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菜园

李大嗓这几天心里闷得出奇，连早饭也吃不下去了。学校要在她菜园子那块地上盖厕所，这事儿弄得沸沸扬扬，也搅得大嗓心神不宁。听说这还是全县第二个如此高规格的厕所，想必也算是给这不到600学生的初中增加些文化氛围了吧。这菜园都经营十多年了，要丢弃了还真舍不得！不行，管它高级不高级全县第几呢，凭什么非要在菜园子上盖哩！实在要种也可以，损失咋赔偿，新种的萝卜白菜咋弄，总得给我个说法呗！李大嗓这样想着，不禁得意起来，平白无故毁我园子，门都没有！ 

丈夫张根柱看着老伴儿闷闷不乐，也自然明白其中原因。这菜地还是十年前全乡中学合校的时候抢种的。那时候，谁抢着学校墙根儿边上的空地是谁的，再加上家里当时承包着学校的饭堂，所以大嗓在抢地时格外卖力，一下就抢中了教学楼西南角那二三十米墙溜子地。挖挖刨刨几个月才把垃圾石块儿清理完，也算安安生生种了十来年。开大伙的时候，到蔬菜收获季节，还能供得上学生吃菜，没少节省成本。前年不包大伙了，自家吃菜也倍儿自在，还能不时给邻里送一点。有时候小恩小惠最易得人心，所以李大嗓前几天也得到些家属的支持。不过，小恩小惠也最靠不住，支持她的人大都属看热闹之列。

根柱虽然是光荣的人民教师，但终究摆脱不了教师前的“穷”字，而且家中的资本原始积累大都是老伴儿做的贡献。俗话说，财大气粗。财大且无修养者，气不仅粗而且爆。根柱在家中的地位，就好比上世纪初的中国，受尽了屈辱，老婆抱怨完，儿媳妇儿来数落。不过一辈子也惯了，就这么过来了。不料前几年，根柱的妹夫在临乡当上了计划生育的副乡长。根柱去托妹夫给大嗓通过门路弄上了学校的正式职工，有了编制，一个月能领着一千多块的工资。大嗓对根柱的态度也大大转变，但家里的主心骨还是她。

这天早饭，大嗓又盯着饭菜发呆，根柱实在看不下去，想宽慰几句。

“别愣愣了，饭还是得吃啊。”根柱推了推大嗓面前的饭碗。

“我知道，还用你说。”大嗓眼也没抬，继续发呆。

“那你倒是吃啊。说实话，大嗓，学校把地要回去也有道理，要不然，二军也不会和你吵，以前可不是这样。”根柱一边往嘴里扒拉饭，一边用眼瞄着大嗓。

“放屁！说要走就要走了？还有没有王法！”大嗓嗓门一下高了起来。

“你小点声行不行？这嗓门大的毛病啥时候能改改？隔墙有耳，你不知道哩，上次要不是因为这，你能和老王头吵一架？一点记性也不长。”根柱瞅了一眼门口，小声对大嗓说。

“咦咦咦，我告诉你，张根柱，啥时候轮上你教训我啦？听说他二军干不长了，快撤啦。让他再牛！”大嗓眼瞪着张根柱，喘着大气。

“我不跟你吵，”根柱放下手中的碗，点着根烟，“听说这是局里下的文，盖厕所的钱也是局里拨的。”

“看你无用哩。一辈子了，你就没在人前大声说过话。我前天跟二军吵，我看你就不高兴，你到底向着谁哩？！听说他二军干不了几天了，等来了新校长，我看他再敢收我的菜园子试试！”大嗓眼里闪着光，像是照相时没曝光好留下的红眼儿。

“不管谁来，肯定不是这学校现在的老师了。这儿没人敢跟你隔班子，谁都懒得和你吵嘴。”根柱吐一口烟，“要来肯定是从外面调过来，人家来了无牵无挂，人家怕你？”

“我看他新来的能降住我才怪哩！没门！”说完，大嗓摔下筷子回里屋去了。

根柱望望大嗓的背影，猛吸一口烟。

几天后，果然来了位新校长，新校长叫董存正，是从县二初中调来的，原来是二中的总务主任。原来的校长张二军主动申请到乡里一所偏僻的小学只当个教师，啥官也没当。从这个角度来看，李大嗓能改变一个男人而且是党员的价值观，也实属不易了。

此时，学校里老师的心情分两拨：一拨原来支持李大嗓的更加高兴了，当着面夸她有能耐有本事；另一拨原本就对李大嗓充满了鄙夷的人士私下里更瞧不起这个泼辣的女人了，都替新来的校长捏一把汗；还有一拨是年轻的小两口和新调来的教师，本来就不关心这些老古董们的恩怨，在一旁看笑话。

星期四上午，新校长召集所有在校园内有菜园的教职工及家属开会。由于人员比较多，校长室里坐满了人。沙发不够坐，办公椅子、椅肘全派上了用场，有的干脆垫摞报纸顺势坐到了地上。当然，李大嗓坐到了离校长老板椅最近的沙发上，颇有国际会议重要人士靠前居中的排位方式。李大嗓这天穿了儿媳妇新买的那件绸子大褂，仿佛一头棕色的卷毛狮，想必是打算从气势上压倒对方。谁知老天也作对似的，早上还小风嗖嗖地刮,上午就热得李大嗓直冒汗。她翘着二郎腿，一边从新褂子兜里掏出瓜子来嗑，一边心里骂这鬼天气，昨天还刮风刮得干冷，直让人脸干得起皮，今天又变暖了。嗑瓜子真是个好作为，既掩盖了自己弄不清虚实的紧张，又给董存正造成心理上的压力。狗屁，我就是看不起你，算老几啊，看你怎么下台。 “大家静一静，静一静，”董存正校长抬手示意嘈杂的人群静下来，人群中李大嗓这号人物毕竟是少数，加上人人都好奇于新校长的下话，大家都看着1960年的稗子面馍馍似的眼巴巴地望着董校长。

“大家都是学校的教职工或者家属，在学校生活了这么多年，想必也是通情达理的人。”和一切领导的习俗作风一样，董存正深知先戴高帽子再说正事的好处，“不过通知也下达了，当然，下文件通知的时候我还不在位。但既然来了，就想和大家一道，以大局为重，以学校的发展为重，为了公平起见，校委会研究决定对校园内所有菜地进行取缔处理。”这时人群里立刻掀起了小骚动，，像采花粉的蜜蜂遭到了雨淋一样嗡嗡不止。

人群中的教师不会当这刺儿头，以后毕竟要在他的手底下干事儿呢。那些原本说好和大嗓一道的家属也知道孰重孰轻，也为自己的丈夫着想，闭口不言。其实这都是在家里早就琢磨好的：几棵青菜几个钱，丢了家里的营生钱事儿大。她李大嗓能惯了，让她能去吧，谁让她菜地最多，谁让人家有钱有靠山呢？

见自己所创建起来的“保地同盟”比二战时的波兰还要不堪一击，瞬间崩溃，李大嗓很恶毒地瞥了一眼那些老娘儿们一个白眼，接着吐了一口瓜子皮，把头扭向董存正。

“那我们的损失——菜籽钱咋办，我们开地时那么多心血咋办？”李大嗓的目光仿佛射出无数钢钉似的要把董存正很干脆地处死。

“这个文件在暑假前就已经下达了。李大姐，那时的黄瓜藤苦瓜秧还长在地里，不会萝卜白菜就已经下种了吧？”董存正很镇静地地回道。

“这我不管，反正菜已经种下了，况且你知道当初我开地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吗？看我腿上这疤，就是那时候刨地磕的。”说完，捋起了 裤腿，露出了小腿肚上一块暗色的凹陷处。在阳光的映照下，空气中悬浮着许多颗粒状新陈代谢的皮质。

董存正看都没看，“我不知道”，他顿了一下，“不过可以想象，你们当初开地时是辛苦，但这终究是学校的地，是国家的地，任何人以任何理由都不能侵占，一切行动听指挥嘛，以整体为重，以大局为重！”

“理由？借口？全都是狗屁！听你指挥？谁听你瞎指挥？！我开地那会儿，你不知道还在哪哄孩子洗尿布呢！反正我是不让地，别跟我讲大道理，在我这儿行不通！”李大嗓一下子发了飙，嗓门高到了极点，颇有当年长坂坡上一声吼的风范。

“那我也告诉你，反正我是要按文件按命令办事的。最后吃亏的还是你。”董存正不骄不躁。

“哼，那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厉害！”李大嗓不卑不亢。

星期四中午，推土机便开进了菜埂子上，不到十分钟，一大半已经推平了。等李大嗓听见动静跑出来，推土机已经开始挖建厕所的地基了。李大嗓见拦也拦不住了，便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大喊大叫，还带着难听的哭声，一遍遍地骂着董存正的名字。董存正才不做那受气鬼呢？此时，他正在办公室里玩着电脑。倒是全教学楼的学生跑出来了大半，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像看戏剧表演一样望着眼前的场景，而且三五成群，不断指点和讨论着。

施工队动工的第二天，李大嗓就病了一场，高烧不退，以至于常年刚强无比的她这次不得不躺在医院的病房里。迷迷糊糊中，大嗓仿佛看到了自家菜园子里又丰收了，镰把那么长的黄瓜，碗口粗的倭瓜，番茄一个个绷紧了脸鼓足了劲像要打拳击，一向收成不好的丝瓜，藤蔓也伸到了墙外的电线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