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中国哲学十九讲》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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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中国哲学十九讲》15
第十五讲
上一讲,我们已说明如来藏系统的“一心开二门”,我们可以把这个架构看成是一个有普遍性的共同模型,用它来消化康德哲学中的一些问题,这在哲学上是一个很大的贡献。然而依天台宗的判教而言。如来藏系统仍属别教。我们前面所说的几个问题,大体上是按照佛教的发展而说,譬如对应着唯识宗系统,我们主要是说三性与二谛的问题;而对应着如来藏系统,则说一心开二门之重要,这些均属于大乘别教。
今天,我们再进一步谈圆教的意义与圆教的观念。依照天台宗的判教,最高的标准是圆教,修行的最高境界亦是圆教;而其所以能判定其他教派是小乘抑或是大乘,是大乘通教抑或是大乘别教,乃是因为其背后有一圆教的标准在。那么,何谓圆教?何谓非圆教?何以前面所说的只是别教而非圆教?这圆不圆实在是个很有趣的大问题;而这个问题,在西方哲学中,是不曾出现的。西方哲学史中有好多系统、好多宗派,但是从来没有“圆教”这个观念,也没有圆教与非圆教的问题。所以圆教观念,可以说是佛教在中国的发展过程中,所提出的一个新观念。
当然,我们并不是说西洋哲学史中,没有“圆满”的观念,“圆满”这个观念是普通的,大家随时都可以用;但“圆满”并不一定表示佛家所说的“圆教”的意义。光就圆教的字面上来看,它当然是含有圆满的意义,不圆就不满,而不圆满自然就不是圆教;但假定我们就用西方哲学中的“圆满”(perfect
or
perfection)的意义,也很难确切地表示佛家所说的圆教意义。
现在很多西方人士,将佛教翻译成英文,一看到“圆教”就译成round teaching。若译成round
teaching,好像另外还有个square
其实,perfect并不是不可以用,只是照西方哲学所说perfect的意思,并不能完全表示佛教的圆教意义。在西方哲学中,柏拉图所说的Idea可以说是最圆满、最真实。另外,理性主义在说明何谓道德的善(moral
柏拉图所说的圆满的Idea是怎么出现的呢?他所谓的Idea是通过我们的分解,把感触界(sensible
其次,若根据一个超越的意志来肯定上帝,说上帝是最圆满的存在,而认为现实的事物都是有限的,都是被创造的,其自身不能自主;只有无限的上帝是自主的存在,它创造了一切。依照这种说法,上帝本身可以是最圆满的,但这个圆满也不等同于圆教的意义。因为尽管上帝本身是最圆满、最真实的存在,但这种独显一个无限的存在的讲法,终究不同于佛家所说的圆教意义。
除了perfect以外,西方哲学中还有complete这一个字,此字是完整义;能完整起来者,也含有圆满的意义。譬如康德在《纯粹理性底背反》中,指出不论是正题(Thesis)或是反题(Antithesis),都肯定事物底条件的串系(Series
由上述看来,西方哲学大体是顺着分解的路子,来说明什么是圆满或完整。柏拉图所说的Idea是通过一个超越的分解显出来的,它不是经验可以看到的。柏拉图所用的分解方式,目的在显出一个Idea来,我们称其为超越的分解(transcendental
一般说分析,有经验的分析、逻辑的分析和超越的分析(超越的分析说成超越的分解,也是可以的)。譬如就Idea说圆满,所用的方法即是超越的分解。另外,我们肯定有一超越的、无限的存在,就是上帝,就上帝本身说圆满,而把有限的被造物暂时撇开,这就是一个超越意识,也是宗教意识。由此种宗教意识来肯定一个上帝,其背后的思路,还是一个超越分解的路子。就其为一个宗教而言,还是需透过一个分解的思路,才能显出上帝的高高在上,显出祂的超越而无限,以及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和无所不在。但这不即是圆教。
至于说系列完整亦复如此,说系列完整是顺着我们Understanding的因果性(causality)范畴说的。从经验世界开始,一层层往上追问,最后追问到有一个first
佛教所说的圆教,是很特别的,它不能依照西方所说的perfect或complete来理解。假定我们以perfect或complete来理解佛教所谓的圆教,那么唯识宗的阿赖耶系统本身也很圆满,何以又只是别教呢?又依如来藏系统,它也可以说是肯定有一个first
那么,何谓圆教呢?用perfect或complete当然也可以表义,只是并不能完全表示佛教的圆教意义。因为佛教所说的圆教意义,在西方哲学中没有出现过,无论是柏拉图的哲学系统或宗教里所肯定的上帝,都不是佛教所说的圆教。至于康德所批判的背反中条件串系底完整问题,我们也可以通过阿赖耶或如来藏系统来说明系列的完整,但这都不是圆教,都只是别教。所以假定我们说佛教的圆教有其意义,或是追问圆教的概念与圆教的问题如何产生,西方哲学家未曾想到此,这种问题在西方哲学中未曾出现。所以一般人很难了解圆教的意义。虽然我们随时都用圆满的观念,我批评你不圆满,你也批评我不圆满,大家都可以用,但这都不是圆教的意义。所以圆教的概念看似很容易了解,其实是很难确切地把握其意义。因此,佛教依判教而显出圆教,这是值得我们将其当做一个哲学问题来重新考虑的。它既是圆教,当然也是一种教法,而教是可以讲,可以思考的;既然可以讲,我们就可以依照一个路数、一个方式,把圆教的意义确切地表达出来。
释迦牟尼佛说种种的教法,先说小乘教,然后进一步说大乘教。说教的方式有顿、渐、秘密、不定等方式,这是就说法的方式来区分。此名曰“化仪”;而所说的法则是属于内容,名曰“化法”。因此,有化法四教与化仪四教之别。说法为的是教化众生,而化法四教即是教化众生的过程中所说的教义道理;至于所用的方式,则有顿、渐、秘密、不定化仪四教,这是教化时所用的方法样式。所以只要是教,即可透过语言文字把它确定地表达出来。而什么是不可说的呢?就是禅宗所说的“宗乘”,也叫做“上上宗乘”;所谓宗乘是不可说的,就是“教外别传,不立文字。”由此,即表示凡属于教内的,是可说的;而教义以外的,则为不可说。教是可说的,而教外别传,则为不可说;既不可说,故不立文字。可见教不能不立文字,而圆教仍是一种教训(teaching),是可以确定而明白地说明的,这仍属theoretical;但对于教义不只是要了解,更要去实行;假使我们确实地实践或存在地实践,那就是观行。禅亦在观行中,禅而至极,成为宗乘,那就是禅宗,到此即是教外别传,故只是实践而不立文字。因此,圆教既可以说,我们即可将圆教的教义当做一个哲学问题来思考,而这类问题是西方哲学中所没有的。
在某种意义下,圆教也可以用perfect
而任何透过语言文字的方式来表达的系统,都不是圆教,因为各种说法都对立不一,如基督教有一套,回教也有一套;既各有一套,则统统不是终究之圆教。所以我们可以说西方人未考虑圆教的问题,西方人光想建立各自的系统,并且坚守自己的一套而排斥其他的宗教(凡是宗教,总是排他)。假定一个宗教有很多套,那么这每一套所表示的宗教都不是圆教。西方的哲学或宗教都没有想到圆不圆的问题。在佛教却注重圆教之问题,无论大小乘所有众生都想成佛,都想证涅槃;但证涅槃本身并不表示就是圆教。因为小乘也证涅槃,既然证涅槃,何以只是小乘?而大乘也证涅槃,何以又有各种不同的系统?照佛教之判教,这些表示证涅槃的大小乘各种路数,都不是最究竟的。因此,圆教所以为圆不是从涅槃本身说,而是从表达涅槃的方式圆不圆来判定。
那么,什么是圆呢?小乘自认证悟涅槃时,在涅槃本身之内,就是圆满,如阿罗汉即为圆满。而大乘之证道成佛,如通教、别教等,亦有各种方式,均可到达涅槃,但这些只能说是通别教中的涅槃,而非圆教。所以不是从涅槃本身说圆不圆满,而是从表达涅槃的方式来判圆不圆满。因为既然有好多对立的套数(alternative
所以关于圆教问题,在西方哲学家中,像康德思想如此严谨的人也没考虑到,他只考虑他的纯粹理性批判的系统本身如何建立的问题;也许他所建立的系统很圆满,然而仍属于alternative
所以在这里,我把这个问题提出来,让大家注意思考,它的确是个哲学问题。而且是个高级的哲学问题。二千多年来哲学上没有这个问题,此一问题之提出,不是往前推进了一步吗?它可以用现代的哲学和逻辑知识来处理,也需要高度的科技来处理这个非科技的问题。
说到这个地方,照圆教的辞语讲,翻成perfect
但是圆有两个意义,一方面是指般若的圆通无碍。另一面则是指华严宗所说的圆满无尽,主伴俱足。照华严宗所说的圆,不但是圆通(或圆融)无碍,而且也是圆满无尽。所以它的圆具有圆通与圆满两层意义。圆满无尽就是perfect,而圆通无碍则可以翻成round。所以凡是说圆通无碍,是就般若说的;又如华严宗所说的十玄门、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凡说到“即”“摄”等,都是指圆融无碍的般若精神。至于圆满无尽则是就着十法门而说的,华严经说法门必定说十法门,而说佛亦必说十身佛,因为“十”是最圆满的。在此,“十”不是一个随意数目。而是表示一个有必然性的义理。其所列举的内容可以是随意的,可以是变动的,但一定要是十个法门,这是必然的。因为唯有说十法门,才能表示圆满无尽,主伴俱足。“十”并不只是数目的十,而是代表无穷、无尽,也就是表示任何一个法都是无限。所以圆满无尽、主伴俱足是就着如来藏恒沙佛法佛性而说的。假定我们照圆满无尽、主伴俱足来了解圆教,则翻成Perfect
teaching是恰当的,而且这个意思正好是圆教的essential
meaning。因为圆教所以为圆教,是从主伴俱足、圆满无尽处来说,所以这是它的essential
meaning。当然在主伴俱足、圆满无尽之中,也都是圆通无碍的,但这并非圆教的essential
meaning。
何以圆通无碍不是圆教的essential
不过佛性之所以圆满无尽、主伴俱足,并不是由分解的方式得来,所谓“无始时来界,一切法等依”,把一切法等依之于阿赖耶或等依之于如来藏,好像只要整个series完整起来,就是圆满了。如果真是如此的话,阿赖耶和如来藏系统都是很完整的,但为什么仍然属于别教而非圆教呢?所以光是系统完整,并不表示就是圆教的意义。
照圆满无尽、主伴俱足而说,则圆教中实已蕴含了无限的意义在,而这种无限是“现实的无限”(actual
但是佛教里面所说的圆教,它所蕴含的无限是现实的无限,是从如来藏恒沙佛法佛性而来;它不是一种假定,也不是像罗素所说的逻辑意义的假定。如来藏恒沙佛法佛性的圆满无尽、主伴俱足,是一种ontological
要答复这个问题,关键在于“智的直觉”(intellectual
顺着以上的分别,我们知道圆教有两种意义:从round方面说圆通无碍,而从perfect方面说圆满无尽、主伴俱足,后者才是圆教所以为圆的essential
《般若经》的性格非常的特别,我们要先了解《般若经》的性格,才能判此判彼。一般人看重《般若经》,认为《般若经》已经这么圆了,为什么还不是圆教?何以要另立一个圆教?《般若经》这个圆是个什么意义的圆呢?它的圆只是圆通的圆(这翻成round是可以的),是我所说的般若智作用的圆。譬如说般若具足一切法,即是作用地具足一切法。般若波罗密可以成就一切法,不论是忍辱、布施、持戒、精进或禅定,都要靠般若智来成就。六度万行必须靠般若活智来参透,才能免于执着、迷惑。所以般若波罗密成就一切法,是靠般若智的妙用,而此种圆就是般若智作用的圆。但是,圆教所以为圆的关键不在此。因为《般若经》尚未接触到佛性的圆满无尽、主伴俱足的问题。从佛性之圆满无尽、主伴俱足处说圆教,这不是《般若经》作用的圆,而是存有论的圆(ontological
perfect)。这是就法的存在来说,也就是从如来藏恒沙佛法佛性说圆满无尽。从此意义,我们可以看出空宗与天台宗之不同,也显出天台宗判教的意义来。
在此我提个观念来帮助你们了解圆教的圆满义(perfect),这个观念就是康德哲学中所说的highest
good,拉丁文为sumum
当然也有人说德就是福,凡事只要心安理得即是福。这种说法,是把福等同于德,由德即可以分析出福来,这是分析命题,斯多葛学派就主张这种论调。儒家立教在初步的扭转使人向上时,也有而且重视这个意思,如主张“杀身成仁就是福”。杀身成仁是很壮烈的牺牲,具有强烈的悲剧意识。我们并不希望我们的人生都是如此,所以这种说法悲剧意味太强了,英雄气也太重了。
照康德则不这样讲,他认为如此讲德福的关系,就没有福的意义了。所以康德所说的德福的关系不是分析命题,而是综合命题。康德所说的最高善是拿圆满来决定,不是从分析立场上偏于一面来说的最高善。所谓最高善由圆满来决定是指德福综合起来而言,这就和圆教所说的圆满无尽、主伴俱足的意思可以相通。在康德的哲学系统中,要能保证德与福的配称关系,而达到圆满之境,只有靠上帝来保障。在此即肯定上帝的存在,因为康德认为只有上帝能保障德福之间的圆满关系。假定我们只服从道德法则就是最高善,我们也可以不必顾及福不福的问题,因此也不必肯定有上帝的存在。但如此一来,德与福之间的关系是分析的,福无独立的意义。但德福关系必须是综合的,因此必须肯定上帝以保障德福之恰当的配称关系。也因此我们不可以将德福的关系翻成德福一致,因为德福一致是分析的;但是康德所说的德与福是综合的关系,两者之间有一个比例,有一个配称的关系存在。
中国人常说有德必有福,这是没有必然性的。但是人生在世,我们总希望做好事有好报,就算眼前没有,也期待来世有些福报。德与福之间的配称关系,谁能知道呢?照康德的说法,这只有靠上帝来保障、来安排。因为幸福必从现实世界肯定,所以我们除了道德以外,同时要肯定幸福是可能实现的。幸福必须寄托于现实世界与physical
儒家实践的第一关对于德福的看法,和斯多葛学派一样,都采取分析的态度,认为有德就有福。这是德行第一,福不福决不顾及。但这不是最高之境,照儒家本身说这也不是最高的境界,这只是在扭转我们的感性生命上的第一关。后来理学家发展至最高峰,也没有停滞于此境。只不过儒家对这方面的问题并不大讲,也不十分正视。至佛教提出圆教,福德的观念顿时清楚起来。在此,福有独立的意义;不过虽有独立意义,却并非离开德,而仍是隶属于德。也就是说德与福之间是一种配称的综合关系。我们透过佛教的圆教观念来看康德所说的sumum
在此我们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康德肯定上帝的存在以保障圆善,那么康德哲学是不是就是圆教呢?不是。康德哲学仍然不是圆教,因为他只是提出一个概念。光提出一个概念,不能就算是圆教。他只是分解地讲明这个概念而已,照天台宗之判教,这仍然不是圆教。这个问题值得大家的重视与思考,我们要仔细考虑,到底用什么特殊的模式(pattern)来规定圆教。今天我就提供大家这些观念与材料,让大家好好去思考。下次,我们再继续探讨天台宗所说的圆教的意义。而要了解这个问题,如我前面已经提过的,必须先了解《般若经》的特殊性格,也就是必须先了解分别说与非分别说的观念,才能确实把握住圆教之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