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讲  厚德载物，直万大（《坤卦》爻辞、《象传》《文言》）

《坤•象传》：“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这句话很好，这是名句，金玉良言。乾坤两卦《彖传》《象传》《文言》大家要常读，背诵。先有哲学的了解，抽象的了解，然后落实到具体的词语上，这是读古典的一种方便法门。《坤•象传》与《乾•象传》两两相对，《乾卦•象传》也是一句话：“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以自强不息”表示创造性贞正不移，这是重要的经典句子。一个是“自强不息”，一个是“厚德载物”，你看，这两句话多有原则性呢！这种原则没有人能反对的。

“厚德载物”。“厚”是厚重，不要轻薄肤浅。“载”是持载的意思。人要忠厚，厚德才能载物，这跟地一样。地为什么能持载万物呢？因为地厚，地大物博嘛！下面是小象，每一爻有它的性格，对于这个性格有一个象征的了解，那就是小象。小象你们自己读。

《坤卦》的爻辞也要读一读，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深刻的哲学在爻辞里面，但是人生体会的道理很亲切。初六：“履霜，坚冰至。”这是爻辞，秋天有三秋，走在霜上，就知道一步一步而来的季节，也就知道坚冰要到了。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这是六二爻辞。六二爻是很好的一个爻，这个爻直、方、大，程明道、陆象山最重视这个“直”字。这表示一个人在人生现实生活的过程里面，能够表现直，表现方，表现大，这是很难做到的。谁人能真正表现直、方、大呢？这是人生生活上很重要的体会。所以，明道最喜欢“直、方、大”，陆象山也常讲“直、方、大”这三个字。这就是阳刚的生命。六二是坤卦啦，足见坤卦中也有创造性原则，创造性原则与终成原则到处应用。不要以为男人的生命统统是创造性，它在创造性中尊乾而法坤，尊乾而法坤是阳中有阴。女性的生命中有凝聚性原则，也有她的创造性原则。每一个生命皆如此。

“不习”就是完全是original，从最根本的地方讲简易之道，简易才能“直、方、大”，不简不易，弯弯曲曲，出小花样，做小手脚，这种人没有什么意思，这种生命没有意思的。《易传》讲简易，只是从最根源的地方讲才是简易。“简”是simple，易是easy。并不是到处是简单容易，只是从道那个最根源处它是简单容易。中国人以前讲这个道理，但不能概念地详细讲出来。所以，我藉引西方哲学家康德的哲学把这个道理概念地讲出来。什么地方讲简易呢？从自律道德那个地方讲，那就最简单容易。假若你讲他律道德，道德法则不是自己的自由意志所自立、自律，而由其他的条件替你建立，那么，这个道德一定很麻烦，因为你要知道很多外在条件嘛！外在条件无穷无尽，你怎能知道那么多呢？你知道十个，你以为最好，按照这十个条件建立道德法则。但是，另一个人知道十五个，比你还要好，他按照他的十五个条件建立道德法则。那不是有麻烦了吗？假若你说道德法则是上帝给你预备好的，那么，上帝在哪里呢？我没有看见上帝。假若你说法院给你预备好，那都是他律道德呀！什么叫做“善”（good）呢？依照英国人功利主义的讲法，大多数人的幸福快乐就是善，这是从快乐幸福来决定善不善，是他律道德。基督教从上帝那里决定，以上帝的意志为意志，但上帝能替你决定道德法则吗？

依照他律道德，你要知道很多条件，需要很多知识，这就不简单了，也很困难。你说大多数人的幸福就是善，但是，什么是幸福呢？你以为这个幸福，我不以为幸福。你以为吃辣椒幸福，我以为吃大蒜幸福，究竟哪一个幸福呢？所以，他律道德以外面的东西规定什么是善，什么是不善，最复杂、最困难，需要很多知识。依照自律道德，按康德的讲法，从自由意志决定，按陆象山、王阳明来讲，本着我们的良知来决定，这个最简单容易。王阳明举两个例子最清楚，所以王阳明是最了不起的哲学家。在西方就是康德，康德能够了解自律道德，并且把道理给你讲清楚。当年王阳明也给你讲清楚了。王阳明说：“舜不告而娶，武王未葬而兴师。”这种决定就叫做“良知的决定”。以前结婚要告诉父母，舜没有告诉他的父母就结婚了，就决定了，因为他知道一告诉父母就不能结婚了。舜的父亲很坏，所以“舜不告而娶”。武王伐纣的时候，文王刚去世，还没有安葬。没有安葬父亲就要出征打仗，这个按照平常的道理不行呀！严格讲不合法的。这个时候就是良知自己决定。这个你问谁呢？你能参考什么呢？这个时候道问学没有用，没有什么学问能告诉你应该怎么做，许多科学知识没有用的。

王阳明举“舜不告而娶，武王未葬而兴师”这两个例子最显明了，这种决断就是萨特（Sartre）说的“存在的决断”，要做这种决断参考许多书没有用的。人的生命中哪个能力能作这种存在的决断呢？就是良知，就是孟子讲的“四端之心”。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剧本中有一个很重要的句子：“to be or not to be你总要有个决断，生欤？死欤？哈姆雷特那个时候要有一个决断，究竟生欤？死欤？存在呢，抑或不存在？萨特就根据这名句写他的书。或者是这个，或者不是这个，你总要有一个决断，这种决断就是存在的决断。这种存在的决断只能从哪里讲呢？不是有什么逻辑的根据，不是根据什么科学的原理，这完全是根据自律道德讲的。要是依据科学的根据、逻辑的根据，那是他律道德，那个麻烦得很。所以，简易从最根源处说，这是笼统地讲。清楚地说：就是康德讲的自律道德。

从简易这个地方才能讲“直、方、大”。不必经过经验的磨练培养，到处无往不利，这个要从根源处讲。所以六二爻辞云：“直、方、大，不习，无不利。”不是到处简易，简易从高层次讲，落到技术上说，技术都很琐碎。所以《易传》讲简易。虽然讲简易，但不是不知险阻，险阻的地方就有麻烦，麻烦就要有另一种专门人材来处理，技术问题要归技术处理嘛！

《象》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这是六二象辞，对于六二爻辞作象征的了解，取象的了解。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这是六三爻辞。

为什么说“无成有终”？因为《坤卦》是终成原则，成的发动从《乾卦》的创造原则来，终成原则是完成创造原则的发动。所以，在《坤卦》本身就是无成，“无成”就是不居功，不居功就“有终”。终成原则重视这个“终”字，从它那里担负创造的完成。

“六四”“六五”“上六”，有些句子是生活上的体会，不一定都有哲学上深奥的道理。把爻辞看过以后，我们重点看文言。只有乾、坤两卦有《文言》。《文言》是对《彖传》《象传》、爻辞、爻象总括起来，再重新解释。

《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这种话是辩证的。一个人的生命不能是单方面的，所以孔夫子说：“温、良、恭、俭、让。”太柔不好，太刚不好，柔中有刚最好。

“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坤•文言》）这都是好文章，都是经典性的文章，不是唐宋八大家那种文章。

“臣弑其君，子弑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坤•文言》）这是说开始的时候，几那个地方最重要。周濂溪讲功夫就讲“几”，“几动于彼，诚动于此。”（《通书•诚几德第三））这就是说要在“几”上用功夫。几发动常有好有坏，在发动的地方你马上觉察到，在那个地方把那个坏的化除。几的结果就是势，到势成就很难转化了，不能改变了，那就要承受这个结果。这是儒家的实践功夫，周濂溪首先重视这个问题。

下面看“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则不疑其所行也。”(《坤•文言》)

“直”表示正，故云“直其正也”。“方”表示义，故云“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这是很重要的两句话，程明道最喜欢引用这两句话。拿这两句话表示什么呢？这是了解儒家学问发展的最重要的关键，跟佛教一点关系也没有。这是有原则性、决定性、本质性的话头，决定什么呢？一方面决定自己的道德行为，另一方面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那就是辨佛，只有程明道有这个聪明。为什么这两句话有这么大的关键的重要性呢？因为它是分别儒家跟佛家、道家的本质的差异点。方，方正也，方正属于义道。根据“方其义”，下面说“义以方外”，就是拿这个“义”方正外面。“直其正也，方其义也”二句中“直”字、“方”字是动名词作主词。

“义以方外”，就是拿这个“义”方正外面。“方”是动词，使它正当的意思。“敬以直内”就是以敬来直内。“内”就是内心，代表内部生命(inner life)。以敬来使你的内心直，你才能站起来。否则，你歪歪曲曲的，站不起来嘛！你自己的人格挺不住了。理学家做功夫讲“敬”，朱夫子讲“敬”，“敬”根据孟子“四端之心”的“恭敬之心”而言。所以，人不能随便放肆，要站在文化教养上说，不能只注意法庭上合法不合法。古典文化重视方向理性，文明重视技术理性。技术理性不够的，一定要有文化，文化代表教养、陶养，文化是教养的客观化。张君劢先生说：“敬表示生命的凝聚。”凝聚不散就是敬。只有儒家讲敬的功夫，道家、佛家不讲敬。“敬”是道德的词语，道德的概念。道家讲静，“虚壹而静”。儒家讲“定”。

拿“义”来方正外在的社会、外在的世界。人要过社会生活，这是儒家的基本精神。程明道就拿“义以方外”这句话分判儒、佛。佛教讲“定”，内心生活弄得很清楚。佛教有它的功夫，功夫的路跟儒家不同，佛教走止观的路，儒家讲“敬”是道德的路。所以程明道说佛家只有“敬以直内”，没有“义以方外”。这是客气话。严格讲，佛家不是“敬以直内”。

程明道最聪明，《论语》《孟子》《易传》《中庸》四部书中重要的句子都是明道指点出来的。你要了解道德之所以成为道德的本质的意义，道德有好几种讲法。照康德讲，有自律道德，有他律道德，从他律立场上讲道德统统不成的，只有从自律立场讲道德才切合道德的本质意义。儒家是自律道德，自律之所以为自律靠什么东西呢？靠free will、moral will，照儒家的词语讲，就是靠本心、良知。真正讲主体，从主体这个地方挺立起来，顶天立地，只有儒家，其他诸教都不是从主体挺出来，都是绕出主体以外。这是核心的一点，你抓住这点，你就是儒家，你不抓住这点，你就不是儒家。这是最普通最突出的一点而又最难了解，因为人总想追求往外看。

“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根据《孟子》讲下来，“义”也不是外在的义，义也从内发。重主体，这是儒家跟其他各家各派的分别。这个主体从free will、moral will透出，这个主体真正是能的主体，这个主体当作“能”看。中国老名词是“能”“所”，跟“能”相对的是“所”。只有儒家真正的重视“能”，其他的都是重“所”，无论基督教或是道家、佛家都重视“所”。冯友兰不能算儒家，因为他正好不重视“能”，他也讲道德，但不从主体讲。

所以，我们为什么赞成康德？因为从康德能够真正了解这个主体性。康德讲自律道德就是讲意志自律，了解康德的自律道德也不是很容易的事，西方的道德哲学除康德之外统统是他律道德。中国以前没有“自律道德”“自由意志”这些名词，但有一些名言，表达同样的意思。熊十力先生了解儒家抓住主体这个“能”，了解得十分透彻，熊先生就是儒家的，可以做开山祖。

“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坤•文言》）这也是很重要的两句话，程明道常常引用，明道云：“推拓得开，就是天地变化，草木蕃。推拓不开，就是天地闭，贤人隐。”所以，我们人的生命要推拓得开。自由世界“天地变化，草木蕃”，就是它推拓得开，不是一个封闭的社会。全部的儒家道德修养都在坤文言，我讲的坤文言就是“直、方、大”，“敬以直内，义以方外”，“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这就是了解中国哲学最基本的核心的地方。抓不住这个核心就不是儒家。钱穆先生、方东美、冯友兰统统不是儒家。所以方东美根本反对宋明理学，反对孟子，称赞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