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中文本《柏拉图全集》中的第二篇，是说从判处苏格拉底死刑到执行有将近一个月的间隙。因为在审判苏格拉底的前一天，朝圣大船出发了，按照习俗，在这艘船返回之前不能处死犯人。由于各种原因，这次朝圣使命花的时间比通常要长，苏格拉底的朋友利用这段时间制定计划，想营救苏格拉底出狱，让他离开雅典。克里托是苏格拉底忠诚的老朋友。他在某天傍晚得知那艘大船就要到达雅典的消息，于是就在第二天清晨去了监狱。他把营救计划告诉了苏格拉底，劝说苏格拉底同意让他的朋友们来救他。这一篇由于是纯粹讨论如何越狱营救苏格拉底的事，所以都是形而下的实际事务，并由应不应当逃走而涉及到法律的问题。

面对朋友的劝告，苏格拉底认为，假定我们正准备逃离此地，或者无论我们采取了什么行为，那么雅典人的法律和国家会来向我们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它们会说：“苏格拉底，你想干什么？你想要采取的行动表明你想在你的能力范围内摧毁我们，摧毁法律和整个国家，你能否认这一点吗？如果公开宣布了的法律判决没有效力，可以由私人来加以取消或摧毁，那么你能想象一个城邦会继续存在而不被颠覆吗？那么我应当如何来回答这个问题呢。我们能说，对，我打算摧毁法律，因为国家错误地对待我，你们在审判中对我的判决是错误的。这样说对吗？这是我们的回答吗，或者我们的回答是什么？我们知道，判决一旦宣布就具有约束力，就应当执行。

在法律与我们之间其实是有一种协议条款的，无论国家对我们作出何种判决，我们都会执行或遵守。苏格拉底认为在我们生存的环境中我们的一切都是在法律的结果：

国家与法律首先给了居民以生命，苏格拉底认为，法律可以这样说：难道不是通过我们，你的父母才被允许结婚而生下了你？告诉我们，你对我们这些涉及婚姻的法律有什么怨言吗？苏格拉底说，我当然只能回答，没有，一点怨言都没有。

国家与法律保护了我们的童年，苏格拉底认为，法律会说：你对涉及儿童的抚养和教育的法律有什么反对意见吗，就像对涉及你的法律一样？你对我们中间那些为了这个目的而立下的法律不感恩吗，这些法律要求你的父亲对你进行文化的和身体的教育。苏格拉底认为，对此我只说一个字：对。

国家与法律应当具有最高的荣耀，苏格拉底认为，法律可以这样对我们说：Well then, since you were brought into the world and nurtured and educated by us, can you deny in the first place that you are our child and slave, as your fathers were before you? And if this is true you are not on equal terms with us; nor can you think that you have a right to do to us what we are doing to you. Would you have any right to strike or revile or do any other evil to your father or your master, if you had one, because you have been struck or reviled by him, or received some other evil at his hands?—you would not say this。

这里我们直接写英文本的话了，因为王译的中文与英文有不同的理解。这一段英文的意思是说：很好。由于你已经出生，长大成人，我们使你接受了教育，你能否认，首先，你是我们的孩子和仆人，就如以前你是你父亲的孩子和仆人一样。如果你承认了这点，那么你能认为你与我们是平等的吗，你能认为你有权力做出与我们对待你的决定一样的行为吗。当你有一次被你父亲或主人责打、咒骂或其他方式对待了你，你认为你有权力同样以责打、咒骂或其他方式对待你的父亲或主人吗，你一定会说这是不可以的。

不过在王译的中文本中，这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很好。由于你已经出生，长大成人，接受了教育，你能否认，首先，你和你的祖先都是我们的孩子和仆人吗？如果承认这一点，你认为我们之间是平等的，无论我们试图对你做什么，你都可以正当地进行报复吗？你并不拥有与你父亲一样的权力，假定你有过一位主人，你也不拥有与你的主人一样的权力，使你能够进行报复。当你受到责备，你不能回嘴，当你受到鞭打，你不能回手，也就是说不能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里的意思与英文本有些出入，而且也不符合苏格拉底前后文的统一的语气。

从这样的观点出发，苏格拉底认为，法律会这样说：如果你不能说服你的国家，那么你就必须服从它的命令，耐心地接受她加诸于你的任何惩罚，无论是鞭挞还是监禁，对吗？如果国家要你去参战，你会负伤或战死，但你也一定要服从命令，这样做才是正确的。你一定不能后退、逃跑或放弃你的职责。无论是在战场上或法庭上，或是在任何地方，你必须做你的城邦和国家命令你做的事，否则你就得按普遍的正义去说服她们，如果说对父母使用暴力是一种罪恶，反对你的国家那就更是一桩大罪了。

苏格拉底认为，法律可能会继续说：尽管我们已经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抚养你长大成人，教育你，凡由我们支配的好东西，其他同胞公民享有的一份你都享有，但是我们仍然公开宣布这样一个原则，任何雅典人，只要达到成年，自己能够认识国家的政体和我们这些国家的法律，如果他对我们不满，都允许他带着他的财产去他喜欢去的地方。假定你们中有人对我们和国家不满，如果他选择去我们的某个殖民地，或者移民去任何国家，我们这些法律都不会加以阻拦，他也不会丧失他的财产。另一方面，如果你们有人亲眼看到我们的统治是公正的，我们其他国家机构的统治是公正的，那么我们认为他实际上就应当执行我们要他做的任何事情。我们坚持，在这种情况下不服从是一种罪恶，理由有三条：第一，我们是他的父母；第二，我们是他的卫士；第三，在允诺服从时，他既没有服从我们，又没有在假定我们犯了任何形式的错误时说服我们改变决定。尽管我们的指令全都是以建议的形式出现，而不是野蛮的命令，我们给他选择，要么说服我们，要么按我们说的去做，但他实际上两样都没有做。

法律会说：苏格拉底，如果你做了你们正在尝试的事情，那么这就是对你的指控，你将不再是你的同胞中最不应该受惩罚的人，而是罪行最重的人。那么法律无疑会用完全的正义来打击我。

由于苏格拉底是如此看待自己的国家和法律的，所以他拒绝了朋友对他作出的逃跑安排。面对克里托的劝告，苏格拉底感觉到神在招呼他，他好像听到神对他说：苏格拉底，当你去死的时候，你是一个牺牲品，但不是我们所犯错误的牺牲品，而是你的同胞所犯错误的牺牲品。但若你用这种可耻的方式逃跑，以错还错，以恶报恶，践踏自己与我们订立的协议和合约，那么你伤害了你最不应该伤害的，包括你自己、你的朋友、你的国家，还有我们。到那时，你活着要面对我们的愤怒，你死后，我们的兄弟、冥府里的法律也不会热情欢迎你，因为它们知道你试图尽力摧毁我们。别接受克里托的建议，听从我们的劝告吧。

苏格拉底对克里托表示，用以恶报恶的手段来保护自己是否正当。对他的判决肯定是不公正的，那么他违反法律而逃跑就是正确的吗？如果个人可以置法律于不顾，那么会给国家造成什么状况？人在任何情况下都必须服从他的国家的法令，除非他改变对法律的看法。对于克里托的好意，苏格拉底只是表达了这样的一个态度：克里托，让我们顺其自然吧，因为神已经指明了道路。

这一篇《克里托篇》谈的都是现实的事情，没有对认识论说些什么。不过苏格拉底宁肯自己受委曲而不能与国家和法律相对立。这是西方社会法制思想的一个表达。现在西方的法制现状是二千年历史的积淀，如果在法制建设刚开始的时候就没有这种强烈的法制意识契约观念，那么就不可能有现在的法制社会。

西方法律的一个基础就是契约，《圣经》有摩西十戒，这就是一种契约，古希腊同样如此，苏格拉底在这里说得很清楚了。法律规范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中国传统法律就是刑律，是当局者对民众行为的规定，这个可以做，那个不可以做，但并不涉及如何合理相处的原则。这是中西法律相当明显的一个可以说是根本性的区别，在中国的法律传统中没有“契约”的思想。

当法律要以国家的名义处死你时，虽然这个决定并不正确，苏格拉底的态度是必须接受，因为这是我自己国家的决定，虽然它错了，但它的权威不能削弱，特别是不能因为我而削弱。不过如果这样的结论在中国人的心态中又是如何呢，《水浒传》就是一个表述，就是官逼民反。这就是不同的民族心理在社会生活中的反映。

（说明：在本文中所大量抄录引用的柏拉图著作，中文均出自王晓朝先生翻译的《柏拉图全集》，抄录引用的英文则是从网络下载的由英国学者Benjamin Jowett译自原文的英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