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宋明理学演讲录》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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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宋明理学演讲录》3
三、宋明儒学的经典根据
正宗儒家的经典根据是什么?就是《论语》《孟子》《中庸》《大学》《易传》五部书。《论语》讲仁,《孟子》讲心性,以心说性。本心就是理。恻隐固然是心,但不只是心,且也给你的行为指定一个方向,这个就是理。这个理不是在别的什么地方,就在心中自定。恰当的说,就是康德所说的自律、自立法则。理就是法则。《论》《孟》是从主体方面讲,这个地方,就是教你彻底理解“心即理”这个概念。陆象山、王阳明没有康德那个词语,但陆王对“心即理”的了解就合乎康德意志自律的说法。朱子的讲法则不相合,朱子没有了解孟子的意思。我们现在讲孟子是要把康德意志自律的意思加进去,“心即理”就是意志自律。道理毕竟相通。只要成一个道理,成一个概念,不管用的什么词语,道理是相通的。假如西方哲学永远是西方哲学,中国哲学永远是中国哲学,两者不能相通,人就不能成一类了。中国人与西方人成了两类,那怎么可以呢?
《论》《孟》是一系,着重从主体方面讲。从主体方面讲仁、讲心性、讲心即理,主要的是说明道德,说明道德的可能性。加上《中庸》《易传》《论语》《孟子》四部书合起来看,就不光是从主体讲仁、讲心性,不光是直接说明道德的可能性,也牵涉到“存在”,也说明存在。存在就是天地万物的存在,说明天地万物的存在就是形而上学。那么,哪一个观念担负这个形而上学的责任呢?就是“天道”这个观念。这个“天道”不是荀子所说的那个意思,而是超越意义的天道。所以,又名曰“道体”。道体见之于《易传》,就是“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见之于《中庸》就是“诚”。诚不只是现在所说的“诚其意”的诚,那是从人的生活上说,属于道德的。“诚”除了这一面意义之外,“诚”还是“合内外之道”。《中庸》的地位很重要。主观方面讲仁、心、性;客观方面讲天道、道体,从主观方面过渡到客观方面,两方面通而为一,这就是儒家的道德形而上学。
《论语》的精义:践仁知天。《孟子》的精义:尽心知性知天。《中庸》的主要观念是“诚”。《中庸》曰:“诚者,自成也;而道,自道也。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是故君子诚之为贵。诚者,非自成己而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内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中庸》一“诚”字,把主观面、客观面通而为一。对古人来说,主观面、客观面通而为一不是很困难。但是,这个对现代人来说就很困难。讲主观面就不能讲客观面,讲客观面就不能讲主观面。这是可悲的现象。
《中庸》曰:“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诚”是一个道德词语,但是,这个道德词语是在存有论的意义上说,是在形而上的意义上说。所以说:“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形、著、明、动、变、化六个字表现一个存有论的过程(ontological process)、本体宇宙论的过程(onto-cosmological process)。“诚”是体,是一个存有论义的实体(ontological reality),或者说是一个形而上的实体(metaphysical reality)。有体作本,就可以形。本是内在的,有诸中者,必形于外。内部充实,一定往外表现。形是往外表现,著就是彰著明朗,著才能明,明就能动,能动才能变,变才能化。形、著、明、动、变、化,这是最漂亮的宇宙观,光明俊伟的宇宙观。以往的哲学家只是解释世界,马克思不但要解释世界,还要改变世界。这句话儒家并不反对,儒家讲参天地赞化育嘛!参天地赞化育就是改变世界。哲学家不但要解释世界,也要说明行动的原理,行动就要改变。但是,改变世界要有根据,要根据诚来改变。这是《中庸》所说:“参天地、赞化育。”改变要有道理,要一步一步实现。“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这是通过实践而来的存有论的过程,统摄在实践理性下的一个本体宇宙论的过程。所以,《中庸》通过“诚”把主观面、客观面通而为一。主观面、客观面本来就是一回事,这就是《中庸》的境界。《中庸》往前发展就是《易传》,《易传》跟《中庸》是同一个境界。
主观方面讲的仁、心、性固然很重要,但我们不能把客观方面讲的天道割断。可以以主观面为主而通至客观面,但不能把客观面割掉。劳思光想把天道拉掉,这是不成的。有文献明摆着,不能闹意气。客观方面的道体,由《中庸》《易传》提出来,道体这个观念跟主观面的仁、心、性是相通的。在《孟子》那里,主观面的心性就往客观面的天相通,只是还未直接讲出来。《中庸》《易传》直接提出天道、道体,要了解《中庸》《易传》所提出的客观面的天道,一定要对主观面的心性把握得很清楚。朱夫子就是主观面的心性把握不住,一下子往客观面转,所以道德意义减杀。朱夫子讲心性道德意义不够。朱夫子本人道德意识那么强,怎么说他减杀了道德意义呢?这就是他的义理形而上学的意味重而道德意义不够。就真正的道德意识说,陆王是正宗,但历来以为陆王并非正宗,这是颠倒了。从教化上讲的那个道德意识,程朱是正宗;从传承先秦儒家内圣之学方面讲,陆王是正宗。朱夫子那套理论把这方面讲掉了,这就是朱夫子出毛病的地方,就是宋明儒程朱一系的一个症结。现在的人多不了解。
宋、明儒开始讲学问不从《论》《孟》入手,而以《中庸》《易传》为主,从客观面入手。先秦儒学从《论语》《孟子》《中庸》《易传》一根而发,《论语》《孟子》先出现,《中庸》《易传》从《论》《孟》而发展,四部书是一个系统,《大学》是外插进去的。《大学》就着当时的大学教义讲,教人做道德实践,至于道德实践的义理基础,《大学》讲得不清楚。这方面要靠《论语》《孟子》。到北宋周濂溪、张横渠、程明道这三个人出来讲学问,都是先从《中庸》《易传》客观方面的天道说起,他们的兴趣都在这方面,就是先立客观方面的大道理。北宋前三家先从客观面讲,但也不割断主观面,而且是从客观面讲的天道一步一步回归《论》《孟》。先秦儒家本来是从《论》《孟》一步一步地向《中庸》《易传》发展,这是先秦儒家的发展。北宋三家先从客观方面讲,也知道光从客观面讲不成,不能落实,所以必须一步一步回归《论》《孟》。这个运思的方向,发展的度向,北宋几百年直至朱夫子,到明朝,完全忘掉了。北宋前三家的发展度向跟先秦儒家的方向刚好相反。先秦儒家是从《论》《孟》向前发展,一根而发至《中庸》《易传》,这叫“调适上遂”。北宋三家出来讲学问,先秦儒学已成大家的共识。所以,他们直接从最高面说,从客观面的天道说起。但他们也知道不能光停在客观面的天道,还是要回归到《论》《孟》,不回归《论》《孟》就不能落实。尽管先秦儒家是春秋战国,北宋儒学出现是一千年之后,中间隔了两汉四百年,及南北朝、隋唐。南北朝讲的是佛教、道家,到宋朝才恢复儒学。孟子讲性善,以心说性,心即理,这是孟子的切义;但儒家还有天道这一面,先秦儒家就有。所以,我先讲两个层次的“所以然”,讲《论》《孟》《中庸》《易传》一根而发,把这个问题引出来。下次,我正式给你们解释,说明宋、明六百年儒家学问的义理的辗转引申,把六百年儒学的纲领脉络吿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