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及其流派(人民出版社《辽宋西夏金代通史·四》2011年版)
(2011-06-16 19:16: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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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诗及其流派(曾枣庄
(人民出版社《辽宋西夏金代通史·四·教育科学文化卷》)
诗歌体裁发展至宋朝,已无可再变,四言、五言、七言、杂言,古体、近体、律诗、绝句皆已齐备。牟巘说《厉瑞甫唐宋百衲集序》云:“《诗·雅》四言,汉以来遂为五、七言,唐开元之际,又始俪偶为律诗,论者谓诗之道至是略尽,殆不可复变。” 115宋诗的变化主要是诗风、体貌的变化。宋朝诗派林立,宋初有所谓白体、晚唐体、西昆体,《沧浪诗话·诗体》从各个角度概括历代各种诗体:“(宋朝)以时而论,则有……本朝体、元祐体、江西宗派体”;“以人而论,则有……东坡体、山谷体、王荆公体、邵康节体、陈简斋体、杨诚斋体”,南宋中后期还有所谓江湖诗派、永嘉四灵。
宋初白体的代表作家是李昉、徐铉、王禹偁等人,其中成就、影响最大的是王禹偁。其《示子》诗云:“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足见其诗歌创作宗旨。其诗有感慨国事、心系百姓疾苦者,如《庆州败》、《感流亡》;有表现农民辛劳者,如《畬田曲》,均类似白居易的讽谕诗。也有一些诗风格平和晓畅,如《病起思归》,纪昀以为“元之诗学白,此二诗和平清稳,乃胜乐天”,真为“诗人之笔” 116。
晚唐体的代表作家以九僧诗最逼真,此外还有寇准、鲁三交、林逋、魏野、潘阆、赵抃等。九僧诗又以惠崇的成就最高 117。其诗多秀警之句,如“晓风飘磬远,暮雪入廊深”,“阴井生秋早,明河转曙迟”,“春浅冰生井,宵分月上轩”,“掩门青桧老,出定白髭长”,“浪经蛟浦阔,出入鬼门寒”等。钱易称其诗“步骤高下,去古人不远,释子之诗,可相等者不易得” 118。
宋初三体影响最大的是西昆体。西昆体以《西昆酬唱集》而得名,此集主要收杨亿、刘筠、钱惟演三人的酬唱之作,同时还收有李宗谔等15人的酬唱之作。其诗以用典赡博、属对精工、音韵和谐、语言浓艳为特征,与当时流行的以浅切为特征的白居易体形成鲜明对比,引起学子的争相效法,统治真宗朝和仁宗朝初年的诗坛达三四十年之久。欧阳修说:“盖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之昆体。由是唐贤诗集几废而不行。” 119田况《儒林公议》卷上云:“杨亿在两禁,变文章之体,刘筠、钱惟演辈皆从而效之,时号杨、刘。三公以新诗更相属和,极一时之丽,亿复编叙之,题曰《西昆酬唱集》,当时佻薄者谓之西昆体。”
《西昆酬唱集》的作家群并不都属西昆派,张詠、丁谓是古文家,应属北宋古文运动的著名先驱王禹偁一派。晁迥是白体诗人。最能代表西昆体的是杨、刘、钱三人,特别是杨亿。他博览强记,长于典章制度。其诗效法李商隐的深沉含蓄,典雅华美,在宋初诗坛有很高声望,欧阳修称其“雄文博学,笔力有馀,故无施不可” 120,远胜宋初其他诗人之作。杨亿诗歌内容主要以馆阁唱和、颂圣应制之作居多,然而也有少量借古讽今之作。如《汉武》讥讽汉武帝穷兵黩武,求仙延寿,徒费心力;《明皇》讥讽唐玄宗侈靡骄纵,养成安禄山之祸;《旧将》揭露皇帝寡恩,英雄不遇;《南朝》讥讽陈后主荒淫亡国,对于当时的朝政不无讥刺。《宣曲》诗更是借前代掖庭之事,讥讽宋真宗的宫廷生活,以至于遭王钦若密奏,真宗下诏申斥禁绝。在艺术风格上文辞艳丽,崇尚对偶,用典繁缛。石介对他的抨击虽过激,亦切中其弊。
宋朝特殊诗风的开始形成是在仁宗朝,梅圣俞、苏舜钦、欧阳修等人已从昆体中摆脱出来,开始形成宋诗的特有“气象”:“开宋诗一代之面目者,始于梅尧臣、苏舜钦二人。……自梅、苏变尽崑体,独创生新,必辞尽于言,言尽于意,发挥铺写,曲折层累以赴之,竭尽乃止。” 121欧阳修也如此,“始矫昆体,专以气格为主,故其诗多平易疏畅。律诗意所到处,虽语有不伦,亦不复问。而学之者往往遂失于快直,倾倒廪,无复馀地。” 122
梅尧臣在宋代诗坛具有很高的地位,刘克庄云:“本朝诗惟宛陵为开山祖师。宛陵出,然后桑濮之淫哇稍息,风雅之气脉复续,其功不在欧(阳修)、尹(洙)下。” 123龚啸亦谓梅圣俞“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诸大家未起之先” 124。他力求摆脱晚唐诗的风调:“安取唐季二三子,区区物象磨穷年。” 125他以质朴平淡的语句抒怀言志,反映社会现实。他的《故原战》、《襄城对雪》等诗,表现了他对战事的关切;他的《田家》、《陶者》、《田家语》、《汝坟贫女》、《小村》、《送王介甫知毘陵》等诗,表现了他对民间产苦的关切;他的《闻欧阳永叔谪夷陵》、《闻尹师鲁谪富水》、《猛虎行》等诗,表现了他对政治革新的关切。与西昆派“雕章丽句”的诗风相反,他的诗风格平淡、意境含蓄,欧阳修谓其“初喜为清丽,间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然气完力馀,益老以劲” 126。苏舜钦诗与梅尧臣齐名,时称“苏、梅”,而二人诗风迥然不同。欧阳修《六一诗话》云:“圣俞、子美齐名于一时,而二家诗体特异:子美笔力豪隽,以超迈横绝为奇;圣俞覃思精微,以深远闲淡为意。”他的前期诗文有浓厚的政治色彩,直抒己见,文笔犀利,议论激烈,以雄豪奔放为特色。如《庆州败》、《己卯冬大寒有感》、《城南感怀呈永叔》等。自获罪后闲居苏州沧浪亭,寄情山水之作增多,思想更加深沉,形成一种沉郁顿挫、恬适清新的风格,如《淮中晚泊犊头》、《初晴游沧浪亭》、《独步游沧浪亭》、《夏意》,描绘江南旖旎风光,显得清新别致,具有唐人绝句风韵。
欧阳修的诗歌成就略逊于其散文,但也有转变一代诗风之功。他的诗主要学韩愈,“欧贵韩(愈)而不悦子美” 127。其诗具有韩诗想象奇异的特征,如《菱溪大石》、《石篆》、《紫石屏歌》等诗;韩愈“以文为诗”,欧阳修诗则进一步议论化、散文化。对韩愈谓“欢愉之词难工,而穷苦之辞易好”,他也作了进一步的发挥,明确提出“诗穷而后工”,认为遭时得志之士,“常视文章为末事,而又有不暇与不能者”;至于失志之人,穷居隐约,苦心竭虑,其所感激发愤,皆一寓于文辞,故“穷者之言易工也” 128。欧阳修诗正以处逆境时所作为工,如《戏答元珍》、《啼鸟》、《画眉鸟》、《丰乐亭游春》等诗篇均作于被贬谪时;而《哭曼卿》、《重读徂徕集》、《沧浪亭》、《哭圣俞》等诗,则为其穷蹇不遇的友人鸣不平。任何大文豪的诗文风格都不可能是单一的,欧阳修也是如此,正如元人刘壎所说:“(欧诗)实备众体,有甚似韦苏州者,有甚似杜少陵者,有甚似《选》体者,有甚似王建、李贺者,有富丽者,有奇纵者,有清俊者,有雄健苍劲者,有平淡纯雅者。” 129
梅尧臣、苏舜钦、欧阳修三人诗风不同,梅诗思深远,风格平淡;苏笔力豪俊、超迈横绝;欧以文为诗,矫健舒畅。宋诗的长处和短处,在梅、苏、欧这里都已开始显露出来,但还未完全形成宋诗风貌。
北宋古文革新是欧阳修完成的。北宋诗歌革新则是北宋中后期的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完成的。他们的诗歌被严羽称为“荆公体”、“东坡体”、“山谷体”。王安石诗在宋代自成一家。他退居江宁前,其诗多数属于政治诗,揭露社会时弊,表现出匡俗济世的抱负,如《河北民》、《感事》、《收盐》、《兼并》、《秃山》等;而《塞翁行》、《出塞》、《入塞》、《北沟行》等,则谴责统治者屈辱求,渴望收复失地;他以咏史和怀古为题材的诗,如《商鞅》、《韩信》、《范增》、《贾生》、《杜甫画像》等亦有感而发,寓意深刻。著名的《明妃曲》二首,以优美的笔触刻画绝代佳人王昭君的形象,对她远离家国的不幸命运表示深切的同情,同时寄寓了自己怀才不遇的感慨。晚年退居江宁以后,他流连山水,咏诗诵禅,诗歌内容、风格都发生很大的变化。黄庭坚以为王安石“暮年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不可以常理待之” 130。叶梦得也说他“晚年诗律尤精严,造语用字,间不容发,然意与言会,言随意遣,浑然天成,殆不见有牵率排比处” 131。如“含风鸭绿鳞鳞起,弄日鹅黄袅袅垂”,“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北山》),“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书湖阴先生壁》),“背人照影无穷柳,隔屋吹香并是梅”(《金陵即事》),“纵被东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作尘”(《北陂杏花》),都是这类意境清新,艺术上已臻炉火纯青之作。王安石在晚年还喜欢为集句诗,“集句唯荆公最长” 132。王安石推崇杜诗,认为杜甫“发敛、抑扬、疾徐、纵横,无施不可,……斯其所以光掩前人而后来无继也” 133,其诗也“深得老杜句法”,开宋人学杜的风气;又喜造硬语,押险韵,好用典故,讲求对仗,已开宋代江西诗派之先声。
所谓东坡体,用苏辙的话说就是“公诗本似李杜,晚喜渊明” 134。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写道:“苏、李之天成,曹、刘之自得,陶、谢之超然,盖亦至矣。而李太白、杜子美以英玮绝世之姿,凌跨百代,古今诗人尽废,然魏晋以来高风绝尘亦少衰矣。李、杜之后,诗人继作,虽间有远韵,而才不逮意。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非馀子所及也。唐末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而诗文高雅,犹有承平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于酸,盐止于蒻,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蒻酸之外。” 135这段话颇能代表苏轼的诗歌见解。诗贵韵味,要有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苏轼很欣赏钟繇、王羲之的书法,称其“萧散简远,妙在笔画之外”。他认为诗也应该这样,梅的味道只是酸,盐的味道只是蒻,“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蒻酸之外”。他正是根据这一观点来衡量两汉至隋唐的诗人的。他称颂传说的李陵、苏武诗的“天成”,曹植、刘桢诗的“自得”,陶渊明、谢灵运的“超然”,韦应物、柳宗元的“简古”、“淡泊”,司空图的“高雅”。他特别推崇李白和杜甫,认为他们一出,“古今诗人尽废”。李杜二人中,他更推崇杜甫,他说:“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 136苏轼的诗歌创作正是他的论诗见解的体现。他的诗既具有杜诗的现实精神,又具有李诗豪放不羁的浪漫风格,还具有陶潜“质(质朴)而实绮(绮丽),癯(清瘦)而实腴(丰腴)”,清新淡雅,托意高远的特征。苏轼写有不少关切民生疾苦的诗篇,如《都厅题壁》、《五禽言》、《鱼蛮子》;对统治者的穷奢极欲也常有揭露,如《许州西湖》、《李氏园》、《荔支叹》;还有不少反对王安石变法的诗篇,如《戏子由》、《吴中田妇叹》、《山村五绝》等。故陈师道谓其“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 137,《宋史》本传亦谓其“嬉笑怒骂之词,皆可书而诵之”。其诗境界开阔,天地万物,几乎无所不包,又气势磅礴,感情奔放,想象丰富,奇趣横生,具有李白浪漫主义风格,如《石鼓歌》、《游金山寺》、《百步洪》、《登州海市》等。他还喜以文为诗,以议论为诗,笔力雄健,纵横驰骋,议论英发,见解独到,耐人寻味。正如沈德潜《说诗晬语》所指出的苏诗有如“天马脱羁,飞仙游戏,穷极变化,而适如意中之所欲出”;又如钱钟书先生《宋诗选注》所说:“李白以后,古代大约没有人赶得上苏轼这种‘豪放’。”苏轼在给苏辙的信中说:“吾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吾前后和其诗凡一百有九篇,至其得意,自谓不甚愧渊明。” 138苏轼晚年之所以大量写作和陶诗,除了因为陶潜诗确实写得好以外,还与他在政治上的失意是分不开的。他有感于陶潜的“为人”,有感于陶潜“不肯为五斗米一束带见乡里小儿”,深悔自己不该“半生出仕,以犯世患”,所以,“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
所谓山谷体,用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下的话说就是“用昆体工夫,而造老杜浑成之地”。黄庭坚虽为苏轼门人,但他又不赞同苏轼那些敢于嬉笑怒骂,讥刺社会的诗文,东坡之文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慎勿袭其轨也” 139。他还认为“诗者人之情性也,非强谏争于廷,怨忿诟于道,怒邻骂坐之为也” 140,因此在诗歌创作上特别追求艺术技巧,矢志在诗歌创作上独辟门径。他倡导诗学杜甫、文学韩愈,强调诗人应当博学,强调诗人应当博学,认为“老杜作诗,退之作文,无一字无来处,盖后人读书少,故谓韩、杜自作此语耳”,同时又提倡融汇古人成句入诗,“虽取古人之陈言入于翰墨,如灵丹一粒,点铁成金” 141。他认为“诗意无穷,而人之才有限,以有限之才追无穷之意,虽渊明、少陵不得工也”,因此他提出“不易其意而造其语,谓之换骨法;窥入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 142,这一“脱胎换骨”法后来即成为江西诗派的创作纲领。
黄庭坚一生非常推崇杜甫,尤其推崇杜甫诗歌忧国忧民的忠义之气,因此他也常以诗歌表达对民间疾苦的同情(如《流民叹》),对宋王朝弃地纳币,不修边备深感忧虑(如《和谢公定河朔漫成八首》)他对新旧两党的半争也主张采取包容豁达的态度:“人材包新旧,王度济宽猛”(《次韵子由绩溪病起》)。但总的说来,这类作品在黄诗中所占比例甚小,他写得最多最好的还是一些写景、咏物、抒怀、酬唱、题画的诗篇。在艺术上,他以生涩为特色,讲求点铁成金之法,擅长运用典故,所谓“用一事如军中之令,置一字如关门之键” 143;他刻意章法,语言奇警;他喜欢用拗律险韵,以此来达到格韵高绝的效果。近体律诗中竟有近半数属于拗体,如《题落星寺》、《子瞻诗句妙一世乃云效庭坚体故次韵道之》等诗,元人孙瑞谓“有押韵险处,妙不可言” 144。其诗歌字锻句琢,故多精警之句,“翩翩佳公子,为政一窗碧”(《咏竹》),“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寄黄几复》),“桃叶柳花明晓市,荻芽蒲笋上春洲”(《次韵盖郎中率郭郎中休官》),“旅床争席方归去,秋水粘天不自多”(《赠陈师道》),都是诗眼灵动,字字传神的名句。黄庭坚在诗歌创作上追求新奇,成为其诗歌的显著特色,但讲求过度也就成了他缺点,宋人张嵲云:“其古律诗酷学少陵,雄健大过,遂流而入于险怪。要其病在太著意,欲道古今人所未道语尔。” 145
严羽在“后山体”下自注说:“后山本学杜,其语似之者但数篇,他或似而不全,又其他则本其自体耳。”后山因不满黄的“过于出奇”,其诗风与黄不尽相同,因此,严羽提出“后山体”,强调他“本其自体”。但“后山本学杜”,黄庭坚也学杜;后山还自谓“一见黄豫章,尽焚其稿而学焉” 146。因此,后人多以黄、陈同体,把苏、黄、陈三体并为苏、黄二体。他反对柔弱华靡的诗风,提倡刚劲直朴的风格,主张作诗“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毋弱,宁僻毋俗” 147,这一看法与黄庭坚创作主张相近,亦为后来江西诗派诗人所遵奉,故江西诗派诗人将他列为“三宗”之一。陈模说后山集中似江西者极少,有一些诗“则不特不似山谷,亦非山谷之所能及”,“宛然工部之气象”,列举其《妾薄命》、《送内》、《别三子》、《忆幼子》等诗,谓学杜到了维妙维肖的地步,直可与杜甫《石壕吏》、《无家别》诸篇相表里 148。陈师道诗歌的长处是个性鲜明,风骨磊落,意境新颖,简洁峻峭,也有一些诗清新明快,风流华丽,如《雪后黄楼寄负山居士》:“云日明松雪,溪山进晚风。人行图画里,鸟度醉吟中。”短处是以学识为诗,“无一字无来历”,过分注重格律形式,字锻句琢,刻意求工,反而使用意过于曲折,时觉晦涩。对此后人颇有微词,如王世贞就其模仿杜诗是“点金成铁者” 149;李调元谓“后山诗则味如嚼蜡,读之令人气短” 150。
荆公体还有唐诗风貌,而东坡体、山谷体、后山体已完全形成宋朝诗歌风貌。《沧浪诗话·诗辨》概括宋朝诗风的演变说:“国初之诗尚沿袭唐人:王黄州学白乐天,杨文公、刘中山学李商隐,盛文肃学韦苏州,欧阳公学韩退之古诗,梅圣俞学唐人平淡处。至东坡、山谷始自出己意以为诗,唐人之风变矣。山谷用工尤为深刻,其后法席盛行,海内称为江西宗派。”在严羽看来,欧、梅以前约一百年,多“沿袭唐人”,尚未完全形成有别于唐诗的宋诗特色;至以苏、黄为代表的“元祐体”和以“山谷为之宗”的“江西宗派体”的天下,“唐人之风变”而宋诗“气象”才完全成熟。
黄庭坚从未以江西诗派宗祖自居,也未以苏、黄并称自居。尽管在黄庭坚生前,苏轼就曾多次“效黄庭坚体”,更有不少人专学“山谷体”,但当时并没有以“山谷为之宗”的“江西宗派”的提法。第一个提出“江西宗派”的是南北宋之际的吕本中:“吕舍人作《江西宗派图》,自是云门、临济始分矣。” 151可见所谓“江西宗派体”只不过是南北宋之际专学黄、陈的一种诗体,它只是“元祐体”中的“山谷体、后山体”的进一步发展,是“元祐体”的一个分支,它的正式出现比“元祐体”略晚一些。从严羽关于“本朝体、元祐体、江西宗派体”的具体含义不难看出,三体既有区别,也有联系。“本朝体”是就整个宋朝诗风说的,“元祐体”是就活动于“熙、丰、元、绍”而于元祐年间雅集京城的一大群作家的诗风说的。“本朝体”的外延虽大于“元祐体”,但包含以“山谷为之宗”的“江西宗派体”的“元祐体”,却最能代表有别于唐以前诗体的“本朝体”的特色。苏、黄二人的诗论、诗风都颇不同:“苏子瞻以新,黄鲁直以奇” 152;“东坡豪,山谷奇” 153;“苏才豪,然一滚说尽无馀意;黄费安排” 154;“东坡随意赋形,信笔挥洒,不拘一格,故虽澜翻无穷,而不见有矜心作意之处;山谷则专以拗峭避俗,不肯作一寻常语,而无从容游泳之趣。且坡使事处,随其意之所之,自有书卷供其驱驾,故无捃摭痕迹;山谷则书卷比坡更多数倍,几于无一字无来历,……故往往意为词累,而性情反为所掩” 155。把苏、黄之别讲得最简明而又最形象的,应算宋人林光朝,他说:“苏、黄之别,犹丈夫、女子之应接:丈夫见宾客,信步出将去;如女子,则非涂泽不可。” 156总之,宋之苏、黄正如唐之李、杜一样,代表了两种类型的诗风。李白、苏轼皆天才,其诗多出自顿悟,冲口而出,字字珠玑;杜甫、黄庭坚诗出自渐修,皆勤苦锻炼而成,经得住反复敲打。宋濂说:“元祐之间,苏、黄挺出,号曰共师李、杜,而竟以己意相高,而诸作又废矣。自此以后,诗人迭起,或波澜富而句律疏,或锻炼精而情性远,大抵不出于二家。” 157如果像江西诗派中人那样只推崇黄庭坚,以为黄诗最能代表宋诗,那么,诗风与苏轼相近的一大群诗人,黄显然是代表不了的。潘德与就曾指出:“山谷在北宋自成一家,褒贬皆所不免。至江西诸子尊为诗派初祖,则将独据坛坫,为一代之主持,宜乎人滋不服,而其诗遂为集矢之地也。” 158反之,如果只推崇苏轼,以为苏轼最能代表宋诗特色,那么,诗风与黄庭坚相近的一大群作家,苏显然也不能完全代表。吴之振等的《宋诗钞》就有这种倾向,翁方纲批评说:“观其所抄,专以平直豪放者为宋诗,则山谷又何以为之宗祖?” 159而包括“苏、黄、陈诸公”的“元祐体”则能代表“大抵不出于二家”的各家诗风,说它最能代表宋诗,既不至引起两种类型的“人滋不服”,也更符合宋诗的历史真实,反映宋诗艺术风格的多样性。
吕本中的《江西诗社宗派图》,陈与义未被列入,元人方回持江西诗派“一祖三宗”之说,陈与义被列为“三宗”之一 160。陈与义为南北宋之交的重要诗人,其诗以杜甫为师,与江西诗派风格相近,但又具有独特风格。故严羽《沧浪诗话·诗体》列“陈简斋体”,称“亦江西之派而小异”。其诗可以靖康战乱为界,前期诗风明快清丽,多表现自己的生活情趣,如《和张规臣水墨梅五绝》、《夏日集葆真池上》、《春日二首》之类。金军南侵,他经历了与杜甫“安史之乱”相似的遭遇,诗风变得沉郁。刘克庄谓其“建炎以后,避地湖峤,行路万里,诗益奇壮”,“造次不忘忧爱,以简洁扫繁缛,以雄浑代尖巧,第其品格,故当在诸家之上” 161。忧国伤时成为他后期诗歌的主要内容。如《伤春》诗云:“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谴责朝廷大臣懦弱误国,歌颂坚决抗金的人士,雄浑沉郁,融裁贴切,历来被公认为学杜最切之作。《邓州西轩书事》十首,纵论时事,忧深思远,与黄庭坚《病起荆江亭十首》颇为相近,刘辰翁以为“不忍言,不忍言” 162,可见其感人之深。其馀如《道中书事》、《登岳阳楼二首》、《巴丘书事》、《再登岳阳楼感慨赋诗》、《次韵尹潜感怀》等篇,无不沉郁苍凉,格律精工,深得杜甫诗歌神韵。他的一些写景、咏物、题画诗,意象灵动,清新自然。如“迢迢傍山路,漠漠满林花”(《道中》),“摇楫天平渡,迎人树欲来”(《渡江》),“开门知有雨,老树半身湿”(《休日早起》),“高柳光阴初罢絮,嫩凫毛羽欲生花”(《题东家壁》)“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怀天经智老因访之》)。张嵲称其“体物寓兴,清邃纡徐,高举横厉,上下陶、谢、韦、柳之间” 163,这是陈诗风格的另一特色。
南宋诗歌成就最高的不是江西诗派,而是所谓“中兴四大家”(尤袤、杨万里、范成大、陆游)。他们都经历过学江西诗派到逐渐摆脱江西诗派影响的过程。尤袤博极群书,记忆尤强,杨万里称之为“书府”,时人呼为“尤书橱”。杨万里称其诗“平淡”,“绝似晚唐人” 164。方回谓其诗与范成大“冠冕佩玉,度《骚》媲《雅》,盖皆胸中贮万卷书,今古流动,是惟无出,出则自然” 165,对其《梅花》、《蜡梅》、《雪》等诗推崇备至 166。清朱庭珍谓,南宋四大家,“三人皆非放翁匹,而延之尤卑”,“浪得虚名,粗鄙浅率,自堕恶道” 167,也许言之过重。《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〇的评价较为客观,谓尤诗大都散佚,“篇什寥寥,未足定其优劣”。
杨万里当时被奉为诗坛宗主,袁说友称“斯文宗主赖公归,不使他杨僭等夷” 168,姜特立云“今日诗坛谁是主,诚斋诗律正施行” 169。其诗数量极富,在宋朝仅次于陆游。他“始学江西诸君子,既又学后山五字律,既又学半山老人七字绝句,晚乃学绝句于唐人”。他力求摆脱江西宗派的束缚,明确指出“闭门觅句非诗法,只是征行自有诗”(《下横山滩头望金华山》),将创作思维由书卷投向大自然,山水风月、花草树木、春色秋光、雨雪雷电乃至鸟兽虫鱼等,无不尽力网罗,刻画入微,所谓“万象毕来,献予诗材”,“涣然未觉作诗之难也” 170。晚年所作,涣然自得,自立新体,吟咏极丰,“游居寝食,非诗无与归” 171。他进一步发扬吕本中的“活法”说,以“死蛇解弄活泼泼” 172的艺术手法去把握瞬息万变的自然动态,用生动活泼、幽默诙谐的语言加以表现,从而形成一种取材自然、新鲜活泼、涉笔成趣的新诗体,严羽称之为“诚斋体” 173,对后世影响极大。杨万里也有一些关心国事民生的作品,如《初入淮河四绝句》、《过扬子江》、《故少师张魏公挽词》、《题盱眙军东南第一山》、《读罪己诏》、《题淮阴庙》、《视旱遇雨》、《农家叹》、《悯农》、《竹枝歌》等,但深广不如陆游、范成大。
范成大诗关注国事民生,多表现于写景、叙事、咏史、怀古等各种题材之中。他早年生活艰辛,加之曾四任疆臣,使他饱览山川形胜、风土民情,写出了不少真切清新的风景诗,如《初见山花》、《鄂州南楼》等。悯农之作,更是触处而生,像《催租行》、《后催租行》、《黄罴岭》、《劳畬耕》写农民的贫困处境,《荆渚堤上》、《潺陵》写农村遭灾的惨状,《夔州竹枝歌》描写贫富不公的社会现象,《入分宜》、《铧觜》、《麻线堆》表达民本思想,所反映的生活面较为宽广,体现出作者对农民生活的关切,颇具特色。晚年退隐石湖,所作《四时田园杂兴》诗60首,体验田园生活更为真切,对田园景物、乡村风俗,以及农民困苦生活的描述,犹如风俗画卷,成就最高,被誉为“田园诗人”。其诗源自张籍、王建和晚唐体,也受江西诗派影响,故风格多样,杨万里称其“清新妩丽,奄有鲍、谢;奔逸俊伟,穷追太白” 174;《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〇亦谓“自官新安掾以后,骨力乃以渐而遒,盖追溯苏、黄遗法,而约以婉峭,自为一家”。
在中兴四杰中,以陆游的诗歌成就最大,今存诗9300馀首。在入蜀以前,他宗尚杜诗,受江西诗派影响较大,虽穷极工巧而仍归雅正。这一期间诗作很多,但后来多被他删削,今存者仅二百馀首。入蜀以后,尤其是在汉中抗金前线时期,其诗更增闳肆,自出机杼,尽其才而后止,这一时期的诗作完全奠定了他在诗歌史上的崇高地位。晚年闲居山阴,其诗渐造平淡,早年求工见好之意亦尽消除,“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粹然无疵瑕,岂复须人为”(《文章》)。陆游诗歌最突出的特点是充满爱国忧民的激情。收复中原是他一生反复咏吟的主题,青年时代他就立下“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夜读兵书》)的宏志。到中年壮志未酬,更显得义愤填膺,“逆胡未灭心未平,孤剑床头铿有声”(《三月十七日夜醉中作》)。直至晚年他还表示“壮心未与年俱老,死去犹能作鬼雄”(《书愤》)。即使在弥留之际,他仍然念念不忘收复中原故土,悲愤地道出“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示儿》)的遗愿。他的抗金宏愿不能实现,是由于主和派投降卖国所致,因此他对朝廷中的主和派充满愤恨:“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桧)”(《追感往事》);“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救岳飞。”(《夜读范至能揽辔录言中原父老见使者多挥涕感其事作绝句》)。其馀如《关山月》、《陇头水》、《感事》,无不表现出这种强烈的憎恶之情。他对沦陷区的人民充满关切:“赵魏胡尘千丈黄,遗民膏血饱豺狼”(《题海首座侠客像》);“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除抒发爱国情怀的诗篇之外,陆游还写有大量描写山水风光、赠酬友人、抒写情怀的诗篇,无论写景咏物,议论感怀,都清新灵动,富于生活情趣。陆游的诗各体兼备,古体、近体、五言、七言,俱各擅长,清赵翼谓“放翁以律诗见长,名章俊句,层见叠出,令人应接不暇。使事必切,属对必工;无意不搜,而不落纤巧;无语不新,而不事涂泽,实古来诗家所未见也”,“其古体诗,才气豪健,议论开辟,引用书卷,皆驱使出之,而非徒以数典为能事。意在笔先,力透纸背,有丽语而无险语,有艳词而无淫词,看似华藻,实则雅洁,看似奔放,实则谨严” 175。确实,在他的诗集中,像“病树有凋叶,残蝉无壮声(《秋怀》),“月正树无影,露浓荷有声”(《徙倚》),“树杪忽明知月上,竹梢微动觉风生”(《池上》),“水浅游鱼浑可数,山深药草半无名”(《山行》),“溪鸟低飞画桥外,路人相逢绿荫中”(《衡门独立》),“小楼一夜听风雨,深巷明朝卖杏花”(《临安春雨初霁》),“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游山西村》),无不为脍炙人口的佳句。陆游的诗歌由于数量巨大,因此在艺术上也有不足之处,有时用笔率意,疏于锤炼,故显得句式重复,凝炼不足。
南宋中后期,江西诗派仍有一定影响,但已是永嘉四灵和江湖派的天下。所谓永嘉四灵是指徐玑、徐照、翁卷、赵师秀,他们都是永嘉人,同出永嘉学派叶適之门,都不满江西诗派,而转学晚唐,似乎又回到宋初的晚唐体。叶適说:“初,唐诗废久,君与其友徐照、翁卷、赵师秀议曰:‘昔人以浮声切响单字只句计巧拙,盖风骚之至精也。近世乃连篇累牍,汗漫而无禁,岂能名家哉!’四人之语遂极其工,而唐诗由此复行矣。” 176他们专工五律,刘克庄云:“紫芝(赵师秀)之言曰:‘一篇幸止有四十字,更增一字,吾未如之何矣!’” 177他们作诗不重视思想内容,不发议论,少用典故,少用古体,讲求文字精工,和欧阳修、梅尧臣以来一直到江西诗派的宋诗传统大不相同,给人以新鲜的感觉,引起不满江西诗派者的极大的兴趣。
徐玑诗学晚唐,宗贾岛、姚合,讲究琢句,所作多赠答送别之作,题材较窄,境界不高,诗风与徐照相近,“一时风气所趋,四灵如出一手” 178。贺裳谓“徐玑佳句则有虽不乏写景佳句‘寒烟添竹色,疏雪乱梅花”,‘水风凉远树,河影动疏星’,‘月生林欲晓,雨过夏如秋’,皆其项上之脔也。” 179
徐照布衣终身,喜游山水,行迹及今江西、湖南、广西等地,尝与叶適、潘柽、薛师石等游从唱和,而与同郡徐玑、翁卷、赵师秀酬唱尤多,共倡晚唐诗。好苦吟,自谓“吟有好怀忘瘦苦”(《山中寄翁卷》)。其诗刻意矫江西诗派之弊,主张“捐书以为诗”,以“不用事”为第一格,讲究练字,形成清瘦新巧的诗风,但题材狭窄,气格卑靡 180。代表作有《和翁灵舒冬日书事三首》、《题翁卷山居》、《促促词》、《分题得渔村晚照》、《石门瀑布》等。
翁卷以诗游士大夫间,尝与张弋、葛天民、孙惟信、戴复古、刘克庄等人唱酬,行迹及今浙江、江苏、江西、湖南等地。叶適序其诗,称为“自吐性情,靡所依傍,伸纸疾书,意尽而止” 181。刘克庄赠诗云:“非止擅唐风,尤于选体工。有时千载事,只在一联中。” 182张端义《贵耳集》举其数联,如“梅花分地落,井气隔帘生”(《晓对》),“千年流不尽,六月地长寒”(《瀑布》),“移花连旧土,买石带新苔”(《吾庐》),《四库全书总目》谓所取“大抵尖新刻画之词,盖一时风气所趋”。
在永嘉四灵中成就最高的应为赵师秀。他曾选姚合、贾岛诗为《二妙集》,所选以五言为主。又编《众妙集》,自沈佺期以下,共选76家,杜诗一首未选,而选刘禹锡诗最多。自作诗取法唐人,或沿其句法,或袭其意趣,崇尚白描,追求“野逸清瘦”的风趣,以矫江西派“资书以为诗”之失,讲究“于狭见奇,以腴求瘠” 183,因此往往以“一联一句擅名”,而不能“通体皆工”。其写景状物的警句,如“楼钟晴听响,池水夜观深”(《冷泉夜坐》),“瀑近春风湿,松多晓日青”(《桐柏观》),“禽翻竹叶霜初下,人立梅花月正高”(《呈二友》),“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约客》),每为人所称引。
南宋宝庆初,陈起刊《江湖集》,江湖派以《江湖集》而得名,《江湖集》以江湖诗案而出名。江湖派诗人不仅社会地位低,诗歌成就也不高,方回云:“近世诗学许浑、姚合,虽不读书之人,皆能为五七言,无风云月露、冰雪烟霞、花柳松竹、莺燕鸥鹭、琴棋书画、鼓笛舟车、酒徒剑客、渔翁樵叟、僧寺道观、歌楼舞榭,则不能成诗。而务谀大官,互称道号,以诗为干谒乞觅之赀。败军之将,亡国之相,尊美之如太公望、郭汾阳。刊梓流行,丑状莫掩。呜呼,江湖之弊,一至于此。” 184张之翰云:“近时东南诗学,问其所宗,不曰晚唐,必曰四灵,不曰四灵,必曰江湖。盖不知诗法之弊始于晚唐,中于四灵,又终江湖。” 185《载酒园诗话·江湖诗》云:“江湖诗非无一二语善者,但全篇酸鄙。”这些评论是大体符合实际的。江湖派不像“四灵”派那样专精五言,而是并重古体和近体。气格较卑弱,但比较真实地反映了宋末下层士人的思想、生活和情感,写法上也较放任而无拘检。其中以戴复古的成就最高。他以诗游诸公间,一生游踪,遍及今浙江、江苏、安徽、湖北、湖南、江西、福建、广东等地,浪游江湖几50年。为人耿直,身处江湖,而无谒客行径,不为应酬之作。早年受江西、四灵的影响,后又转学陆游、杜甫,所谓“冷淡篇章遇赏难,杜陵清瘦孟郊寒”(《戏题诗稿》)。作诗主张“须教自我胸中出,切忌随人脚后行”(《论诗十绝》)。所作“长篇短章,隐然有江湖廊庙之忧” 186,如《江阴浮远堂》、《盱眙北望》、《闻时事》、《淮村兵后》、《庚子荐饥》等,都是悯时伤世、忧国忧民之作,成就高过四灵及其他江湖派诸人。为诗“纯任自然” 187,姚镛称其天然不费斧凿处,大似高适;真德秀谓“高处不减孟浩然” 188。尤长于古体,“自胸中流出”,“感慨激发,多与志应” 189。一些抒情写景的五七言律,也时见新意,如《夜宿田家》、《梦中亦役役》、《山村》等,而《世事》一联“春水渡旁渡,夕阳山外山”,尤为历代诗评家称举。
南宋灭亡前后的文天祥、汪元量、谢翱、林景熙、郑思肖等人,可算宋诗的回光返照,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他们从四灵派、江湖派多写自然景物和个人感触的狭小天地中摆脱出来,抒写南宋灭亡前后的情况,写他们的斗争经历,抒发“麦秀”、“黍离”之思,被目为“诗史”。他们有的接近杜甫的沉郁悲壮,如文天祥一变“南渡后文体破碎,诗体卑弱”的习气,“顿去当时之凡陋”。其诗继承了杜甫诗歌的传统,有“宋末诗史”之称。代表作有《金陵驿》、《过零丁洋》、《正气歌》、《高沙道中》、《乱离六歌》等。有的接近李贺奇崛幽峭,如谢翱诗,杨慎称其《鸿门宴》之作,“虽李贺复生,亦当心服” 190。代表作有《短歌行》、《花卿冢行》、《铁如意》等,想像丰富,构思奇特,“最为矫健” 191。近体诗则沉痛含蓄,如《效孟郊体》、《西台哭所思》、《过杭州故宫》、《书文山卷后》等,以溅血之笔,抒亡国之痛。
南宋灭亡,汪元量被掳北去,“亡国之戚,去国之苦,间关愁叹之状,备见于诗”,以“宋亡之诗史”著称 192。所谓亡国之音哀以思,“道途所历,痛心骇目” 193。代表作有《醉歌》10首、《越州歌》20首、《湖州歌》98首、《秋日酬王昭仪》、《潼关》、《太后谢太后挽章》、《钱塘》等,“赋情指事”,道尽“种种悲凉” 194。其诗风格初为江湖体,自经离乱,转师杜甫,眷恋故国,诗风一变而为苍凉悲愤。
林景熙诗以忠义见称,方逢辰谓“其诗凄惋而悠以博,微以章,宛然六义之遗音”,“诗家门户,当放一头”
195。其诗以《山窗新糊有故朝封事稿阅有感》、《别王监簿》、《书陆放翁诗卷后》、《读文山集》、《冬青树》为代表,历代多有好评,明胡应麟至谓“忠义气概,落落简编,有足多者”
196。清贺裳亦云“尝叹诗法坏而宋衰,宋垂亡诗道反振,真咄咄怪事!读林景熙诗,真令心眼一开”
197。其诗也有“清妙”之作,如《梦回》、《古松》等篇,与姜夔如出一路,李慈铭云“南宋人诗,自《江湖小集》别开幽隽一派,至四灵而佳句益多,月泉吟社尤为后劲,霁山其领袖也。所作清淡深秀,前跻石湖,后蹑梧溪”
198。
从南宋起,诗坛上有唐宋诗之争。最早发难攻击宋诗的是张戒:“自汉、魏以来,诗妙于子建,成于李、杜,而坏于苏、黄”,“苏、黄习气净尽,始可以论唐人诗” 200。接着是永嘉四灵和江湖派,特别是严羽的《沧浪诗话》,认为诗至于宋,“可谓一厄”。金代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下斥黄庭坚及江西派为“剽窃之黠者”。明代前后七子倡“诗必盛唐”之说。李梦阳主张不读唐以后书,李攀龙编《古今诗删》,不选宋元两代诗。直至清代,宋诗才受到重视:“当我朝开国之初,人皆厌明代王、李之肤廓,钟、谭之纤仄,于是谈诗者竞尚宋元。” 201吴之振等编选《宋诗钞》,大力推广宋诗。叶燮《原诗》以为宋诗“后出转精”。蒋士铨《辩诗》说:“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宋人生唐后,开辟真难为。”清代重唐轻宋者亦不乏其人,如朱彝尊、王夫之、毛奇龄、冯班、贺裳、吴乔等,但尊宋者亦旗鼓相当,如翁方纲、蒋士铨等。晚清“同光体”盛行,标志着宋诗的“中兴”。长达数百年的唐宋诗之争,说明了后世诗歌的发展,基本上未能越出唐、宋诗的风格范围,宋诗确实取得了可与唐诗抗衡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