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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子堰沟谷种缺口谷粒田里杂谈 |
立秋将至,田野已呈一派金黄。一块一块的良田稻浪滔滔,每根谷禾都只留一片剑样的长叶戟指长天,坚韧不移地守护它这半年来孕出的那穗自颈垂吊的谷吊。托起一吊谷子摊在手心,有六七寸长,已百分之七十左右黄了,只有谷吊近颈部分还是青色。早晨二晚,哪些种植禾谷的老伯便会走上田埂,任拂垂成一线,覆盖了田坎的一排谷吊拂着青筋盘兀的腿肚子,痒痒的。找出一吊极大极长的,就会蹲下来数有多少粒。多的能数出四百多,于是回到家里,美滋滋说与老伴。
我是农民的儿子,早年的记忆太鲜明了。
谷种一育到竹箩里,从此,农民就做着一粒谷一穗谷到一田谷的梦。为这梦白天劳累在田里,夜晚睡不上稳觉。爸爸把谷种育在家里最好的那个箩筐,上面盖上一层谷草,大致每隔两小时就得淋一次水。水不能沾油,父亲是不让我们沾边的,白天淋水还好说,晚上,迷迷糊糊的就听得后檐沟水缸那儿水泼在稻草上箩筐里淋淋淅淅的声响,一晚好几次。第二天一早,父亲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抬了水缸畔的箩筐到干檐坎来,拨开稻草,看谷种爆嘴没有。然后天天关注着谷芽的长短,散布在手心里象研究宝贝。其余时辰,‘泥人道’似的赶着平整秧田。谷种撒下去,见风长,一天一个样。最好是凌晨的时候能跑一道水,然后再淋上一道清粪。家家对自己的秧禾都象待宝贝样的,这段时间放水就最为紧张。我家的田已经是堰沟最尽头,称‘水尾子’,放水最艰难。每夜便听得父亲扛了锄头在屋背后堰沟上来来去去的声音。有时便大吼母亲:邓孝明——,你只晓得挺尸!快点起来帮我去守大沟头!从堰头到我家的田足足有四里来路,我记得这么长的堰沟主要的分水缺口就有六个之多。晚上放水的人一个个都象游击战士,你刚扎了这一个缺口下一个缺口又被人抠开。于是在晴晚的星月光里,父亲就得象个陀螺样转来转去转不停,这个缺口才扎住赶忙又奔赴几十米之外的另个缺口,还没走拢就又听得水哗哗昌下的声音,这声音冲得他心如刀绞。我家放水是横堰,沿途的几个口都是立堰。双方都放得生气了,缺口越抠越大。对方做得绝的是把扎水的土石全扒下去冲得老远,叫你找不了东西来扎缺口。这种争水的心理现在想来挺有意思。一方是窃窃的酷笑,咬牙切齿的自语:口给你挖得大!泥巴给你掏老远!叫你给老子俩争!而横堰的一方先是急火攻心,破口咒骂。然后不得不按耐下火气来用口刁了电筒在坎壁一锄头一锄头挖泥巴来堵。暗夜里终于相遇上了,或时就大打出手,有脑袋上被锄头挖破一个口子的,有腰杆挨了几锄把的。但爸爸捺得住火气,一般不会和人动手。通常办法是重新扎好缺口后就躲在近旁,等着那个争水的来把暗斗转为明争。当那个黑影正同样急虎虎喘嘘嘘的爬上来准备抠时,爸爸突然跳出来:我还说哪个干的缺德事!原来是你——蛮咡!然后就各自诉说各自的秧田缺水的苦情。通常爸爸就得签一个不公平的条约,让对方分到三分之二的水,自己分到三分之一的。两人用电筒照验了缺口,立约不得来暗自拨大。为何爸愿作吃亏的一方?只因是放横堰扎水斗不过抠水!要是当晚放水的人多,水分来分去,太小,流不到田里就浸干了!
我没能做成一个农民,十六岁就出去读师范了,没有独立完整的种过一季谷子,实际上对种谷的艰辛只略知一二。如果上一段放过水的朋友们看了还觉得就是那么回事的话,那是因为我帮不了大忙,按照农村吃一盘盘做一碟碟的常话,我曾跟随父亲去放过夜水,守过缺口。而下面真到了种谷环节的艰辛我却无能真实传达,这虽类似于一个想得扎劲,见花就泻的无能男人感觉职辱,但这是没法的事。至于栽秧躬在田里半个多月,相互换工,东家栽了栽西家,直到一村一组一坝水田都‘封秧门’,那种连腰都直不起来的感受我没体会。有体会的是秧叶、谷子都很藿人。
到薅秧时节,父母常带了我们仨姊妹薅秧。薅头道薅是很浪漫的事。一只脚为重心,提了另一只脚在秧棵秧行间滑溜。黑黑的田泥汩汩地在脚指甲缝间滋溢,而站立那一只脚肚子部位咕咕冒泡。秧尚未封行,日光也还温煦。秧叶不很藿人,几娘母游戏似的在春风煦日里言笑宴宴就把活儿做了。但薅二道秧就是不美的事,常令我犯愁。秧已封行,日头已毒。薅一上午一条小腿肚尽是红斑,头晒得昏昏胀胀,还得躬进秧篼里扯扎得很深挺难扯脱的毛稗。但按父母的说法,这是农村最轻省的活儿:没叫你背挑抬,别给我装相!想当逃兵时爸就这样说我。
更藿人而又累人的是打谷子。
我是个偷尖耍滑的,为了避开最累人的打谷,抡圆了谷把在半桶上一下下狠命的打,我只学割。弟弟是十来岁就把在半桶上打几下抖一下的几招操练得有模有样,我至今也没会这几招,每年看见了都觉得两人配合飕飕如风有力量有节奏极有劳动美,这是农家男子汉的标志,不会打谷不配作男人。难怪到现在我在妻子面前成了‘粑耳朵’,那时的偷懒就种下了今日的因果。娶一徒有容貌粗俗不堪的女人,动辄乱吵,没个安宁。而弟有股子吃苦的韧劲,终找到能相匹配的知识女性,喝酒打牌随他,相互尊重各自的活法。这都是我那时只学割秧的过错。其实割秧也非轻松事。和几个青壮妇女们盅了沟子头爨进秧林里只管割,那些好胜阳刚的男劳力们大体是看到这些圆实的屁股发了疯,一股劲不歇气的拉了半桶一路打来要‘拣热把子’,我们就得不伸腰的刷啦刷啦的割,一排六七窝,握谷把子的左手一紧一松不断把谷棵抓揽进掌里,右手配合着唰唰直割,割到田脚壁抓进了深深的竖地草也不顾,有时就滑了镰勒在指上,血流不止,还受嘲笑,更别说藿得通红的手臂。
但我始终不喜欢赤膊把谷把子甩到头顶没命的打,沾得一身谷毛子,全身藿得通红,头发窝里尽是谷粒,手指去抠,抠不动,谷粒被发涩住了。更别说出的力流的汗太多,人仿佛要虚脱。收谷时节,每晚爸爸都在床上呻吟,说是骨头散了架。年稍长,为避免藿人,我宁愿干另一种苦力:背谷子。这也不是轻松活。从坝中间背到家,里许路,田里起来的一段是最凶的。脚泥深的田,要蹭上田坎得使出吃奶的劲,弓腰攒劲,泥脚板不敢在窄软的田埂上打滑,不然,一家人半年来无分日夜的劳作成倒进稀泥,会惹出爸那一声无比深长钻心的叹气:咹———!怨望痛心尽在。而母亲就会一轮乱骂,姐弟便跑过来边怨责边捧起还没陷进烂泥里的水谷子。而在强弩之未了,却要背上家前的坡路,又得考验一回就要绷断的毅力。
至于后来打谷为米作一家人的饭食,那却是极享受的事情。母亲爬进竹楼上装谷子的‘包篼’,两边嘴角习惯地鼓起两个坑窝来,很惬足的样子,戳出几沙戳箕,我和爸爸便在凌晨的空气里背到一里外李家的柴油机房去打。
自出来工作已经二十年了,只是吃店里的米。懒了一个电话人家还给送上门来,一袋袋白白的,匀净得毫无粹米子,品牌说是台湾产的。这样的吃米方式已是大多数城镇人惯常的了,我们就要忘记米是怎么来的,以我曾经的生活给‘粒粒皆辛苦’作一个注角。
而我最不能忍受的,还是看见那些象我父亲一样,勤苦种谷一辈子的老年农民,到老了有的衣食无着,没有钱的来路,每逢赶集日,水泥公路上摩托小车穿梭如织,这些没钱老人佝偻了腰背,肩了扫帚或篾器,避行在路的边缘,走一二十里上街去卖几个钱。舍不得赶车,就在炎阳下走啊走、、、、、、、走路的只有他们,这些六七十的老人!青年壮年们都乘了车电掣而过。这些老人啊,二三十年前个个都是朴实的顶呱呱的种谷人。谷粒收获了,他们就象无用的谷草被无情的遗弃么!
这是我作皆文的初衷,不该写进一点劳动乐趣的!
(这两日找不到什么可写,把网易博客上的旧文发两篇过来好长博客等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