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鹃花那开得高兴啊——《千与千寻》

　这是一个守护自己名字的故事。千寻牢牢记住自己的名字是荻野千寻，而不是汤婆婆试图强压下来的“小千”。这个自然很容易让人想到集中营会蓄意泯灭人的名字，所有的肉体变成了一排数字，甚至包括肉体自己也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而所谓自由的第一步，就是重新拥有自己的名字：真名，全名。

　所以，这似乎可以看做是一个革命的故事？当然不是。

　这是一个和父母回家的故事。从随着父母离开学校、离开朋友、离开熟悉的道路，千寻径直走入生命的岔路深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一个目标吞噬另一个目标，但最后她还是乘龙御风，她还是重新看见汪洋变成了草原，她看着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的父母，大惊小怪地喜极而泣。我们陪着她继续走下去，这一次那些离别的凄清犹在，但毕竟是暖意丛生。

　所以，这似乎可以看做是一个治愈的故事？当然不是。

　这是一个，照例改来个第三。然后，我怎么会这么然后下去，这个故事很长，还是重头说起。

　相对于汤屋的绚烂，这部片子的开头很容易被看做是一个无足轻重的过场。“这部车是四驱动的，所以爬坡非常稳”。我很喜欢这个脸似麻将身似砖头的爸爸。他其实心里也对不得不跟着他奔赴远方的妻女表示愧疚：新的汽车，新的工作，新的目的地。一切都是崭新的，一切都是未知的。他只好自言自语地打气，自言自语地告诉大家一切尽在掌握：车能抓住地，我能抓住未来。

　这里我特别要提一下他在遇见那些食物时候说的一句话：放心吃吧，爸爸带足了现金，卡也没有问题。

　很多人指责父母是出于贪婪然后饕餮成灾，其实我觉得完全没有道理。食物敞开于食肆，只要有钱足够可以购买为什么不可以先大吃一顿？这里的要害就是你哪来的自信可以付得起代价？母亲大口嚼着烧鸡说：老公，这味道相当不错，炸得好脆啊。

　这一段貌似荒诞的狼吞虎咽，其实不过是这对普通夫妻化恐惧为食量。不知何处是尽头的旅程，女儿不给情面的指责，他们何尝不知道自己蝇营狗苟，栖栖遑遑。他们卑微地告诉自己：我还有钱，我付得起这眼前的一餐一饭。

　千寻自然想不了那么多，她首先是觉得不好吃，其次觉得父母大吃特吃的嘈杂干扰了她忧郁的心。此刻的千寻可没有放弃自己忧伤的权利，可是父母试图用牙齿和喉咙把这种小事一起嚼碎消化。她于是愤怒地走开：我不会吃，我不会和不理解我的大人同流合污。何况，何况远方的房子那么漂亮。

　“快回去，这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当小白龙那近乎凛冽的声音出现，千寻慌忙回去找片刻之前还被她看不起的父母：大人总该知道怎么办，大人总是能找到回去的路。

　当然，大人这时候已经变成了待宰的肥猪。这时候的千寻不知道还会不会在乎生日礼物还没有拆呢，好不容易认识的朋友又分开了。

　她发现了一个非常令她恐惧的事情：周围那些灯开始亮了。

　身体变得透明、开始有些东西从影子变成实体都令人恐怖，但更恐怖的还是灯亮了。本来死寂的街道通过一盏盏的灯活了起来，一个完全认为该和自己没有关联的世界打开了，你不知道这本来不存在的怎么会突然存在了，把存在这么赤裸裸地塞到了你的面前，你根本无法选择，连逃避的可能性也没有，你逐渐被这个世界接纳，或者说吞噬，就像有了光，阴影也就越来越大，到后来你只意识到还有地方有光，因为你已经完全被阴影吞噬了。

　我觉得所谓的噩梦就是你在噩梦中以为已经醒来。譬如小千逃脱了青蛙的骚扰，找到了锅炉爷爷被安顿好了工作，否则她也许直接就变成了小煤屑精。这里面小煤屑精发觉可以让千寻替自己偷懒非常好玩，一个个自以为得计地摔倒。锅炉爷爷直接就说：以为这样就轻松了吗？想现在就变成灰烬化为乌有吗？

　千寻还没来得及学会偷懒，事实上她毕竟还是很快脱困了，如果没有呢？

　汤婆婆近乎就是邪恶的化身，我瞬间想到的便是不惜半夜鸡叫也要赖账的周扒皮。她近乎无奈地开了一个工作岗位给千寻，还试图剥夺“荻野千寻”作为报酬。所以当污秽恶臭的河神冲入“油屋”的时候，我想正好大家罢工，团结起来看笑话。

　千寻大喊：锅炉爷爷拜托了。无脸男在一边更是撒下大把的筹子。大量的热水，大量的清洗液，冲刷着那似乎无穷无尽的污秽。然后千寻走入那污秽最深的地方，拔出那根凝滞的铁锈。“嗤”，河神长啸而去，欢呼于星空之上。

　这时候，千寻是没有恐怖的。因为整个油屋都在为她欢呼，包括被河神留下的金子晃瞎眼的汤婆婆。

　于是，噩梦是否就此变成甜梦可以继续下去呢？

　千寻有两个男朋友，一个是小白龙，一个是无脸男。据说美国上映的时候，对千寻连和小白接吻都没有表示愤慨，我只能说他们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个国家叫做日本，或者不知道至少有个人叫做谷崎润一郎。

　无论是小白龙还是无脸男，他们都是单恋的极致了：就是唯恐对方知道自己的爱，唯恐对方会为这个爱付出代价。

　这一点上无脸男差一点就过线了。

　在河神大会战之后，有一段戏是以无脸男为主角的。这几乎变成了这部电影的番外。无脸男到最后都没有交待来自何方，但和蚕神萝卜男等其他路人相比，他不止是一个路人。他一掷千金，饕餮吞天。

　那种吞咽就像诅咒一样，他的嘴就如套上红舞鞋的脚旋转不停。他只想让千寻从新出现，他掏出了更多的洗浴筹码，更多的黄金：你为什么不来看我，你知不道我很想你。

　当然，他没有嘴，他的声音都是通过吞噬的青蛙发出的，孤独的他只会发出：啊！啊……啊。

　千寻这时候可没空体会他的：你若安好。她忙着治愈小白龙，忙着去找钱婆婆。

　她只是对无脸男说：我们一起去坐火车吧。

　火车这段戏我觉得是整部电影的精髓，一刀两面光：之前热火烹油，之后沸反盈天。就只有这段路，在水中，在蓝色的天上穿梭而过的火车上，一切都是宁静的，宛如无始无终的梦境。

　钱婆婆当然是好人，所以除了劳动最光荣之外，帮千寻留下来了无脸男。

　这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情。否则千寻是否还可以在小白龙身边恢复那失去的记忆：你就是我小时候掉入的河流。这时候时间弥合了所有的缺口。

　千寻的探险看似惊心动魄，但实在是一种神的恩赐，试想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安全地工作，安全地日复一日，那才是真正的恐怖，无边无碍，无间地狱。没错，也就是大部分庸常的人所度过的一生，就如千寻的爸爸和妈妈。

　所以对他们而言，变成猪被吃掉，真的是恐怖的事情吗。

　千寻回到了父母身边，回到了海洋变回的草原，回到了正常的生活中里，音乐响起，多么温暖的旋律。我们看着她走向恐怖深处，那每个人都已经习惯的恐怖深处。

　但那杜鹃花开过了啊，开得是那么高兴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