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苏合著《南行集》初探
一
苏洵、苏轼、苏辙父子三人同行赴京,前后有两次。第一次是在嘉祐元年(1056)三月,苏洵送苏轼兄弟入京应试,自眉山出发,经成都、阆中,出褒斜谷,发横渠镇,入凤翔驿,途次长安,出关中,过渑池,于同年五月到达开封。这次赴京,三苏父子肯定作有诗文,如苏洵有《途次长安上都漕傅谏议》诗;苏轼兄弟也曾题诗渑池僧舍,有苏辙《怀渑池寄子瞻兄》“旧宿僧房壁共题”可证。但是由于行程匆匆,可能作诗不多,且大都失传了。
第二次是在嘉祐四年(1059)十月。比起第一次来,这次赴京有以下不同:一是成员不同,前次是父子三人,这次是全家出动:“家托舟航千里速。”(苏洵《初发嘉州》)除苏洵之妻程氏已于两年前去世外,苏轼之妻王氏、长子苏迈、乳母任彩莲,苏辙之妻史氏、乳母杨金蝉均一同赴京。二是路线不同,前次是北行,这次是南行,自眉山沿岷江长江而下,于同年十二月初到达江陵,并在江陵度岁;第二年(1060)正月五日从江陵出发,陆行北上,于二月十五日到达京城。三是费时不同,前次只花了两个多月,这次一路游山玩水(苏轼《出峡》:“东西径千里,胜处颇屡访。寻幽远无厌,高绝每先上”),走了将近半年。四是前次所作诗文不多,这次特多。自眉山至江陵凡一百篇,汇为《南行前集》,由苏轼作《叙》;自江陵至京城凡七十三篇,汇为《南行后集》,由苏辙作《引》(已佚);合称《南行集》,共一百七十三篇。
《南行集》是三苏父子亲自编辑的第一部也是唯一一部合著的诗文集。它真实地记录了沿途“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苏轼《南行前集叙》),对了解北宋中叶沿江一带的民间疾病和民族关,对了解三苏的文论主张以及他们当时的思想状况,对比较他们诗风文风的不同特色,都具有重要意义。可惜,人们颇感兴趣的这部三苏诗文合集,自宋以来就已失传。我们只能从《东坡集》、《栾城集》中大体看出其中的某些诗文作于南行途中,至于苏洵,除《嘉祐集》中的《王荆州画像赞》和一篇《三游洞》的佚诗外,其他几乎完全无法判断。
宋残本《类编增广老苏先生大全文集》的发现,得苏洵佚诗二十篇,其中大部分都作于南行途中。根据这些佚诗,不仅可以断定《嘉祐集》中的一些文章作于南行途中,如据《和杨节推见赠》可知《与杨节推书》、《丹眣杨君墓志铭》属《南行集》;而且还可进一步断定《东坡集》中的其他一些诗文,也作于南行途中,如据苏洵的《答张子立见寄》、《昆阳城》诗可知苏轼的《和张均题峡山》、《昆阳城赋》也属《南行集》。关于《南行前集》,王文诰经多方搜求,认为尚存“七十一篇”,“已佚去二十九篇”,并说:“公(苏轼)所谓《南行集》者不可求其全矣。”(《苏诗总案》卷一)今天仍无法“求其全”,但除王文诰所说的“七十一篇”外,从《嘉祐集》、《类编增广老苏先生大全文集》还可得苏洵诗九篇:《游陵云寺》、《游嘉州龙砶》、《初发嘉州》、《题仙都山鹿并叙》、《题仙都观》、《过木枥观并引》、《题白帝庙》、《神女庙》、《寄杨纬》;从《东坡集》还可得苏轼诗十二首:《治易洞》、《严颜碑》、《永安宫》、《和张均题峡山》、《雪诗八首》。可见《南行前集》尚存九十二篇,只佚八篇。关于《南行后集》,王文诰说:“查注卷二?编公自荆至京师诗三十八首,今考《栾城集》仅有七首,皆为《南行后集》之诗也。”(同上)除这四十五首外,还可得苏洵诗文九篇:《王荆州画像赞》、《和杨节推见赠》、《丹稜杨君墓志铭》、《与杨节推书》、《答张子立见寄》、《荆门惠泉》、《襄阳怀古》、《万山》、《昆阳城》;苏轼诗两篇(《侯滩》、《庞公》)、赋一篇(《昆阳城赋》),苏辙残诗一篇(《渚宫》)。总计五十八篇,尚佚十五篇。也就是说整部《南行集》一百七十三篇,尚存一百五十篇,佚二十三篇,即将近百分之八十七的诗文尚存世。
二
苏洵在南行途中应杨美球之请,为其父作《丹稜杨君墓志铭》,并为此作《与杨节推书》。在这封信中,苏洵强调文章内容应符合客观实际。他说他为杨父作墓志铭有两个困难,一是“不幸而不获知子之先君”,“洵与子之先君,耳目未尝相接,未尝辄交谈笑之欢”。二是“所恃以作铭者,正在其《行状》耳,而《行状》又不可信”。前者说的是直接知识,他同死者没有接触;后者说的是间接知识又不可靠,所提供的有关死者的材料“皆虚浮不实之事”。苏洵举了两个例子来说明《行状》的“虚浮不实”,其中之一是“公诫诸子无如乡人,父母在而出分。”苏洵反驳道:“夫子之乡人,谁非子之宗与子之舅甥者?而余何忍言之?而况不至于皆然,则余又何敢言之?”作墓志铭往往有这样的矛盾,死者的家属总喜欢以一些“虚浮不实之事”,甚至不惜以贬低他人来抬高死者的地位,而稍稍严肃的作者是很难满足这些要求的。在一些人的文集中,墓志铭连篇累牍;在三苏文集中,墓志铭极少,苏轼还公开声称“平生不为行状墓碑”(《陈公弼传》),就是因为不愿以“虚浮不实之事”谀死者以取悦活人。刘叉持韩愈之金数斤而去,并说:“此谀墓中人得耳,不若与刘君为寿。”(《全唐诗话》卷二)在这个问题上,三苏比韩愈严肃得多。
苏轼的《南行前集叙》是一篇极其重要的文论,它简明扼要地阐明了三苏父子一贯遵循的文艺主张。他说:“夫昔之为文者,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山川之有云雾,草木之有华实,充满勃郁而见于外,夫虽欲无有,其可得耶?自少闻家君之论文,以为古之圣人有不能自已而作者。故轼与弟辙为文至多,而未尝敢有作文之意。”联系其“家君”别的一些文章,所谓“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含义非常丰富。一是指文章应有为而作,反对为文而文。他的《权书》是针对宋王朝同西夏用兵“久无功”而作的,他在《权书叙》中说:“《权书》,兵书也,而所以用仁济义之术也。……我以此书为不得已而言之之书也。”这里最明显不过地说明了“不得已而言”就是指要有为而作。在苏轼兄弟十余岁时,苏洵曾教育他们说:“(凫绎)先生之诗文皆有为而作,精悍确苦,言必中当世之过,凿凿乎如五必可以疗饥,断断乎如药石必可以伐病。其游谈以为高,枝词以为观美者,先生无一言焉。”(苏轼《凫绎先生文集叙》)这就是他们“自少闻家君之论文”的具体内容之一。二是反对“勉强所为之文”,即无话找话说。三年前苏洵在《上欧阳内翰第一书》中谈到自己的写作经验时说:“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也。”这可说是对“不能自已而作”的最精确的解释,好文章是涌出来的,而不是硬挤出来的。三是指文贵自然,反对雕琢。也是在苏轼兄弟十余岁时,苏洵就在《仲兄字文甫说》中提出了风水相激,自然成文,“乃天下之至文”的理论。他说:“玉非不温然美矣,而不得以为文;刻镂组绣,非不文矣,而不可与论乎自然。故乎天下之无营而文生之者,唯水与风而已。”苏轼《叙》中所说的山川之云雾,草木之花实,正是对苏洵所谓风水相激,“无营而文”的发挥。
强调文贵自然,决不意味着可以粗滥造,不加修饰。纯粹的自然美如玉,“不得以为文”,可见文是需要修饰的。苏轼兄弟在南行途中均作有《江上值雪效欧阳(修)体,限不以盐玉鹤鹭絮蝶飞舞之类为比,仍不使皓白洁素等字》诗,仅这个诗题就足以说明他们对诗歌语言的重视,反对以俗滥之语入诗。
苏轼在《叙》中具体谈到《南行集》时还说:“己亥之岁舟行适楚……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盳叹。”苏洵《与杨节推书》已经强调了文章应该是现实的真实反映,应该是“耳目相接”的产物。苏轼则进一步强调文学作品不只是现实的反映,而且还应该是现实触动了作者的心弦而抒发出来的感情。文学作品应以情动人,离开了“有触于中”,现实还没有打动自己,是无法用以打动别人的。
在南行途中,苏轼兄弟还作有《屈原庙》诗、《屈原庙赋》,苏轼还作有《阮籍啸堂》、《夷陵县欧阳永叔至喜堂》等诗赋,同样表现了《南行前集叙》中的观点。屈原的《离骚》,正是他“生既不能力争而强谏兮,死犹冀其(楚王)感发而改行”的“不能不为”之作;阮籍的不朽诗篇,正是他“犹余胸中气,长啸独轩轩……登临偶自写,激越荡乾坤”的产物;欧阳修的作品也是他“著书多念虑,许国减欢娱”的产物,著名的《答高司谏书》正是“咎吕”即有愤于吕夷简贬逐仲淹,高若讷又“随而诋之”的产物。这些古今“为文者”的作品都有一个共同特点,都是“不能不为”,“不能自已”的“自然”之作,决不是“勉强所为之文”。
三
《南行集》中最有价值的作品是那些反映北宋中叶社会现实状况的诗篇。
在经过嘉州时,苏轼兄弟各写了一首《郭纶》诗。这两首诗的主旨都是为郭纶“屡战有功不赏”鸣不平,但苏辙的诗还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北宋民族矛盾的尖锐。因为这首诗既描写了朝廷同西夏的战争:“郭纶本蕃种,骑雄西戎……长遇西鄙乱,走马救边烽……昔在定川寨,贼来如群蜂……挥兵取其元,模糊腥血红。”又描写了岭南侬智高之乱:“忽闻南蛮叛,羽檄行匆匆。将兵赴危难,瘴雾不辞。行经贺州城。寂寞无人踪。攀堞莽不见,入据为筑墉。一旦贼兵下,百计烧且攻。三月不能陷,救至遂得通。”同西夏的定川寨之战,同侬智高的贺州城(今广西贺县)之战,我们都是从苏辙诗中知道这些具体情况的。他们经过戎州(今四川宜宾)时所作的诗篇,也反映了川南汉族同少数民族的关。这里时而发生战争:“往时边有警,征马去无还。自顷方从化,年来亦款关。”而战争一停,各民族间的贸易也很发达:“乱山围古郡,市易带群蛮……颇能贪汉布,但未脱金环”(苏轼《戎州》);“汉虏更成市,罗纨靳不还。投毡拣精密,换马瘦孱颜。兀兀头垂髻,团团耳带环。夷声不可会,争利苦间关。”(苏辙《戎州》)这些少数民族特别喜欢汉人的钱币和罗纨,以精密的毛织品换取又瘦又高的马,垂着高高的髻,戴着圆圆的耳环,说着听不懂的本民族的语言,历尽艰险来争利于市。这里不仅描写了“汉虏更成市”的盛况,而且表现了少数民族的习俗,是研究北宋民族问题的形象化的资料。
《南行集》也真实地记录了沿途的民间疾苦。苏轼兄弟的《夜泊牛口》诗分别写道:“煮蔬为夜餐,安识肉与酒?朔风吹茅屋,破屋见星斗”;“水寒双胫长,坏不蔽股。日暮江上归,睶鱼远难捕。稻饭不满盂,饥饿冷彻曙。”所谓“君臣上下有恻怛之心、忠厚之政”的仁宗“治世”(《宋史·仁宗纪》),人民就过着这种衣不蔽体,食不果腹,茅屋不避风雨的悲惨生活。这不是牛口一地的情况,他们所到之处普遍如此,苏辙在《竹枝歌》中写道:
可怜楚人足悲诉,岁乐年丰尔何苦!
钓鱼长江江水深,耕田种麦畏狼虎。
俚人风俗非中原,处子不嫁如等闲。
双鬟垂顶已白,负水?薪长苦艰。
上山?薪多荆棘,负水入溪波浪黑。
天寒斫木多如龟,水重还家足无力。
山深瘴暖霜露乾,夜长无衣犹苦寒。
平生有似麋与鹿,一旦白发已百年。
“岁乐年丰”都如此,凶年的境遇就可想而知了;“瘴暖”“犹苦寒”,严冬何以度日!杜甫的《负薪行》说:“夔州处女半华,四十五十无夫家。”从杜甫到三苏,三百年过去了,这一带的人民特别是妇女的境遇没有任何改善。
为什么人民的生活这样艰难呢?苏轼的《黄牛庙》诗可说回答了这个问题:
江边石壁高无路,上有黄牛不负箱。
庙前行客拜且舞,击鼓吹箫屠白羊。
山下耕牛苦硗确,两角磨崖四蹄湿。
青皌半束长苦饥,仰看黄牛安可及!
“不负箱”的黄牛神有“白羊”供奉,而辛苦的“山下耕牛”却“长苦饥”。这不正是人世间劳者不获,获者不劳的生动写照吗?如果说这还是比兴手法,那么《许州西湖》就是直赋现时社会的不平。在“颍川七不登”的情况下,“使君欲春游”,不惜“浚沼役千掌”。苏轼感慨道:“池台信宏丽,贵与民同赏。但恐城市欢,不知田野怆。”“城市欢”与“田野怆”,“池台信宏丽”与“野气长苍莽”,表明青年苏轼已认识到当时阶级对立的严重,对民间疾苦寄予了深切的同情。
《南行集》还反映了苏洵晚年和苏轼兄弟早年的思想状况。苏洵少不喜学,后发奋苦读,却屡试不第。他早已绝意于科举,自托于学术,想通过名人荐举以从政。嘉祐元年(1056)知益州张方平、知雅州雷简夫把他推荐给文坛领袖欧阳修。“永叔(欧阳修)一见大称叹,以为未始见夫人也。目为孙卿子(荀子),献其书于朝。自是名动天下,士争传诵其文。”(张方平《文安先生墓表》)但是,苏洵并未因此得到一官半职。直至嘉祐三年(1058)十月,朝廷决定召苏洵试策论于舍人院。苏洵立即上书仁宗,称疾不赴召。他在《与梅圣俞书》中说:“圣俞自思,仆岂欲试者!惟其平生不能区区符合有司之尺度,是以至此穷困。今乃以五十衰病之身奔走万里以就试,不亦为山林之士所轻笑哉!”嘉祐四年(1059)六月,朝廷召命再下,梅圣俞亦题诗劝其入京。这就是苏洵《南行集》中诗大都表现得郁郁寡欢的原因。他在《游嘉州龙岩》中写道:“使君怜远客,高会有余情。酌酒何能饮?去乡怀独惊……佳境日已远,何时休远行!”这首诗说明了苏洵社会地位的变化,以前“未为时所知,旅游万里,舍者常争席”(苏轼《锺子翼哀词》);这次一路几乎都有地方官吏和亲朋好友迎送,嘉州使君就以盛宴款待他们。但酌酒难饮,去乡伤怀以及“何时休远行”等语,也充分表现出他这次赴京的不快之情,也就是他在《和杨节推见赠》诗中说的“予懒本不出,实为人事劫。相将犯苦寒,大雪满马鬣。”他在《答张子立见寄》中发牢骚说:“文人大约可数者,不过皆在众所誉。此外何足爱,碩破无回喁。况余固鲁钝,老苍处群雏,入赵抱五弦,客齐不吹竽。”他虽然已经“名动天下”,但那只是一些空洞称誉而已。他读书破万卷,却没有任何反响,他被雷简夫赞为“真王佐才也”,却没有任何为国效劳的机会。赵王好武而抱琴弦,齐王好竽而自己又不会吹竽,他是太不合时宜了。这大概就是指他嘉祐元年上书富弼丞相,批评其无所作为;富弼“不乐”,“故明允久之无成而归”(叶梦得《避暑录话》)吧!
苏轼兄弟南行途中的心情与苏洵不完全相同。一方面他们自幼好道,淡于仕宦:“某龆龄好道,本不欲婚宦,为父兄所强,一落世网,不能自逭,然未尝一念而忘此心也”(苏轼《与刘宜翁书》);“少小本好道,意在三神州。”(苏辙《和(苏)迟田舍杂诗九首》)另一方面,他们于嘉祐二年春一举进士及第,时苏轼二十二岁,苏辙十九岁,真可谓少年得志。据传,苏洵曾感慨说:“莫道登科易,老夫如登天。莫道登科难,小儿如拾芥。”(无名氏《史阙》)因此,这时正是苏轼兄弟踌躇满志,以为将大有作为的时候:“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苏轼《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这正是苏轼兄弟《南行集》中诗充满出世、入世思想的矛盾而总是入世思想?上风的原因。苏轼的《夜泊牛口》,前半段写牛口“居民”的贫苦,后半段却感叹道:“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富贵耀吾前,贫贱独难守。谁知深山子,甘与麋鹿友。置身落蛮荒,生意不自陋。今予独何者,汲汲强奔走!”他对“深山子”的独守贫贱表示了敬意,对自己奔走仕途充满了自嘲。而在《过宜宾见夷中乱山》诗中,又表现出不甘避世的相反态度:“蛮荒谁复爱,?秀安可适?岂无避世士,高隐炼精魄?谁能从之游,路有豺虎迹!”其他诗中也表现出类似的矛盾:“神仙固有之,难在忘势利”(《巫山》);“蛮荒安可住,幽邃信难耽。尘劳世方病,局促我何堪。尽解林泉好,多为富贵酣。试看飞鸟乐,高遁我心甘”(《入峡》);“嚣嚣好名心,嗟我岂独无!不能便退缩,但使进少徐。”(《浰阳早发》)苏轼后来在激烈的党争中,在政敌的不断围攻中,总愿出守州郡而不愿久居朝廷,正是他这种“不能便退缩,但使进少徐”思想的实践。苏辙的思想状况与兄类似。他在《初发嘉州》诗中,一面嘲笑郭璞白首穷经:“区区辨虫鱼,《尔雅》细分缕”;表示“谁能居深山,永与禽兽伍”;一面又有些犹疑:“此去谁是非,行行重回顾。”他在《昭君村》中说:“去家离俗慕荣华,富贵终身独可嗟。不及故乡江上女,夜从东舍嫁西家。”这固然在为王昭君感叹,但也反映了他对荣华富贵的看法。在《浰阳早发》中,他还嘲笑世人的忙忙碌碌:“空有道路人,扰扰不留车。悲伤彼何赖,叹息此亦愚。”但接着他就把矛头对准自己:“今我何为尔,岂亦愚者徒?”因为自己也在劳苦奔波:“行行楚山晓,霜露满陂湖。”
《南行集》还歌颂了沿途“山川之秀美”和“贤人君子之遗迹”,这是《南行集》中数量最多的诗篇。
嘉州地处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水汇流处,中外驰名的高与山齐的乐山大佛就耸立在江边。这里山色秀丽,江面宽阔,水流迅急:“乌山山下水如箭,忽失峨眉枕席间”(苏洵);“锦水细不见,蛮江(青衣江)清可怜。奔腾过佛脚,旷荡造平川”(苏轼);“飞舟过山脚,佛脚见江浒。舟人尽敛容,竞欲揖其拇。”(苏辙)三苏父子这一组《初发嘉州》诗,形象地刻画出大佛寺下三江汇合处的壮阔景色。
苏轼兄弟的《入峡》诗,苏轼的《巫山》诗,真实地描述了三峡的特点:狭、急、秀。狭是指江面狭窄:“入峡初无路,连山忽似龛”(苏轼);“捩柁破贏旋,畏与乱石遭。两山蹙相值,望之不容筰。”(苏辙)急是指江流湍急:“合水来如电,黔波绿似蓝”(苏轼);“呼吸信奔浪,不复由长篙。”(苏辙)秀是指山色秀丽:“坠崖鸣??,垂蔓绿毵毵。冷翠多崖竹,孤生在石楠。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苏轼);“草木皆倒生,哀叫悲猿猱。白云缭长袖,零落如飞毛。”(苏辙)其中尤以巫山十二峰酷似神女:“遥观神女石,绰约诚有似。俯
首见斜鬟,拖霞弄修帔。”杜陵山水是图经,三苏父子南行途中的山水诗也是可作图经读的,往往给人以如临其境的感觉。任何一个经过三峡的人,都会有“入峡初无路”,“望之不容筰”的同感。
这一路名胜古迹特多,有吴秘的治《易》洞、郭璞的《尔雅》台、有纪念严颜“谈笑傲砧”、“善折张飞豪”的石碑,有“千古壮夔峡”的孔明八阵碛,有“远略初吞汉”的公孙述所筑的白帝城,有“怀瑾佩兰而无所归”的屈原的遗宫,有“艳色照江水”的王昭君的故里,有因白居易等“三人始游”而得名的三游洞,有纪念羊祜的岘山堕?碑,有杜预沉铭的万山潭,有诸葛亮高卧的隆中,有以“微言”感化“暴主”的颍考叔的庙宇,有“高情遗万物,不与世俗论”的阮籍啸堂,有为报私恩竟不惜椎杀魏国大将晋鄙的朱亥的墓地——屠儿原,等等。三苏父子在这些盳怀古迹的诗篇中,不仅歌颂了历代贤人君子的德业,而且抒发了自己的怀抱,苏洵的《襄阳怀古》,歌颂了孔明、羊祜、杜预的业绩,并发出了“自从三子亡,草中无豪英”的深沉感叹,这里显然含有自己年过半百,一事无成的隐痛。苏轼兄弟的《屈原庙赋》热烈歌颂了屈原宁肯以死殉国,也不肯与世浮沉的精神,批判了那些“畏讥而改度兮,随俗变化,賙方以为圆”的所谓“贤者”。他们后来在新旧两党的争中始终坚持自己的政治操守,正是屈原精神的体现。苏轼曾说:“昔之君子,惟荆(荆国公王安石)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温国公司马光)是随。所随不同,其为随一也。老弟(自指)与温相知至深,始终无间,然多不随耳。”(《与杨元素书》)这与《屈原庙赋》中的观点是完全一致的。
沿江一带充满了美丽的神话传说,特别是有关治水的传说,确实是“江山自环拥,恢诡富神奸”(苏轼《神女庙》)的地方。苏洵《游陵云寺》歌颂夏禹、李冰的治水有利于荆蜀间的交通:“斫山决水通万里,奔走荆蜀如长街。”苏辙的《入峡》诗歌颂了夏禹、伯益开峡的辛劳:“禹益决岷水,屡与山鬼鏖。摧冈转大石,破地疏洪涛……辽哉千万年,禹死遗迹牢。岂必见河洛,开峡斯已劳。”苏轼的《神女庙》诗更把许迈斩蛟,李冰降蹇及?姬佐禹治水的传说集于一诗,表现了他对为民除害和为民造福事业的景仰。
四
《南行集》现存一百五十篇诗文中,除五篇赋、两封书,叙、赞、墓志铭各一篇外,其余一百四十篇都是诗,而且不少都是同题分砋,我们可以据此比较三苏的不同诗风。
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说:“明允诗不多见,然精深有味,语不徒发,正类其文……婉而不迫,哀而不伤,所作自不必多也。”这段话相当准确地概括了苏洵诗的特点。苏洵诗确实“不多见”,通行本的《嘉祐集》仅存二十七首,加上过去和最近发现的佚诗,总共也不过五十首。但有十七首属《南行集》中诗,?现存诗的三分之一。从前面所举反映苏洵晚年思想状况的诗篇,已不难看出上述特点。为了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再来看看他在《南行集》中的其他一些诗篇。他的七律《题白帝庙》写道:
谁开三峡容练,长使英雄苦力争。
熊氏凋零余旧族,成家寂寞闭空城。
永安就死悲玄德,八阵劳神叹孔明。
白帝有灵应自笑,诸公皆败岂由兵?
前一联总写三峡之险,自古就是英雄争战之地;中二联分写楚王(熊氏)、公孙述(成家)、刘备在这里均以失败告终;诗至此还不足为怪,尾联点题并以反诘结尾,使全诗皆活,主旨立现,确实“精深有味”,为读者留下了无限的回味余地。七古《昆阳城》写刘秀以三千人破王莽数十万大军的昆阳之战:“昆阳城外土非土,战骨多年化尘土。”起笔突兀,以土非土而是战骨化成,一下子就写出了当年杀人之多。战争难免死人:“英雄争岂得已”;但大屠杀却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未必三军皆反虏”;后果尤其严重:“薄赋宽徵已无补。”最后提出一个问题:“御之失道谁使然,长使哀魂啼夜雨?”问而不答,更加启人深思。全诗一气呵成,义愤填膺,对无辜的死者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对统治者“杀人应更多长平”表示了极大的愤慨。所谓苏洵诗皆有为而作,“语不徒发,正类其文”,就是指这类作品。五古《荆门惠泉》首写惠泉,“嘈嘈幽响远,衮衮清光活”十字,写出了泉水的声、形、色。次写二十九岁入京应试曾途经这里,“系马弄潺盢”一个“弄”字,就抒发出青年苏洵喜欢游山玩水的感情。接着写重游惠泉的变化:“今逾二十载,我老泉依旧。临流照衰颜,始觉老且瘦。”江山依旧昔人非,已前是“弄潺盢”,现在是“照衰颜”,不胜今昔盛衰之感。这是写自己,下写他人:“当时同游子,半作泉下尘。”自己还仅仅是“老且瘦”,而“同游子”如史彦辅兄弟,已作“泉下尘”了。最后以“流水去不返”结开头四句——“泉依旧”,以“游人岁岁新”结中十句——游泉之人已发生很大变化。全诗四句一转砋,读起来活泼跳荡,实际上是以轻松之语抒发沉重之情:自己已年逾半百,即将入土,却壮志不酬,一事无成。所谓苏洵诗“婉而不迫,哀而不伤”,这就是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
“长公波涛万顷海,少公峭拔千寻麓。”(张耒《赠李德载》)“子瞻浩博无涯,所谓诗涛汹退之也”;“子由诗静淡有味,不拘字面事料之丽,而锻意深,下句熟。”(方回《瀛奎律髓》卷二四)苏轼兄弟《南行集》中诗表明,管这时他们各自的诗歌风格还没有完全成熟,但已经看得出上述区别了。前面已从内容上谈到他们的《郭纶》诗,这里再从艺术风格上看看两首诗的不同特色。苏辙的《郭纶》是一篇长达二百九十字的五古,首写嘉州遇郭纶,次记郭纶自述,最后是作者的感叹:“予不识郭纶,闻此为敛容。一夫何足言,但恐悲群雄。此非介子推,安肯不计功!郭纶未尝败,用之可前锋。”仅这一结尾就写得来“一波三折”刘熙载《艺概》评苏辙语):不识而为之敛容,一折;由郭纶而想到群雄寒心,一折;以“此非介子推”反证郭纶“计功”的正当,一折;用人当用其长,郭纶虽非介子推式的贤人,却是“未尝败”的猛将,是“用之可前锋”的,又是一折。这八句的含蕴非常丰富,表达了他对郭纶的同情,对朝廷赏罚不明,用人不当的不满,确实堪称“锻意深,下句熟”。苏轼的《郭纶》是七古,仅五十六字,主旨与苏辙同,表现手法却完全不同:
河西猛士无人识,日暮津亭阅过船。
路人但觉骢马瘦,不知铁槊大如椽。
因言“西方久不战,截发愿作万骑先”。
我当凭轼与寓目,看君飞矢集蛮毡。
“首二句写出英雄失意之概”(纪昀评),以“阅过船”这样一个特写镜头,活画出了他那英雄无用武之地的百无聊赖的神态。三四句以“骢马瘦”和“铁槊大如椽”作对比,既写出了当年的威武,又写出眼前的潦倒。仅此二十八字所刻画的郭纶形象,可说比苏辙二百余字所刻画的形象还要鲜明。全诗气势磅礴,语言凝炼,与苏辙娓娓叙事的手法迥然有别。又如《舟中听大人弹琴》,题同,体同(同是七古),主旨同(同是歌颂苏洵的琴技,崇尚古乐而不满世俗之乐),苏辙的写法是由舟中听琴联想到伯牙沧海学琴,末以“世人嚣嚣好丝竹,撞钟击鼓浪为荣。安知江琴独超绝,摆耳大笑不肯听”点明主题。全诗以写伯牙学琴为主,读起来平和婉转。苏轼却由听琴而大发议论:“自从郑卫乱雅乐,古器残缺今已亡。千家寥落古琴在,有如老仙不死阅兴亡。世人不容独返古,强以新曲求铿锵。”全诗纵横恣肆,议论风生,与苏辙诗的平和婉转适成鲜明对比。再如《竹枝歌》,同为“一篇九章”,即同为九首七言绝句组成;但由于内容联贯,一气呵成,两篇都很像四句一转砋的七言歌行。苏辙的《竹枝歌》主要是伤今,写忠州一带“山川风俗鄙野勤苦之态”,全诗写得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扁舟日落驻平沙,茅屋竹篱三四家。连舂并汲各无语,齐唱《竹枝》如有嗟……路迷乡思渺何极,长怨歌声苦凄急。不知歌者乐与悲,远客乍闻皆掩泣。”苏轼的《竹枝歌》主要是怀古,围绕着他在《引》中所说的“伤二妃而哀屈原,思怀王而怜项羽”四事,每两章盳一事,最后一章总收,写得来“若断若续,章法甚妙”(纪昀评)。如果说苏辙的《竹枝歌》是怨歌,那么苏轼的同题诗就是慷慨悲歌。如“哀屈原”的两章:“水滨击鼓何喧阗,相将扣水求屈原。屈原已死今千载,满船哀唱似当年。海滨长鲸径千尺,食人为粮安可入?招君不归海水深,海鱼岂解哀忠直?”前一章纵写古今,千百年来人们一直在划龙舟以寻屈原;后一章横写江海,作者想像投汨罗江而死的屈原被到海滨,为千尺长鲸所吞食了。这里以海鱼不解“哀忠直”反衬楚人的“哀忠直”,以无情反衬有情,更觉情深。前一章是苏辙所能写出的,后一章的驰骋想像,却是苏轼的特长。同是《江上看山》,苏辙看到的是山色朝夕多变,越往前行,山色越美:
朝看江上枯崖山,憔悴荒村赤如赭。
暮行百里一回头,落日孤云霭新画。
前山更新色更深,谁知可爱信如今。
唯有巫山最穠秀,依然不负远来心。
苏轼看到的完全是另一番景象:
船上看山如走马,倏忽过去数百群。
前山槎牙忽变态,后岭杂沓如惊奔。
仰看微径斜缭绕,上有行人高缥缈。
舟中举手欲与言,孤帆南去如飞鸟。
这里全文举出这两首诗,因为它们最足以说明苏轼兄弟诗风的不同:辙诗“平淡”,轼诗“雄悍”(纪昀评);辙诗多直叙,轼诗好比喻;辙诗“不拘字面事料之丽”,或如王世贞所说“文彩不能如父兄(《书三苏文后》),轼诗词理精确,形象生动,是三苏中最富文彩的。
(《文学评论》1984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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