轻轻拖拽出两个被麻绳捆扎得死死的炸药包,小心翼翼地夹在腋下一个,把另一个又轻轻推回了炕洞。对二妮儿说:“二妮儿啊,你说算娶就算娶了吧!你插好了门等着我,我一袋烟儿就回来。”
二妮儿腾地一声跳下炕,张开双臂死死地抱住二叔的后腰,脸颊紧紧地贴在二叔那强健的胸脯上说:“你做啥去?俺怕-------”
二叔压低嗓门一字一板地说:“今晚,老子要炸了那狗操的炮楼!记住,炕洞里还有一包炸药,我要是回不来,你就把它埋在高粱地里!要埋得深着点,这东西火烈劲儿足,不能放在家里的。”然后一把把二妮儿推倒在炕上,抽出盒子枪,一闪身出了门,消失在了夜幕中。
二妮儿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傻了似的。她哪里知道二叔他们为了炸掉鬼子的炮楼,借着深秋的青纱帐,十几个通宵不停地挖了个地洞,直通炮楼底下。今晚就是送炮楼和鬼子上西天的时刻。
二妮儿就那么傻呆呆地坐着,两只小手左右捂着双耳。既恐惧又期盼地静等着那一声冲天的震响。响声过后二叔就会回来的。
然而,二妮儿没有听到那声期盼的震响,听到的却是炮楼下响起了一阵暴豆似的枪声。枪声过后的那一夜,二叔始终没有回来。
天刚亮,二妮儿用拐磨子磨碎了杂豆,点燃了灶火。火苗随着风箱啪嗒啪嗒的的节奏声,一闪一亮地照映着二妮儿娇嫩而不安的脸。熬好了粥,二妮儿给二叔的爹娘盛上送到前院,摆好了,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给公公婆婆连磕了三个头,叫了声爹,叫了声娘。爹娘分别应了,二妮儿,就成了二婶儿。
那一年,二妮儿十七岁。
后来,二婶听说那天晚上,是有人提前给鬼子告了密。二叔他们刚到洞口,便中了鬼子的埋伏。六个人以死相拼,结果被打死了五个,只有一个人钻进青纱帐跑掉了,据说还中了枪。
敌人把五个血葫芦似的死人一个挨一个儿地投进炮楼前面的水井里,用二叔他们挖洞挖出来的土,连夜把井填平了,还给踩跺得瓷瓷实实。几天后,填实了井口的封土,被慢慢地浸成了酱红色,汩汩地往外淌着血水。还听说告密的人就是财旺。
事后,八路军的武工队派人提着盒子枪,一连几个晚上,彻夜蹲坑都没堵住财旺。那狗操的一听见“除奸队”三个字就吓得湿裤裆。打那以后也没人再见过他!
二婶儿相信,侥幸突围跑出去的那个人,肯定就是二叔。二叔手脚麻利枪法也准,没人能把他怎么样。没准儿哪一天,二叔就会突然闪现在自己的面前。
二婶儿就天天地等着盼着。三年过去了,一直等到鬼子投降,炮楼被拆,也没等见二叔的人影,更没有二叔的音信。倒是财旺那个狗操的回来了。财旺穿着长靴,扎着腰带,腰带上别着小手枪,骑着高高的大红马,马屁股后面,还跟着背长枪的护兵。听说那狗操的当了国军的连长。
二婶儿死心了。二婶儿穿着那件红得象团火一样的大红袄儿,头上缠着条白布条。跪在那酱红色的井口。从日出跪到了日落。不停地上香,烧纸,磕头。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二婶儿一连几天没出门。晚上,有人看见财旺骑着大红马来到二婶家的门前,把缰绳栓在门前的柿子树上,大模大样地进了二婶儿家的门。天不明,财旺又骑着大红马四蹄撒欢地走了。
第三天夜里,夜很黑。村子里鸡不鸣狗不叫地静,静得出奇。突然间,一声震天的巨响,冲腾起一个巨大的火球,那火球好亮啊!照亮了整个村庄。把半个天空都映得彤红彤红。
早晨,人们看见二婶儿的家,成了一片废墟。几根烧焦了的残椽,袅袅地冒着青烟。一缕大红色的布条,挂在柿子树残存的枝桠上,随着干涩的秋风,微微地飘动。
一匹枣红色的大马,被炸死在废墟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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