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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8

(2011-06-29 15: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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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生》

东野圭吾

杂谈

分类: 名篇赏析

36

  

  “呃,可以说点别的吗?”时生看着拓实说道。

  “什么?”

  “虽说有些不合时宜,但还是有个人想介绍给你。”

  “啊?”

  随着时生的视线看去,拓实不由得皱起了眉头。这个家的主人——那个老婆婆,正靠着墙缩成一团。她抬头看了看拓实,又马上低下了头。

  “既然能找过来,拓实你也应该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所以说,那位老婆婆是谁……”

  拓实将目光从老婆婆身上移开,将脸转向一边,撅起下巴,搔了搔头。

  “我们还是回避一下。”竹美说着就要起身。

  “没关系,留在这儿好了,又没什么了不得的事。”拓实道。

  竹美有些不知所措。她似乎已从时生那儿了解了大概,杰西也一脸不自在。

  “好不容易见了面,还是打个招呼吧,再说这次多亏人家协助。”

  拓实一听就不假思索地脱口说道:“你小子不逃到这儿来,我才不会来呢。”

  “可除了这儿,也没什么地方能让我们汇合了。可以说,你注定要到这儿。”

  “别装腔作势!要是我在这儿不方便,我马上就出去。高仓,我们去外面开作战会议吧。”

  高仓也显得无所适从。他抬头看着时生。

  “拓实,你这可不像话啊。”时生说道。

  “什么?”拓实瞪起眼睛看着他,“你才居心不良呢。故意让我们在这儿见面,显得我不知好歹。我难道是个坏蛋吗?”

  “不是坏蛋,是小孩子。”

  “你说什么?”他回头看着竹美。

  “打个招呼又怎么了?你们不是有血缘关系吗?”

  “已经被扔掉了,还谈什么血缘不血缘!”

  “不能说是扔掉吧。那是为了考虑,将你托付给条件好一些的人。”

  “养不起就别生啊。怎么?这么说不对?”

  “不生现在就没你了,这也无所谓吗?”

  “不出生,又有什么好不好的呢?”

  竹美摇摇头,叹了口气。

  “你整个人不可理喻。时生,你别管这个傻瓜了。”

  “你从没觉得来到这个世界真好吗?”时生说道,“你现在不是喜欢千鹤吗?今后你也会喜欢各种各样的人,正因为活着才能这样。”

  “我能活到今天,是因为有人抚养我,是姓宫本的养父母,与那个只管生、生下来后一扔了事的人毫无关系。就连猫狗都不会做那种事,总要抚养孩子到能自食其力为止。”

  拓实高声吼叫,众人默不作声。在一片沉闷的静寂中,只听见“嘘嘘”的声响。良久,拓实才意识到那是自己喘气的声音。

  他咬紧了嘴唇,就在这时,老婆婆有气无力的声音传入耳朵。

  “听说你去过东条家了。”

  所有人都看向老婆婆。她端正地坐着,抬眼看着拓实。

  “多谢了。这下须美子就没什么放不下的了。真要感谢你。”她朝拓实双手合十,深深低下头。

  “拓实!”时生催促似的喊道。

  “……真郁闷。”

  拓实站起身,快步穿过众人,穿上鞋出了门。来到街上,他用余光看着成排的旧房子,漫无目的地走着。也没怎么去回忆,《空中教室》中的场景就自动出现在他眼前。他嘀咕着:这算怎么回事?这些人一点也不明白我的事,净拿我开心……

  等他回过神来,发现已走到一个公园前面。一张孤零零的长椅上空无一人。拓实坐下,将手伸进口袋,想掏香烟,可口袋空空如也。“浑蛋!”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

  地面上出现一个影子,呈现出人的形状。拓实抬头一看,见时生站在那儿。

  “又来对我说教?”拓实问。

  “想叫你去看个地方。”

  “又来了。这次是哪里?北海道还是冲绳?”

  “就在附近。”时生抬腿就走。

  拓实并未马上站起。他想,自己不跟上去,想必时生就会停下脚步。可时生根本不回头看一眼,一个劲地走着。看来他已下定决心:如果拓实不跟来,就到此为止。

  拓实咂了咂嘴,站了起来。尽管不太情愿,他还是跟了上去。时生似乎感觉到了,放慢了脚步。没过多久,拓实追上了他。

  “到底要去哪里?”

  “随我来就是了。”

  不一会儿,他们走到一条较宽的马路旁。马路上车很多,他们等到绿灯亮起,走了过去。马路对面是成排的高楼大厦,还铺着人行道,时生在行道树下停住脚步。

  “只隔一条马路,氛围就完全不同了,对吧?”

  “是啊。”

  “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又没在这里住过。”

  “听那老婆婆说,这一带的土地基本上都掌握在某个人手中,只有很少的人居住在自己的土地上。马路这边也是这样,但由于某件事,那个人将土地出手了,于是盖起了高楼大厦。”

  “某件事是指什么?”

  “火灾。”时生说,“以前,这儿也遍布小民居,但有一天发生了火灾,几乎将整片地区都烧没了。那时的房子全是陈旧的木建筑,一烧起来根本没法救,据说死了几十人呢。”

  “这倒是个悲惨的故事,但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时生默默地从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信封,递给拓实。

  信封上的收件人写着“宫本邦夫”——拓实的养父,收件人地址则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的旧地名。

  “这是什么?”

  “别问那么多,看了就知道。”

  “太麻烦了。”拓实将信封推回,“想必你已经看过了,说一下内容不就行了?”

  时生叹了口气。

  “这是以前东条须美子写给你的信。当时她尚未结婚,所以寄件人写的是‘麻冈须美子‘。开始她准备寄出去,后来又改变主意了。听那位老婆婆说,这信一直放在衣柜的抽屉里面。我也是刚看过。告诉你内容当然也行,但总是难以全部转达,还是你自己看为好。”

  说着,他又将信封推到拓实身上。

  “没必要看,反正不会有大不了的事情,无非是解释、托词什么的。”

  “你害怕什么?”

  “谁害怕了?”

  “你不就在害怕吗?担心信上写了些你不想知道的事情。现在这样顶多是态度恶劣而已,读了信就不能虚张声势了,是这么想的吧?”

  “开什么玩笑?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只是不想看那女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是不是胡言乱语,自己确认一下不就知道了?你现在这样,在我看来就是担心、害怕。”

  拓实看看信封,又看看时生。时生眼神坚定,不像会收手。拓实无奈之下只得伸手接过。

  信封中鼓鼓地塞了十张信笺。信笺已经稍稍发黄,上面用蓝黑墨水写着文字。拓实偷偷做了个深呼吸。第一张信笺上写着:

  

  这是我写给拓实的信。时机合适时,请交给他看。如果觉得没有必要给他,烧掉也可以。

   

  从第二页起,每张信笺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

  

  拓实,你好吗?我是你的生身母亲。不过,我没有资格声称是你的妈妈。因为生下你不就,我就将你交给了别人。真是很对不住你。如果你因此而怨恨我、我也是自作自受。不管是谁,都知道这是不可原谅的。

  但是,我认为有一件事必须让你知道,就写了这封信。就是你父亲的事。他叫柿泽巧。是的,以巧为名字的人有很多,你和你的父亲也是。[注:“巧”和“拓实”在日语中读音相同]他与我们住在同一町内,是个漫画家。估计你没看过他的漫画。他用的爪冢梦作男这个笔名,估计你也没听说过,是根据手冢治虫取的。制造梦想的男人,当然也有这样的意思。遗憾的是,他的作品销量只有手冢治虫的百分之一,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他的漫画相当不错。

  我就是他少数读者之一,但也没什么可自豪的,因为我没有花钱买,是从朋友那里借的。

  有一次,我看他的漫画时,发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细节——他描绘的某些场景和我居住的町一模一样,就在那本名为《空中飞行的教室》的漫画里。我想,或许他就住在附近,就给编辑部写了信。不久他本人就给我回信了,信上写的地址就在同一町内,还欢迎我随时去玩。

  我下了很大的决心,去了他的住所。原来,爪冢梦作男的家和我们家一样,也是紧紧地挤在一起的陈旧民居之一。名牌上写着“柿泽”,后面又加了个括号,里面写着“爪冢梦作男”。这时,我才知道他的真名。

  他当时二十三岁。他对我的造访表示十分欢迎,据说从来没有读者来过。我见了他,稍稍有些吃惊。他的身体有残疾,不能正常走动。他说他出生不久就得了重病,后遗症导致双腿不能动弹。他的腿细得像晾衣杆,从脚腕往下则和小孩子的脚一模一样。

  他平淡地说,因为家境贫寒,生了病也不能及时去医院,治疗迟了,才落下后遗症。

  尽管他深有残疾,还是用茶和点心招待了我。他几乎只凭手臂的力量就能非常灵巧地满屋子移动。他说就是上厕所也不费事,事实也是如此。但如果要去外面,就必须坐轮椅,靠自己坐上去相当吃力。轮椅放在大门口。他偶尔会请钟点工来打扫房间、洗洗衣服、做做饭什么的。他说因为没钱,不能天天都叫。那个钟点工我也见过几次,是个为人很好的阿姨。

  他出生和歌山的农民家庭。他说自己本该在家里帮忙干活,可什么也干不了,觉得很过意不去。

  他的人生价值就是漫画。正如他的笔名显示的那样,他特别热衷手冢治虫的漫画。后来他也开始画,向知名漫画杂志投稿,被采用几次后,他萌生了做专业漫画家的梦想。

  二十出头时他来到大阪。据说是出版社的人跟他说过,不去大都市,今后就会落后于时代。本该去东京,可身边的人都劝他,尽量离家近些好,他就妥协了。开始,长他三岁的姐姐和他抓在一起,后来姐姐嫁人了,他便独自生活。当时他正有希望成为漫画家,觉得就此回家太可惜了。

  对于他的身体,我仅在初次见面时觉得有些吃惊,马上就不以为意了。不仅如此,见过几次后,我就被他吸引了。他性格开朗,博学多才,总是谈笑风生,一点也不让我感到枯燥乏味。最吸引我的,是他让我切实感到他非常在意我。当时,去他家玩是我的一大乐趣,但不能让别人知道,因为世人都认为年轻姑娘独自去男人的房间是没有廉耻的事,更何况是这个身体异常的男人,如果被别人知道了,不知会传出什么流言飞语。就是跟妈妈也不能说,否则她肯定立刻禁止我去那儿。我躲过了所有人的眼睛,偷偷去他那儿。现在回想起来,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时光。

  然而,不幸突然降临了。有一晚,妈妈把我摇醒,说附近发生了火灾。不知道具体的起火地点,但外面嘈杂的人声显示,火势已经蔓延开来。

  我和母亲一起跑到屋外,四周相当昏暗,可街上已经有很多看热闹的人。看到他们奔跑的方向,我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柿泽巧就住在那边。我情不自禁地朝那里跑去。

  离火灾现场越来越近,我的担心也开始变成绝望。失火的正是他居住的那片地区。人们已经开始扑救,但火势难以遏制。

  我不顾一切地朝他家跑去。火舌已经逼近他家大门口,无法靠近。我又转到屋后,因为是一长排的房子,屋后有一条小巷。

  我穿过迷宫般的小巷,好不容易来到他家屋后。这时,四周已是烈火逼人,浓烟滚滚。我呼吸困难,眼睛也很难睁开。

  我拼命叫喊,敲打着他家的窗户。窗上装着磨砂玻璃,从外面看不到屋里的情况。

  不一会儿,窗开了。我先看到了他的手,接着是他的脸。他拼命抬起身子,才打开了窗户。“来干什么?快走!”他对我说。我说:“我要和你一起走!”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不可能的。窗上还钉着几根防盗的铁栅栏。就算没有它们,我也无法将他从窗户中拖出来。我能选择的只有和他死在一起。

  他看出来我的心思,悲切地摇着头,说:“球你了,你快走吧。我怎么能拖累你呢?你应该加上我的寿命,长久地活下去。只要想到你能活下去,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接着他将一个大大的茶叶袋递了出来,说:“带上这个快走吧,这是我和你结合后产生的幸运的作品。”我后来才知道,里面装的正是《空中教室》的原稿。

  我哭喊着不肯走,他却微笑着关上了窗户,似乎连插销都插上了,窗户再也推不动。

  我放声大哭,敲打着窗户。这时火已经烧到身边。闻到头发被烧焦发出的糊味后,我忍不住拔腿逃开。我抛弃了他,选择了活下去 。

  可是,从那天气我就像痴傻了一。失去他的悲痛和让他赴死的悔恨,每时每刻都在折磨我。我无法进食。只要下去,说不定我就会死去。救了我的正是你,拓实。

  得知怀上了他的孩子后,我决定不管怎样,一定要活下去。我觉得这是我的使命。我细细回味着他最后时刻说的那句话:“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我相信,他的未来就在我的腹中。

  我无法说出这孩子的父亲是谁。我固执地闭口不言,也根本不听周围的人劝我打胎的意见。就这样,拓实,你被生了下来。

  下面写的都是我的解释。如果你不愿读下去,也是没办法的事,我没有资格非要你读下去,但姑且写下来吧。

  我的梦想就是把你抚养成人,无论如何也要完成这件大事。然而,对于当时还是个孩子的我,办不到的事情太多了。我家收入很少,难以给你提供充足的营养。更不幸的是,我由于身体病弱,没有奶水。我觉得如果如果这样下去,你的生命就像风中的烛火,随时都有熄灭的危险。我想到了已去世的他。身患重病时,他没能接受良好的治疗,结果落下残疾,悔之莫及。我希望你能成为和你父亲一样了不起的人,但不想让你经历他的遭遇,所以将你的名字改成拓实。

  宫本夫妇是我们的恩人,是他们将你健康地抚养成人。无论怎么感谢他们,都是报答不尽的。

  如果你忘了我,那也没有关系,但一定要终生孝敬他们二人。还有,你要好好活下去,实现你父亲的未来。我的愿望就是这些。

                                                             麻冈须美子

   

  拓实坐在护栏上看完了信。看到一半时,他便忘却了硬而窄的护栏带来的疼痛。

  他首次接触到生身父母的事情,其中就有“自己为什么被生下来”这个问题的答案。

  “读完了?”时生问道。

  “嗯。”

  “怎么样?”

  “什么?”

  “感想。不会没什么触动吧?”

  拓实撇着嘴站起身,小心地将信叠好,放回信封,递给时生。

  “没什么特别值得一提的。”

  时生立刻目露凶光。“当真?”

  “你生什么气?没什么新鲜事,要说有,也只有一丁点儿关于那位漫画家的,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没关系?”

  “是啊,他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也没给我留下什么遗产。”

  “你为什么只会用这种语气说话呢?”时生悲哀地摇了摇头。

  “那你要我用什么语气?你以为我看了会深受感动?非要我痛哭流涕,你才满意吗?一时冲动生下来,养不起了就朝外一扔,写的不就是这个?”

  “你,你到底读了这信中的哪一段?”时生气歪了脸,伸手揪住拓实的领口,用的力气相当大,“你父亲为什么要让你母亲去逃生?最后那句话你没看到吗?即便在现在这一瞬间,我也已经感受到了未来……你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吗?”

  “不就是临死前说了句漂亮话吗?”

  “浑蛋!”

  随着一声怒骂,拓实眼前一黑,同时遭到击打,往后倒下。当他明白过来时,时生已经骑到身上,揪住他的衣领,用力摇晃。

  “你明白面对死亡的人的心情吗?开什么玩笑!当时大火已经烧到眼前,在这种时候,你能说出未来这样的话?这是在说漂亮话吗?”

  拓实看到时生的热烈夺眶而出,这使他丧失了强词夺理的气势。

  “确信自己喜欢的人能好好地活着,即便面对死亡,也看到了未来。对你父亲说来,你母亲就是未来。人无论在什么时候都会感受到未来。无论是怎样短暂的一个瞬间,只要有活着的感觉,就有未来。我告诉你,未来不仅仅是明天。未来在人心中。只要心中有未来,人就能幸福起来。因为有人教了你母亲这个,她才将你生下来。可你看看自己,整天牢骚满腹,不思进取!你感受不到未来不能怪别人,要怪你自己,因为你是个浑蛋!”

  时生拼命地不停吼叫,拓实却无法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时生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锁,将他的身体牢牢锁住,动弹不得。

  时生像是突然回过神来般,半张着嘴松开了手。

  “对不起……”他咕哝着低下了头。

  “解气了?”

  时生不做声,从拓实身上站起,拍打着牛仔裤弄脏的地方。

  “这些话不应该由我说。我再怎么说,你不理解也是徒劳。但是,拓实,我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感到欣慰。”时生看着拓实,嘴唇的两端向上翘起,又道,“你想说‘反正你出生在富裕的家庭’,对吧?”

  “不,”拓实摇头,“我才不说这种话呢。”

  “行啊,我的事怎样都行。”时生将信封放在还坐在地上的拓实的膝盖上,“我先回去了。”

  拓实盘膝而坐,目送时生穿过马路。

  

  

  37

  

  拓实回到老婆婆家中,见每个人都坐在原位。时生仍抱膝而坐。大家都抬头看向拓实,随即又移开目光。

  拓实清了清嗓子说道:“呃,怎么说呢?为了我个人的事情耽搁大家的工夫,不好意思。还是研究一下夺回千鹤的方法吧。”他在时生身旁盘腿坐下。

  “话是不错,可又不知道她在什么地方。”竹美嘀咕道。

  “像是在海边,有一大排仓库似的建筑。”

  “光凭这些怎么够?”竹美撩了撩长发。

  拓实拍了一下双膝站起身来,走到隔壁。

  日吉已经醒了。他的手脚都被绑住,倒在榻榻米上,眼神锋利地盯着拓实。

  “不定时联系行吗?”

  日吉冷哼一声。

  “快说,你们那个藏身地在哪里?”

  “我不会说的,你刚才自己不是说过吗?”

  “可老这么耗着,你们也得不到冈部。”

  “反正你们也不想交出来。”

  “又不知道他们在哪儿,想交也没法交啊。高仓不想交出冈部,可我不一样,我只想换回千鹤。怎么样,再做一次交易吧。”

  日吉默不作声,满脸敌意,但心中无疑在进行各种权衡。

  “稍稍动一下脑筋不就清楚了?这么耗下去你们达不到目的,还不如赌一把,说不定还能抢到冈部呢。”

  “那个人,”日吉用下巴指了指高仓,“会同意你的提案吗?”

  “他想干什么跟我毫不相干。重要的是换回千鹤。你不也一样?把冈部带回去是最重要的。”

  “你想怎样?”

  “还用说?就是这样呗。”说着,拓实将日吉扳过来,去解他手上的绳子。

  “拓实!”

  “喂,你想干吗?”

  “不然还能怎样?”拓实看看时生又看看竹美,将绑住日吉双脚的绳子也解开了。

  手脚都自由了的日吉立刻站起身来,背靠墙摆开架势。像与之呼应般,杰西也站起来,摆出进攻架势。

  “竹美,你叫杰西别出手,我跟这厮回去,再带上冈部。”拓实回头看了看日吉,“这下行了吧?最初就是这么说的。”

  日吉舔舔嘴唇,点了点头。

  “行,但就你一个人去,其他人可别跟着。”

  “好啊,行。”

  “拓实!”

  “少啰嗦!什么拓实、拓实的,还有什么办法吗?”

  “你一个人去危险。”

  “我知道。”拓实转向日吉,“我也有个条件,别叫他们迎上来,也别蒙住我的眼睛。”

  日吉稍一考虑,慢慢地点点头。“明白。接受你的条件。”

  “这可是男人间的承诺。”拓实伸手一把拉过冈部,“走吧。”

  日吉率先走向大门。竹美和杰西极不情愿地给他们让了路。拓实跟在日吉身后。与高仓目光相接时,他停下了脚步。

  “对不起了。”

  高仓一脸苦相地点点头:“嗯,没办法呗。”

  “换回千鹤,就全力协助你。”

  高仓苦笑着搔了搔头。

  三人穿上鞋,来到屋外。日吉抓起冈部的胳膊就走。

  拓实正要跟上,忽听后面传来脚步声。“等等。”是那位老婆婆的声音。拓实站定回头看去。老婆婆递来一个东西。“这个,你拿去。”

  是一个紫色的护身符袋子,石切神社的。

  “这是什么?”

  “护身符,里面有能保你平安的条子。”

  “这种东西我不要。”

  “拿着。”老婆婆紧盯着拓实,“拿着吧。”

  拓实接过袋子打开,见里面有一张叠好的纸条。他取出展开一看,上面用圆珠笔草草写着一行字:

      拾到者请立即拨打电话:06-752XXX江崎商店。

  “你看,”老婆婆微笑道,“管用吧?”

  拓实咬紧嘴唇,将纸条重新叠好放回原处。“懂了。我带上。”

  “喂,”日吉招呼道,“磨蹭什么?”

  “嗯,就来。”拓实转过脸对老婆婆说道,“阿婆,你保重。”

  “拓实,”老婆婆抓住了他的手,“小心啊!”

  “知道了。”

  竹美和时生来到门口,颇为担心地目送着他。拓实朝他们轻轻挥了挥手,迈步前行。

  上了大路,日吉叫了辆出租车。三人都坐在后座,冈部被夹在中间。

  “去天王寺。”日吉对司机说道。上了年纪的司机低声答应一声,开动了汽车。

  “那里就是你们的藏身处?”

  日吉不答,直直望这前方。

  “嘴还是那么严。”拓实咂了咂嘴,“要是在东京,我就算被蒙住眼睛、堵住耳朵,凭感觉也能知道是哪儿。可在大阪就不辨东西南北了。”

  他轻轻戳了一下冈部的侧腹。“都是你,非要逃到大阪来。”

  冈部皱起眉头,哼了一声。

  “是在海边吧,”拓实边说边窥视日吉的反应,“大概是在饼干厂附近,对吧?”

  “饼干厂?”日吉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我刚想起来,今天早晨从那儿出来时,有股饼干的气味,刚出炉的饼干。”

  过了一会儿,日吉露出笑容。“要紧的地方出了差错。正因为这样,才会被这种男人抢了自己的女人。”

  “你说什么?”

  “不是什么饼干,是面包。”

  “哦?”

  “附近有个面包厂,生产便宜的夹心面包。再告诉你一个线索,那附近没有大海,方向正相反。”

  “咦?是面包啊,我可不太喜欢吃面包。”

  车速降了下来。

  “在哪儿停车?”司机问道。他们已经来到车来人往的十字路口。

  “就这儿。”日吉从上衣口袋中掏出钱来。

  拓实左手捏着那个护身符袋子,想看准机会递给司机。纸条上写的江崎商店肯定是高仓等人守候的地点。如果司机拨打电话,他们就会知道拓实是在哪儿下的车,这样就有可能找到石原的藏身之处。

  “喂,你干什么呢?快下车。”付完车钱,日吉推了一把冈部,拓实也差一点被他推出去。

  “啊,等等,脚卡住了。”拓实假装在座位下拔脚,趁势将袋子仍在下面。拜托,司机老兄,你可要早点发现啊!

  出租车开走后,日吉仍留在原地一动不动。

  “怎么不走?快去你们的窝点啊。”

  日吉冲拓实诡秘地一笑,目视远方举起了手。又一辆出租车停在他身旁。

  “上车。”日吉说道。

  “怎么?又坐车?”拓实圆瞪双眼。

  “少废话,快上车,不然就来不及了。”

  三人上车后依旧紧紧地挤在一起,日吉飞快地说了去处,只听得是“河内松原”。

  “为什么不坐刚才那辆车直接去?”拓实追问。

  “以防万一。”日吉道。

  “什么?”

  “你的伙伴说不定看了那辆车的牌号。我不想让他们查出去向。”

  “哎?心还挺细,不过……”

  拓实假装不动声色地看着车外,内心焦急万分,腋下都出了冷汗。换乘了出租车,那个护身符袋子就毫无用处了。

  出租车似乎行驶在干道上,但离市镇像是越来越远了。虽说不辨东西南北,拓实也知道到了郊外。

  大事不妙。没有任何线索,不能指望外援了。他拿定主意,只有靠一己之力放手一搏。

  在干道的一个拐弯处,日吉让司机停车。附近有一栋工厂般的建筑物,飘来一股淡淡的饼干,不,面包的气味。

  “快走,就在前面!”日吉催促道。

  “你们老大还等着吧?”拓实道,“定时联络断了以后,他会不会觉得不妙,撇下你跑了?”

  “你要是小瞧他,可没好果子吃。”

  “哦,是吗?”

  越往前走道路越黑。没有路灯,沿路是一面混凝土围墙。走到围墙的尽头,日吉转了进去,拓实带着冈部紧随其后。眼前的情景他记忆犹新。

  “就是这儿。”拓实说道,“没错。就在那个仓库的二楼。”

  “觉得亲切吗?”日吉往前走去,见拓实没跟上去,便回头道,“怎么?还不快点过来?”

  “我们在这儿等,去把千鹤带来。”

  “嗬……”日吉端详了一会儿拓实的脸,慢慢地点了点头,“我们都不可靠,是吧?”

  “要我相信你们,可能吗?”

  “这倒也是。”日吉怪笑道,“你有种,好,就告诉你吧。”

  “什么?”

  “我们老大没想将那妞还给你。”

  “也许。”

  “那妞和这小子老待在一起,还是认为那些丑事她全知道为好。那么,拿住了这小子却放了那妞,有什么意义呢?”

  “千鹤什么都不知道,真的。”冈部说道。或许是很久没说话的缘故,他的嗓子哑了。

  “去跟老大说吧。”日吉冰冷地说了这么一句,又看着拓实道:“想夺回那妞,就看你的本事了。我不讨厌你,可也不会帮你。”

  “知道了。快将千鹤带来。”

  日吉撇了撇嘴,甩动上衣,抬腿便走。不一会儿,沙砾上的脚步声远去了。

  “他说得没错。”冈部道,“他们没想交还千鹤。有什么好办法吗?他们可不是一两个人啊。”

  “不用你担心我也一清二楚。”说着,拓实解开了绑住冈部双手的绳子,“你信得过自己的腿吗?”

  “腿?”

  “问你跑得快不快。”

  “你突然问这个……嗯,一般吧。”

  “那你就作好心理准备,待会儿要你飞跑。”

  “什么?”

  “等会儿我一给你信号你就跑,拼命跑。要是不想被他们抓住,就照我说的去做。”

  “不交换千鹤了?”

  “我倒是像交换,可他们好像没这个意思。”

  从房子里出来了几个人影。拓实摆开架势。是石原和日吉,还有三个手下,没有千鹤。

  “啊,宫本先生,发生了不少事情啊,都听日吉说了。”石原饶有兴致地说,“冈部先生,我们终于见面了。大家都在找你。”

  “我的话好像没转达到。我说过要带千鹤过来。”

  “嗯,别着急啊。喂,先带冈部先生上去。”石原命令道。

  两个人应声走来。拓实在冈部耳边轻声道:“就是现在。”

  “啊?”

  “跑啊!”

  冈部叫了一声,朝大路跑去。

  “喂,小子,别跑!”

  “站住!”石原的手下也叫嚷着追了过去。

  石原和日吉一时间茫然无措。机会只有现在了!拓实朝建筑物跑去。日吉发觉后立刻拦在前面,拓实全力撞去,身体失去了平衡,可他立刻又站了起来,不知日吉被撞得怎样。

  拓实跑进建筑物,奔上眼前的一架楼梯。身后已经有脚步声传来。楼梯上放着纸板箱和推车,拓实将这些东西推了下去。在一片金属撞击声中,传来几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一声东西落地的闷响。

  二楼办公室的门开了,出来的是那个没眉毛的人。

  “小子,你干吗?”他叫着举拳就打。

  拓实躲过,挥出一记右直拳,正中对方的鼻子下方,有一种炸裂的感觉。没眉毛大叫一声,双手掩面蹲下。鲜血从他脸上滴落。

  拓实冲进办公室,见千鹤一脸绝望地站在那里。他关上门,又上了锁。

  “拓实哥……”

  “开窗!”

  千鹤打开身边的窗户。拓实从窗口看了看下面。紧靠着的像是个二手车中心,那仓库的屋顶就在下面。

  “千鹤,快跳下去。”他叫道。

  千鹤吃了一惊,反倒离开了窗户,脸上掠过惊恐之色。

  “浑蛋!怕什么?现在是害怕的时候吗?”

  “可是,你看这么个地方。”千鹤将头摇得像波浪鼓似的。

  门外传来声响,像是有人在拨开拓实从楼梯上扔下的东西。有人在怒骂:“你小子在这儿干什么!”挨骂的估计是没眉毛。

  “快点!”

  拓实抓过千鹤的手,总算将她拖到窗框上。千鹤依然在摇头。“不行啊,绝对不行!”

  听到门锁被打开的声音,拓实在千鹤背上推了一把。她尖叫一声,掉了下去,在仓库的屋顶上翻滚。拓实见状也跳上了窗框,几乎与此同时,门开了,日吉闯了进来。

  “不好!”拓实飞身跳下,在仓库的屋顶上连续前滚翻。

  “啊,拓实哥,你没事吧?”

  “快破!追来了,快跑!”他飞快地站起身,拉住千鹤的手。

  “从哪儿跑啊?”

  “从这里跳下去。”

  “啊?还要跳?”

  背后传来“咚”的一声,是日吉跳了下来。他龇牙咧嘴,似乎崴了脚。

  “快!”

  跑到屋顶边缘,拓实拉着千鹤的手跳了下去。

  下面正好有一辆丰田花冠。两人落在发动机盖上,发出一声巨响,前盖顿时凹了下去。

  “跑啊!”拓实拉着千鹤就跑,可是,由于逃亡带来的劳累和监禁的影响,千鹤的身体显得极为沉重,她穿的鞋子也不适合奔跑。

  两人在成排的二手车中穿行。他们能感觉到追兵已经逼近,拓实一个劲地往前跑,千鹤一摔倒,他就用力将她拉起。

  大路已经近在眼前,他们却不得不放缓速度。因为和大路之间还隔着一道铁丝网。

  “浑蛋!”

  拓实寻找着铁丝网的出口,但出口紧闭,还上着锁。

  两人站在铁丝网前,背后传来踩在沙砾上的脚步声。拓实回头看去,石原和手下正不慌不忙地走过来。

  “宫本先生,你的胆量和骨气再次令我佩服。我这里的年轻人真该向你学习。这是真心话,可不是恭维。”石原说着跨前一步。

  “漂亮话就别说了,放我们走不好吗?”拓实气喘吁吁地说。

  石原苦笑道:“要是我有这种权限,也不是不能考虑,很遗憾,我没被授权。行了,男人要想得开,将那位小姐交给我们。”

  “冈部不是已经交给你们了?说好要把千鹤还给我。”

  石原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幼稚的话有什么意思?你不就是明白了这道理讲不通,才演了这么一出吗?既然到目前为止干得很漂亮,那就漂亮到底吧。”

  “行啊。”拓实将千鹤藏到身后,“那就让我奉陪到底。想得到千鹤,先过了我这一关。”

  “你看看,”石原搔搔头,摆了个无可奈何的架势,“我可不想再这种无聊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可你不答应也没办法。谁去跟他玩两招?”

  石原往后一退,日吉走上前来。他紧盯着拓实,脱去上衣,左右扭了扭脖子。

  “还是你。“

  “刚才我可是手下留情,这次得玩真格的了。“

  日吉沉下腰,左臂下垂,摆出架势。

  拓实也摆出进攻架势,心中却暗香:够戗啊,只有杰西才是他的对手。但怎能不放手一搏就将千鹤交出去呢?被打倒为止,不,被打倒了也绝不放手。他下定决心。

  日吉以脚拖地逼近,看来他相当自信。拓实严加防守。

  就在这时,不知道从哪儿传来喧闹的音乐声,音量之大在这夜半时分显得很不协调。拓实的注意力收到了干扰。日吉也面露惊讶,往后退了几步,似乎要等待恢复宁静后再与拓实一决高低。

  然而,音乐非但没有远去,反而越来越近了。拓实听出是硬摇滚,还夹杂着摩托车的轰鸣。

  不一会儿,大路上出现了几十辆摩托车,一望便知是一伙暴走族,在他们正中间有一辆装饰花哨的厢式车,车顶装着大喇叭,摇滚乐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这伙人在拓实等人背后停了下来。拓实看到厢式车车身上刷着“BOMBA”,就知道是些什么人了。

  音乐停了,摩托车的引擎声也齐齐停住。

  厢式车的车门开了,竹美走了出来。她身穿黑色黑皮夹克,手持一根铁链。她走上前来,铁链拖地哗哗作响。

  “让你久等了。”她冲拓实使了个眼色。

  “这些家伙什么人?”

  “帮手呗。事情紧急,也只能召集这么多了,都是我以前的玩伴。”

  拓实看看四周。这些人的长相个个都非同寻常。

  “吓了一跳吧。”

  高仓和时生也从厢式车上下来。高仓对拓实点了点头,又看和石原说道:“就此收场吧,大家都不想把事情闹大。”

  “带着这群小毛孩来唬我?”石原怪笑道。

  “不是。我和你的雇主联系国了,事情已经谈拢,将冈部交给你们。这两个年轻人,你们也就别难为了。”

  “这事我可没听说。”

  “刚决定的,不信可以听这个,这个是电话录音。拓实君,接着。”高仓拿出一个小型收录机,仍过了铁丝网。

  拓实伸手接住,递给日吉,日吉又递给石原。石原摁下按钮,将扬声器贴在耳朵上。

  “是不是你雇主的声音,听得出来吧?”高仓说道。

  石原关上收录机,歪着脸,撅起下唇。

  “冈部呢?”他问手下。

  “逮住了。”

  “哦。”石原摸了摸下巴,慢慢走近拓实。他皱着鼻子,吐出一口气。“算是平局,怎么样?”

  “你这么说,就算是吧。”

  石原捏起拳头在拓实胸前轻轻一碰,随即转身离去,他的手下也都跟了上去。最后离去的是日吉,他默不作声地指了指拓实的脸,也走了。

  拓实靠在铁丝网上,滑了下去,只觉得疲劳如潮水般袭来。

  “拓实!”时生隔着铁丝网喊道。

  “哦,你们还真找到这儿了。”

  “阿婆的护身符帮了大忙,回去可要好好感谢她哦。”

  “护身符?换乘了出租车不就没用了吗?”

  “打电话来的司机先生说了,”竹美说道,“听说要去面包厂附近什么的,时生一听就说肯定是这儿。”

  “时生?”拓实扭头看着后面,“你知道这儿?”

  “是个留有回忆的地方。”时生说道,“面包厂旁边的公园……来过一次。”

  “公园?哪儿有公园?”

  时生微笑道:“现在没有,十年后就有了。”

  “说什么呢?莫名其妙。瞎蒙的吧,面包厂又不是到处都有。”

  拓实想站起身,可一阵疼痛袭来,他的脸都扭曲了。

  他刚发现自己扭伤了脚。

  

  

  38

  

  医院坐落在环状线桃谷车站旁。这是家综合医院,停车场很大,连出租车待客处都有。走进正面的玻璃大门,就是个很大的候诊室,左侧是挂号处,在不同的窗口分别办理入院手续或就诊挂号。

  时生去办理入院手续的窗口打听千鹤的病房时,拓实站在候诊室的角落里看电视,“南方之星”乐队正在激情演唱《可爱的艾莉》。

  时生回来了。“在五〇二四病房。”

  两人朝电梯走去。

  “这医院真大、真气派啊,她住的还是单人病房,住院费一定被敲掉很多。”

  “住院费不是说由高仓想办法吗?”

  “话是不错。可如果住便宜一些的医院,我们不能捞些差额吗?”

  “这怎么可能?这种小伎俩亏你想得出来。”

  乘电梯上了五楼,他们来到一条长长的走廊。五〇二四病房时尽头处倒数第二间。时生上前敲了敲门,里面出来一个低低的声音:“请进。”是千鹤的声音。

  拓实打开门,房间约六叠大,病床放在靠窗处,千鹤撑着上半身,面前摊开一本杂志。

  “啊,拓实哥,”她顿时活泼起来,“还有时生君,你们都来看我了。”

  “我们也约了竹美,可她说要练习摇滚。”拓实将带来的纸袋放在床头柜上,“给你买了冰激凌。”

  “哇,谢谢。”

  “身体怎么样?还是这儿那儿疼吗?”

  “没事了。都是高仓先生小题大做,让我住这么大一间病房。老实说,正无聊呢。”

  “嗯,反正他出钱,别担心。吃冰激凌吗?”

  “嗯。”千鹤点点头,从纸袋里取出一盒冰激凌。

  “那些烦人的手续都弄完了吧?听说高仓的同事也问了你很多。”

  “基本上都结束了,但还不能放我走。我好像是他们手里一张重要的牌。”千鹤舀起冰激凌放在嘴里,说了声“真好吃”,脸上露出开心的神情。

  “真是的,卷入这种无聊透顶的事件。不管是贪污还是走私,反正和我们毫不相干。”

  千鹤闻言停下往嘴里送冰激凌的手,垂下目光。

  “忘道谢了。拓哥,多些了。还有时生,给你们添麻烦了。”

  “谢就不用了。时候也差不多了吧?”

  千鹤抬起头。“啊?”

  “可以说说你的真实想法了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跑了?你要是真看上了冈部那小子也行。你不跟我说清楚,我也方寸大乱。”

  “啊,这个……”千鹤再次低下头,停下手。

  “我去外面等。”时生说道。

  “不用。只要你不觉得讨厌,就在这儿吧。是吧,千鹤?这家伙也为了你跑得晕头转向的,应该有权听听你的事情。”

  千鹤点点头,将冰激凌放在床头柜上,叹了口气。

  “冈部早就提出要和我好了。我不讨厌他,应该说还挺喜欢。”

  “千鹤……”

  “可是,我跟他没有什么。我有了你,所以老躲着他。就这样,有一天,冈部向我求婚了。”

  这句话对拓实来说无异于一记反击。他的心猛地一跳,随即咽了口唾沫。

  “他要和你结婚,你就跟他了?”

  “我当然立刻就拒绝了。但他不死心,说不管等到什么时候都行。后来他又提过几次,要跟我结婚,说他心中只有我。”

  “你没跟他说我的事吗?”拓实问道。

  千鹤微微一笑,眨了眨睫毛。

  “我是个狡猾的女人,最终会在心里衡量:一边是收入稳定的工薪族冈部,一边是无业的拓实,跟谁一起过对自己的将来更有利?我要是跟他说你的事,或许他就真死心了,可我也想留着他那张牌。”

  “真的?”

  “理由太多了。我家里穷,上不起护士学校,做陪酒小姐挣的钱也要寄回家。一句话,就是累,觉得只要没法过上好日子,人生毫无前途。当时我正苦闷着呢,觉得冈部求婚正是不可多得的良机。”

  “那就是说我不行?”

  “要是拓实哥你向我求婚,就最好不过了。”千鹤露出僵硬的笑容看着拓实,“如果你肯好好工作,肯要我做老婆的话。”

  这下轮到拓实低头了。他盯着自己满是泥浆的鞋子,觉得自己没有权利指责千鹤这种不安的想法。千鹤说过很多次,要他好好工作,可他老是唱对台戏。他根本没用心寻找正经的工作,老觉得没有工作并不是自己的错,责任全在于将自己扔掉的人。他还总想一夜暴富,老说一些虚张声势的空话。

  “那件事就是我最后的试探。”

  “哪件?”

  “去那家公司面试。不是我叫你去的吗?”

  “啊……”拓实点点头——有过这事,但觉得已经很久了。

  “拓实哥,你没去吧?”

  “哎?”

  “没去面试?”

  “不,我,这个……”

  “行了,你别编了,我都看见了。”

  “看见什么?”

  “我很担心,给那家公司打过电话,询问宫本拓实的面试结果。他们说,这家伙迟到了,被人说了两句,一怒之下就回去了。”

  拓实瑶柱嘴唇。原来那件事千鹤全知道。

  “拓实……”时生在背后似乎很失望地叫了一声,“你跟我说参加了面试,还说没有门路所以没成功,原来都是谎言。”

  拓实无言以对,只得握紧双拳。

  “然而,起决定性作用的还不是这件事。”千鹤说,“我去找你了。想说你几句。我猜得出你会去哪里,无非是弹子房或咖啡店。你果然在仲见世街的咖啡店,撂了一叠百元硬币,在玩‘太空侵略者’。”

  当时的情景呈现在拓实脑中。原来那时他已被千鹤发现了。

  “你发现了我,就藏了起来。”

  “嗯……”

  “偷偷地藏在桌子底下……”

  千鹤说得一点没错。当时怕她发现后埋怨,他的确藏了起来。

  “就是在那时,我下定决心,觉得这可不行了。”

  “不像男子汉的所作所为,”拓实嘟囔道,“真没出息!”

  “我能容忍拓实哥你胡来,我觉得不管是谁,随着年龄的增长总会成熟稳重。但我不愿看到那样的你——虚张声势也好,恼羞成怒也好,总要堂堂正正啊。”

  “我让你觉得不可救药了?”

  “也不完全是。当时我从你身上也看到了自己的模样:老不走运,干什么都干不好,慢慢地变得奴颜婢膝。拓哥你变成那副模样,肯定也是因为我。我们在一起已经不可救药,我们已经到了必须各奔前程的时候。”

  “于是,你选择了冈部?”

  “稍早之前,他就约我一起去大阪,说在大阪处理完工作上的事就结婚。我当时还拿不定主意,就用你去面试的事来赌一赌。只要你好好地面试,哪怕不被录用,我也会立刻和冈部一刀两断。”

  拓实叹了口气。

  “就是说,我自己摸了一张会输的牌。”

  “当时,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决定。”千鹤慢慢地摇了摇头,“可是,我受到上天的惩罚。没想到冈部干了那种事,详细情况是来大阪后才听他说的,但那时已经无法回头。冈部也很苦恼,我想也只有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了。这是将人放到天平上比较所带来的惩罚。”她抬起头,再次微笑道,“我做梦也没想到,拓实哥你会来救我。”

  “千鹤……”

  千鹤看了看床头柜。“冰激凌化了……”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不知道。他们不会马上还我自由,我却也能好好休息一下。我无处可去,想等此事告一段落后,就回老家。”

  拓实看着无精打采的千鹤,想说“让我们从头来过吧”,可他拼命忍住了。他觉得千鹤不会接受,也明白这不是两人该走的正途。

  “我明白了。”拓实走近病床,伸出右手,“你多保重。”

  千鹤深深地低下头,瘦弱的肩膀轻轻颤抖着。她还是将手放到了拓实的手掌上。“拓实哥,你也保重。”

  拓实用力握住,可千鹤伸出另一只手,将他的手轻轻地拨开了。她抬头看着拓实。双目通红,似乎立刻就要热泪滚滚,却依然笑着。

  “谢谢你多方关照。”

  拓实无言地点点头,转身离开。时生跟在他身后。拓实想回头再看千鹤一眼,但还是忍住了,走出了病房。

  除了医院,拓实一时无话可说,时生也沉默不语。

  在桃谷车站买了车票,站在站台上,拓实叼起一支香烟。夜色苍茫。

  “我真傻。”拓实低头看着铁轨嘟囔道,“失去了宝贵的东西,发觉了,却为时已晚。”

  “我刚才还想,这两人说不定会重归于好呢。”

  “是吗?”

  “有这样的气氛嘛。”

  拓实吐了口烟。“我可不会再丢一次脸。”

  “没什么丢脸啊。”

  电车进站了。拓实刚要将烟头扔到脚下,随即改变主意,扔进了专门放烟头的铁筒。时生满脸惊讶。

  “我也不是老是个愣头青嘛。”说着,拓实笑了。

  电车开了一会儿,拓实说道:“喂,不去那里看看?”

  “哪里?”

  “东条家,我想再见一面。当然,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

  看着窗外的时生将脸转向拓实,紧紧地盯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39

  

  来到近铁难波车站的检票口,拓实站定,转身面对送行的竹美和杰西,点了点头。

  “就此告别了,感谢多方照应。”

  “有兴趣时再来玩,还是吃够了苦头,再也不来了?”竹美怪笑道。

  “学了不少啊。等我安定下来再和你们联系。”

  “嗯。”她点了点头。

  “也多亏了杰西帮忙。”拓实抬头看看这个高大的黑人。

  “保重。”杰西说了这么一句,随后跟竹美耳语起来。竹美忍俊不禁。

  “他说什么?”

  “说你还是别玩拳击了,没这个天分。”

  “多嘴!”拓实朝杰西做了个冲拳的样子。

  “时生君,这家伙就交给你了。不好好看着他,不知他会疯成什么样呢。”

  “放心吧。”时生拍了拍胸脯。

  “你们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拓实扮了个怪相,随即又露出认真的神情,对竹美说,“有件事要向你请教。”

  “什么呀?一本正经的。”

  “你是怎么原谅你妈妈的?”

  “啊?”她露出措手不及的眼神。

  “你妈妈不是弄死了你爸爸,以伤害致死罪入狱了吗?那时你吃的苦肯定非同一般,对她心怀怨恨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却和她一起其乐融融地经营着酒吧。我想知道你是怎样原谅她的。”

  “啊,这事啊。”竹美垂下目光,脸色也舒展开来,显得有些难为情,“没什么原谅不原谅的。母女俩嘛,还能怎么样呢?既然对方心存愧意,自己也就不用多想了呗。”

  “哦……”

  “不满意吗?”

  “不,又学了一招。”拓实看着她的眼睛,“谢谢。”

  竹美似乎很惊讶,张开了嘴巴,眨了眨眼睛。

  “拓实,时间差不多了。”

  “嗯。那么,我们走了。”

  “多保重。”

  他们通过检票口,见竹美和杰西还站在原处。拓实举起右手。

  “她可真不简单啊!”走下台阶时,拓实嘀咕道。时生也点了点头。

  走近铁特快从大阪到名古屋只需两小时多一点。在这段时间里,两人几乎没怎么交谈。拓实望着窗外的景色,心中想着与东条须美子再次见面的事,时生则一直在睡觉。

  他到底是什么来路?看着时生的侧脸,拓实想道。说是远亲,但一直没弄清楚到底是怎样的亲戚关系,他本人似乎也无意弄清。拓实不明白,为什么到目前为止,时生总在自己身边。

  “我呀,是你的儿子。”

  时生曾这么说过,还说来自未来。这像是在胡说,可又似乎最诚挚贴切的答复。来自未来,为了帮助不争气的父亲而现身——听起来真不错。拓实甚至心想,要真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不管这些了。总有一天他会亲口说清楚,有什么可着急的呢?跟他在一起自己会慢慢地发生转变,这倒毋庸置疑,并且是在朝正经人的方向转变。这样不就行了?

  抵达名古屋后,和上次一样,他们坐名铁前往神宫前车站。到达时天色已暗,下起了蒙蒙细雨。不知不觉中,日本列岛已被梅雨前锋包围。两人都未带伞,便作好被临时的心理准备,迈开了脚步。

  春庵的藏青色门帘已经清晰可见。拓实停下脚步,做了个深呼吸。

  “怎么?”时生问道。

  “有点紧张。”

  “啊?”

  “走吧。”拓实又迈开脚步。

  两人钻过门帘。天色将晚,又下着小雨,店堂里没有客人。冬天淳子和上次一样坐在里屋,依然一身和服。看到两人进来,她立刻站起身,径直走上前来。

  “你们真的来了。”

  “你知道我们要来?”

  “今天麻冈阿婆打过电话。”

  “哦……”

  拓实明白了,是竹美干的。今天要来这儿的事没告诉那位老婆婆,肯定是竹美告诉她的。

  “要与母亲见面?”

  拓实稍一犹豫,回答:“是。”

  两人又被带到那间茶室。

  “请稍等,马上奉茶过来。”说完,东条淳子就要出去。

  “等等。”拓实说,“在与她见面前,有件事必须先向你道歉。”

  东条淳子歪着脖子,露出迷惑不解的神情。

  拓实重新坐直身子,双手按在榻榻米上,深深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将那个弄丢了。”

  “什么?”

  “你给我的那本书,漫画书。那么重要的东西竟被我弄丢了。不,也不能说是弄丢了,是被我卖给了当铺。我是个傻瓜,当时不知道那有多么重要。真是不知道该如何致歉才好。你打我骂我都没关系,总而言之,实在对不起!”拓实的额头已经触到榻榻米。

  东条淳子默不作声。拓实不知此刻她表情如何,但他打定主意,无论她说出多么刻薄的话,自己都默默承受。

  他听到一声吐气的声音,以为怒骂会汹涌而来,可接下来听到的话语却相当平和。

  “请稍等。”继而传来人走出去、关上拉门的声音。

  拓实抬起头,看了看时生。

  “刚才她很生气吧?气愤过度,说不出话了?”

  “没看出来。”时生扭了扭脖子说道。

  “难道去拿锋利的菜刀了?”

  “怎么会呢!”

  “拿菜刀也无所谓,我就老老实实地让她砍一刀吧。”

  “没这种事。”

  走廊上传来了脚步声。拓实慌忙恢复低头俯身的姿势。拉门被打开,接着感觉到她在对面坐了下来。

  时生忽然惊呼,拓实吓了一跳。

  “请抬起头吧。”

  拓实稍稍抬头,但眼睛依然闭着。

  东条淳子扑哧笑了。“眼睛也请睁开。”

  拓实一只接一只睁开眼睛。一看到面前放着的东西,他“哇”地叫了一声,嘴巴惊讶地张成O形。

  那是手绘的《空中教室》,无疑正是卖给鹤桥当铺的那本。

  “这个怎么会在这里?”

  “大阪的同行告诉我们发现了爪冢梦作男的手绘作品。我们一直拜托同行,一看到爪冢梦作男的作品马上与我们联系。这是母亲安排的。手绘的作品不多,当时就想会不会是……一见果然是这本。”东条淳子微笑道。

  “对不起,”拓实再次低头致歉,“发生了许多事情。”

  “别在意,我说过,怎么处理是你的自由。你理解了这作品的意义,我很高兴。”

  拓实唯有低头不语。回顾自己的言行,他觉得很不好意思。

  “拓实先生,现在可以再次将此书交给你了吧?”

  “给我?这样好吗?”

  东条淳子点点头。

  “除了你,没人有资格拥有这本书。”

  拓实伸手拿过漫画,发现手感与第一次接触时明显不同,一股暖流直冲心头。

  “对了,我也有一件一定要给你看的东西。”他打开包,取出一封信——那封须美子写给他的信。他将信递给东条淳子。

  东条淳子看了收件人姓名,点了点头。“我听母亲说起过这封信,内容也有所了解。”

  “请你读一下。”

  “不,这是母亲写给你的。”她将信放在拓实面前,“得知这封信平安地到了你手里,母亲一定会很高兴。”

  “呃……现在情况怎么样?”

  东条淳子稍稍偏了偏脑袋。

  “时好时坏。那么,我们就去母亲那里……”

  “好的。”拓实看着她的眼睛说道。

  拓实跟在东条淳子身后走在长长的走廊上。他发现和式点心的气味一件渗透到房子的每个角落,上次来的时候根本没有留意。

  走到长廊尽头的房间前,东条淳子坐下打开拉门。她抬头看了看拓实,点点头,似乎在说“请吧”。

  拓实朝房间内张望了一下,见里面铺着被褥,东条须美子躺在上面,好像仍闭着双眼。身旁坐着一名白衣女人,这也和上次一模一样。

  “夫人。”白衣女人叫了一声。须美子毫无反应。

  “请进。”东条淳子说道。拓实走进房间,但离被褥老远就坐了下来。

  “再靠近些……”东条淳子道。

  拓实没动。他直直地看着须美子。只见她眨了几下眼睛,又合了眼皮。

  “呃,不好意思,”拓实舔了一下嘴唇,“能让我们单独待一会儿吗?”

  “啊?可是……”白衣女人不知所措地抬头看向东条淳子。

  “可以啊。”东条淳子立刻作出答复,并看着白衣女子,问道:“就一会儿,应该没事吧?”

  “嗯,这个……”

  “那我们就离开这儿。”

  白衣女人仍有些迟疑,但她看了一眼须美子就站起身来。两人离开后,时生也起身走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两人后,拓实仍在原地坐了一会儿,须美子也一动不动。

  “嗯……”拓实开口说道,“你睡着了吗?”

  须美子的眼睛依然闭着。拓实干咳一声,清了清嗓子,往被褥处移近了一点点。

  “你或许睡着了,可我有些话想到这儿来跟你说,我就说了吧。或许你听不见,那也没办法了。”他搔搔脸,又清了清嗓子,“怎么说呢?总之上次的事很对不住你,很多事情,我当时都不知道。”

  他皱了皱眉头,搔搔头,又拍了拍膝盖,重新注视着须美子。

  “不是你的错。”他说道。

  这时,他觉得须美子的睫毛动了一下。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但她的眼睛依然紧闭,一动不动。

  拓实咽了口唾沫,吸了口气。

  “不是你的错。”他又说了一遍,“虽然风风雨雨的说不清楚,但不是你的错。我的人生只能靠自己,以后,我不会再怪你了,我想说的就是这个。嗯,还有一句。我感谢你生下了我。谢谢。”

  拓实双手触地,低下了头。

  须美子没有回答,似乎还是睡着了,但已经没关系了。拓实今天来到这儿,就是为了这样低头致意。

  拓实吐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想出去叫东条淳子。但一看须美子沉睡的脸,他大吃一惊。

  有什么东西在他胸中破碎了。这破碎要转化为声音脱口而出,但他拼命忍住了。他如石像一般伫立。

  几次呼吸之后,拓实觉得全身的力量都消失殆尽。他将手插进裤子口袋,走近被褥,然后伸出手。

  他紧紧攥着一条皱巴巴的手绢,将颤抖的手伸向须美子的脸颊,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福哇txt小说.

  

  

  40

  

  “喂,宫本,你看清楚好不好?应该是‘桥本多惠子’女士,你弄成‘多惠予’了。”

  班长指出后,拓实也发现了错误。

  “啊,真的。对不起,我看错了。”

  “你也稍稍动动脑筋好不好?哪里会有‘多惠予’这样的名字?”

  我是想按“多惠子”来捡的,不就是弄错了吗?拓实想这样反驳,但还是强忍住了。

  “对不起。”他摘下帽子看,低头致歉。

  “真不像话,拜托你啊。”班长嘟嘟囔囔地走了。

  拓实咂了咂嘴,重新戴好帽子。他前面有一长排放着活字的架子,他的工作就是看着手边的纸条,捡出指定的活字。这是一个在向岛边缘的小型印刷公司,工厂除了他以外只有两个人。他的身份是临时工,眼下正值盛夏,公司贴出了招工广告。拓实已经工作了一个星期,虽然这种捡取小小活字的工作与他的性格有些不合,但差错也太多了。公司也叫他去搬运大良的纸张,或将印好的东西送给客户,这些工作颇费体力,却令他挺愉快。

  “宫本君,有客人找。”秃头社长从办公室里探出头来叫他。

  “客人?找我?”

  估计是时生,他想。时生在摩托车店打工,负责将二手摩托车堆起来或排成排,是短期的临时工作。拓实听他说过,工作到今天就结束了。估计他结束得早,想过来逛逛。

  走近办公室,他才发现等在那儿的客人是他始料未及的。

  “气色不错啊。”是高仓,他穿着一件衬衫,外罩白色夹克,脸晒得黝黑。

  “哦,好久不见。”拓实低头致意。

  “能谈上十分钟或者十五分钟吗?”

  “应该可以。稍等。”

  拓实跟社长打了招呼,得到了许可。拓实的工资是计件制的,所以即便中途离开,也不好说他什么。

  他们来到印刷公司对面的咖啡店,拓实要了杯冰咖啡。装有“太空侵略者”的桌子几乎都坐满了。他们坐在木质的普通桌子旁。拓实有些手痒,但还是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正在玩游戏的客人。千鹤说过的话至今仍令他耿耿于怀。

  “挑了个非常正经的工作嘛。”高仓点燃烟,略显惊奇地说道。

  “我想,在印刷公司工作,人会显得聪明一些。”拓实老老实实地回答。

  高仓笑了,将烟灰抖掉。可当他抬起头来时,笑容却消失了。“国际通讯公司的事看来要收场了,想告诉你一声。”

  “是吗?特意来告诉我?其实没有必要。”

  “别这么说。我们也有自己的办事方式。抽烟吗?”

  高仓拿出一包红色的好彩牌香烟,拓实说声“谢谢”,抽出一支。工作场所堆放着许多纸张和印刷用的溶剂,是禁烟的。

  “因动用公司交际费购买私人物品,国际通讯公司的社长将以贪污公款罪被捕。也就是说,他将冈部他们在国外买来的东西中饱私囊了。估计冈部也是同样的罪名。”

  “只怕不光是中饱私囊。不是说他用那些东西大肆行贿吗?”

  高仓点点头。“两个邮政官员的名字浮出了水面,他们将被定为受贿罪。邮政省也不能推得一干二净,所以交出了两个牺牲者。那两人反正另有好处,不值得同情。”

  “政客会怎样?有黑幕吧?”

  高仓努起下唇,摇了摇头。

  “很遗憾,警方的调查到此为止,应该说是有人让他们到此为止。其实,有个大人物的名字已经若隐若现,就到这个程度为止了。派对券、招待、礼品等形式的打点已得到证明,但是否贿赂的意识难以判明,因此不能立案。也就是说,事情将按照预订方式收场。在我们遥不可及的地方已经有了交易,取得一致了。”

  “肮脏。”拓实撇了撇嘴,喝下一大口冰咖啡。

  “这事也给你们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又没能作出什么补偿,十分过意不去。”

  “用不着你来道歉……千鹤怎样了?”

  “她的事已经妥善处理。她也是受害者,听说你跟她已经分手了。原因如果是这次的事情,我会很不安。”

  拓实在他脸前挥了挥手。

  “虽说这次的事情是个起因,但早晚会是这个结果。别放在心上。我和千鹤那时都是什么事情也不懂的小鬼,现在终于能以成年人的姿态重新开始了。”说到这儿,拓实歪了歪脑袋,“也许还没成为正常的成年人吧。”

  高仓笑着点点头。

  “高仓先生,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在现在的公司,还有不少善后工作,早晚要离开。就在这儿说说,我们已有了成立新公司的计划。”

  “哦,厉害啊,什么公司?”

  “当然还是通讯公司,。今后,信息就是最大的商品,因为,通讯手段也将不断更新,比如车载电话什么的。”

  “咦?将电话装在汽车上?”

  “已经开始规划了。”高仓喝着热咖啡,收紧下巴说道,“到处建立电波的中转站,是一种无线电话。”

  拓实觉得好像听过类似的说法。他立刻就想起时听谁说的了。

  “车载电话当然那很不错,这个要是做成了,想必很快每人都会有一部电话,可以称其为便携式电话。”

  高仓正要将咖啡杯端到嘴边,闻言竟不由自主地停了手,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有意思。的确,迟早会那样的。最大的问题是电话机能否做得小巧玲珑、便于携带。”

  “很快就会实现的。不光是日本,国外的工厂也会竞相开发。”

  这也是从时生那里听来的。这阵子从他那儿听了不少这种梦呓般的东西,当时只当耳边风,倒也留了一点在脑袋里。

  “这样通讯行业就更有发展前景了。”

  “高仓先生,你知道微机吗?”

  “个人电脑?我不会用,但还知道是什么。”

  “听说用电话线将其连接起来,就能交换信息。”

  高仓圆睁双眼,频频打量着拓实的脸。“这方面你知道的真多啊!就是这么回事,可没几个人知道,这是去年才开发出来的新技术。你听谁说的?”

  “呃,这个……是在什么报上看到的。”

  “想不到你对通讯技术这么关心。说下去,那个会怎样?”

  “如果能够利用电话线来交换微机里的信息,拥有微机的人也会增多。这样全世界的电话线都会与微机连接起来。以前的电话只能传递声音,但到微机传递信息的时代,影像、图片什么的都可以传递了,这样……可真不得了。”

  “继续说。”高仓探出身子。

  “呃,其他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我的胡思乱想。”

  “没关系,继续说。”

  在高仓的催促下,拓实搔了搔头。事情变奇怪了,他有些后悔。

  “如此这般利用电话线进行超大量的信息交换,就像是一张信息的大网,电话机本身也会有很大的变化。刚才所说的便携式电话普及后,将不仅能通话,还会具备一些微机的简单功能,这样,无论是谁拿着它到处跑,都能够获得全世界的信息。这样全世界一下子就连成一片了。”拓实晃了晃脑袋,自己也不太明白在说什么,这些几乎都是从时生那儿听来的,“这样的时代就要来临了。”

  高仓紧盯着拓实一会儿,说:“你还写小说吗?科幻小说?”

  “我?怎么可能?”

  “我想也是。刚才这些跟很多人说过了?”

  “没有,只跟你说过。这还是头一回呢。”

  “哦。”高仓像是考虑了些什么,诡笑道,“真是大胆奇特的设想呀!现在刚开始规划移动电话,可不能到处嚷嚷这些话。拓实君,你真了不起!”

  “是吗?”

  “有个人要让你见一下。你能留出时间来吗?”

  “时间嘛,我有的是。谁啊?”

  “要做新公司社长的人,你的话要让他听听。”

  “就这些话?”

  “对,谁听了都会感到惊奇的。说定了。”高仓指了指拓实的脸。

  这天工作结束后,拓实回到了公寓,见时生已经回来了,正在看全国地图,身旁倒着一个方便面纸杯。

  “工作结束了?”拓实问道。

  “嗯,工钱拿到了。”

  “从明天开始打算怎么办?还去找工作吗?”

  “明天的事情嘛,”时生仍盯着地图答道,“可以不用考虑了。”

  “怎么了?什么意思?”

  “拓实,跟你商量一下可以吗?”

  “跟我商量?真稀罕。”拓实在时生身边盘腿坐下,叼起了香烟。

  “假设有时间机器,人能够回到重大事故之前,将会怎样?”

  “别老问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拓实抽了一口烟,心想艾古到底比不上好彩,“什么时间机器,怎么会有那种玩意儿?”

  “所以我说假设有嘛。会怎么样?”

  “还能怎样?知道会发生事故,就不让它发生呗。”

  “可只有不就改变过去了?如果事故不发生了,说不定现在会有很大的改变,或许我就不会出生到这个世上。”

  “啊?你说什么?我怎么就听不懂呢?”

  时生叹了口气。“不懂了吧?”

  “拿我开心,嗯?”

  “不是。不懂是理所当然的。”时生摇摇头,又将目光移到地图上。

  “你现在说的我不懂,可便携式电话和微机什么的我可懂了。今天对高仓露了一手,他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对时生说了白天喝高仓的谈话。

  时生表情认真地听完,点了点头。

  “听高仓的没错,肯定能干好。这个或许也不用我说了,因为过去时不会改变的。”

  “什么?怎么又是‘过去、过去’的。你没受什么刺激吧?”

  拓实刚说到这儿,传来了敲门声。

  “宫本先生……电报。”是个男人的声音。

  “电报?”这种东西还是头一回收到呢。他呆呆地站着,茫然无措。

  “东条家拍来的?”时生问道。

  拓实看着他:“你怎么知道?”

  时生略带哀伤地微笑着。“今天是十月七日。”

  拓实没听明白,也没工夫去考虑,电报的内容刺激着他。

  那是东条须美子去世的讣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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