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讲演录先秦儒学大义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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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了解康德很困难。《纯粹理性之批判》讲时间、空间那部分不过40多页,有人一生讲康德就讲那40多页,其他的都不懂。可见很困难。困难久了,人就发脾气了,就放弃了,不念了。有些人因此说,康德的文章根本不通,我们看不懂。好多这一类人,台湾大学的校长傅斯年,他说他在德国念康德,读康德的书读了两遍也没有看懂。他说:我这么聪明,看两遍还看不懂,可见你的文章大概有问题。依我看,你那种聪明,不要说念两遍不能懂,你就是念十遍也不懂。念哲学的人好多这类的,念不进去了,就说人家不通,就不念了。
因为康德太麻烦,他想得太多。你刚刚开始想,你哪有想那么多呢?所以要慢慢来嘛。他一生没有做旁的事情,活80多岁,他就是想这三部书的问题。写《纯粹理性之批判》的时候,他已经50多岁了。你们现在才20多岁,怎么能懂呢?康德想得多,想得稳当,每一句都是一定的。你怎么能说康德不通呢?你自己没有看懂嘛。但是,现在的人不说自己不懂,只说人家不通。现在在台北念哲学的,有许多是这一类的。
你能了解康德,对于20世纪的逻辑、数学、物理学、科学就可以有一个安排。一方面对现代科学的进步有一个安排,另方面也可以了解中国儒家,了解孟子。你不了解康德这方面的思路,你现代人也不能读懂孟子。假若你了解康德的道理,一下子就懂得孟子。我告诉你们,孟子所言“仁义内在”,就是康德所讲自律道德。自律不是容易发现的,康德以前西方人都是讲他律道德,康德出来才讲自律,这是一个大扭转。康德是18世纪,在中国,战国时代就讲自律道德了。战国时代,孟子就发出这个思想。有没有创见,有没有insight,都从这里看。所以,孟子是圣人、大圣,是个哲学家,他有创辟性。
以前哪一个秀才不读《孟子》呢?哪一个读懂了呢?现在你们师范学院都讲《孟子》,哪个人能了解《孟子》的创见呢?他们会讲《孟子》吗?他们讲的那些没有用的。孟子当时发出那个思想,靠他的creative intuition,靠他的insight,他讲出来,我们不一定懂。我们想按照一个思路去了解它,那么,最好是读康德。这是一个训练,你经过康德了解孟子,这就一定了,你的了解就是真正了解了。不是马马虎虎,昨天懂了,今天又不懂了。所以,我从《认识心之批判》写成以后,转到康德的这个思路、进路,我才能够了解中国哲学的传统。现实的经验是靠碰到熊〔十力〕先生。但熊先生不能告诉我一条进路。熊先生的讲法完全是老的讲法。
所以,哲学的中心不放在知识这个地方,而放在生命(life)这个地方。中国哲学是生命的学问,生命的学问就是实践的智慧学。这就是中国所谓“教”,这个地方中国人很清楚。中国人的头脑有时候很模糊,但是说到“教”这个观念,经过两千多年的磨练,非常清楚。必须经过两千多年的奋斗。假定你以为两千多年都是封建,都是混蛋,那么,你根本不能了解。难道中华民族两千多年都在睡觉吗?你拿这种话唬人,唬不住的。这个时代的中国知识分子在这个地方为什么没有一点感触呢?
从孔子到现在二千五百多年,这代表一个智慧的方向,我们现在肯定中国文化,是肯定中国文化的核心里面的智慧方向可以给你作一个指导。所以,所谓中国两千多年的文化传统是封建的,或不是封建的,那是一种滥调。那不是一个问题,根本不值一提的。中国有基本的大智慧的方向嘛。儒家代表一个,道家代表一个,佛家代表一个。你讨论这个问题就要当生命的学问、智慧的学问,当实践的智慧学来看。不要从封建不封建讲,你说这种废话干什么嘛。这个地方有一个基本的起码的信念,这个信念与宗教信仰不同。做学问当该好好做客观的了解嘛,哪能首先有一个偏见放在脑子里面,从政治的观点,说什么封建不封建,就把传统文化抹掉呢?这不是客观的了解嘛。
所以,客观了解最重要。以什么东西做客观的标准呢?文献呀。文献都摆在这里,你不能乱讲呀,我们通过文献了解孔子的idea,了解孟子的idea。你不通过文献,你凭什么讲呢?你不能凭空讲嘛。这是一定的,这叫做客观了解,有客观标准的。
中国文献是用中文写的,中文有文法的,中文的文法有时候比洋文法都要严格,都要明确。你们现在都说中文不严格、不科学,其实中文文法比洋文法清楚。中文的文法很明确的。所以,你首先要相信中文有文法,每一个句子有一定的意义。有一些是不清楚的,不清楚的就放在一边,不要乱讲,除非有充分的根据。清楚的、一定的,那不要随便乱讲。
我们了解一个人的思想,他不能都是不清楚的。很少数的地方不确定,见仁见智,看你怎么讲,因为没有根据嘛。完全没有根据的,那就不要讲,不要引这种话。有些地方可以看上下文,看其他连贯的,由旁的明白的东西来决定这个不明白的东西。譬如,孟子说“性善”,这个问题清楚的文献多得很,《孟子•告子》清楚得很。但孟子言“性”也有一个不清楚的句子,我向来不引那个句子。因为不清楚嘛。其他清楚的地方多得很,你为什么不根据清楚的讲呢?
“孟子曰:天下之言性也,则故而已矣。”(《孟子•离娄下》)这句话不清楚。考据也考据不出来。那么,你为什么一定要从这句话讲孟子之言“性”呢?既然这句话不清楚,它能决定什么呢?孟子言“性”清楚的地方多得很,你要讲这句不清楚的句子,至少也不能跟其他清楚的地方意思相违背。这是逻辑。这句话不清楚,没有人懂。也没有说这个句子有什么错字,有什么校勘的问题,但讲不出个道理来。徐复观先生大讲这个句子,发挥一些议论,也就是一些议论。
讲孟子的性善论不要引这种句子,因为它没有确定的讲法。
你要承认,有些需要训诂、考据的,就要多看书。但四书里面,《论语》《孟子》没有几处是需要训诂的,文章都很通顺。《荀子》用的词汇很多,佶屈聱牙的,所以需要很多训诂。四书文章很通,很清楚,用不着译做白话文,译成白话文反倒不好懂了。
所以,文字要能表意,有文法就表示这种文句表意,可以达意。既然可以达意,通过一句文句就可以了解一个观念;进至观念,这就代表一个思想。观念与观念连系起来,这就成一个系统。这才可以讲义理。所以,义理不是可以随便乱讲的,义理不是由你的脑子可以瞎想的,是根据文句来的。你可以引申,触类旁通,但也不是随便引申,是有范围的、有限定的。
现在有一些人以为中文到处都是模棱两可,那么,中文不能达意了嘛。中文不表意,那么要中文干什么呢?所以,现在都念英文。了解义理要通过文句,文句表示一个观念,由观念表达思想。这就叫做客观了解。中国人两千多年来的经典、儒家的经典,各时代那些思想讲这些经典,讲了两千多年,有些是讲错了的,不是通通都对。但是,它总是在那里磨荡,总是在那里讨论。对于儒家经典的了解,为什么说宋明儒的了解多一点呢?因为他能够了解经典的句子。旁的人了解得不对嘛。这个你不能不服气。
既然有客观的了解,我们就诉诸中国人的经典来了解中国学问的重点。这个重点放在哪里呢?放在生命,就成为实践的智慧学。这个名词是最后的一个结论,凭空说出来你也不懂呀。你要慢慢了解。这是通过客观的了解而这样确定的。
现在西方没有实践的智慧学,形而上学不能讲了,结果只有科学。徐复观先生晚年说形而上学不要讲了。某种形而上学或许不能讲,但不是一切形而上学都不要讲。你不能说形而上学就是科学,科学就是形而上学。确实有属于形而上的。科学的了解就是科学的了解,与形而上学的了解完全不一样。形而上学就是西方的metaphysics,而“形而上”是中国原有的名词。《易传》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就是以“形而上”这三个字翻译metaphysics,这也很恰当。
实践的智慧学就是“教”。这种教的意义代表的哲学在中国是从孔夫子开始,所以从儒家讲起。那么,代表孔夫子的智慧,我们现在只有通过《论语》。由《论语》这个文献做基本、做一个中心点,可以牵渉到其他的经典,然后是《孟子》《中庸》《易传》《大学》。这几部经典配合起来,你就知道,这个就是实践的智慧学。它自然成一套。你就知道它的用心点在哪里;它最关切的是什么。它关切的不是知识的问题,是生命的问题。
你看《论语》,这里一句,那里一句,它的中心观念在哪里呢?看起来没有系统,但它有中心观念。读中国书很困难就在这个地方。一个西方人说:《论语》为什么在你们中国的地位那么高呢?这里面也没有定义,也没有系统,东一句,西一句,乱七八糟的。这种头脑怎么行呢?洋人可以这样说,中国人就不当该说这种话嘛。在台湾,大家最称赞的方东美先生,最有学问,大哲学家,但他就最看不起《论语》。他说《论语》是孔子早年的言行录,没有什么中心观念,只是生活上的一些好格言。谈哲学,讲《论语》不过瘾,没劲度,读《易经》才过瘾。所以,他要读《易经》。
《易经》只是六十四卦。《易传》是孔子以后的,哲学都在《易传》里面。《易传》是经过孔子的启发,它不是孔子所写,但也是孔子后学之作。瞧不起《论语》,这表示你这个人很差。就是以前佛教那么瞧不起儒家,但他对于《论语》也不敢瞧不起。和尚还是有智慧呀。佛教那些和尚很瞧不起儒家的,他们说“儒门淡泊”。“儒门淡泊”这是客气话,就是说水很浅,笼络不了那些英雄豪杰。即使如此,他们还是对《论语》佩服尊崇。《论语》是文字般若。什么叫做“文字般若”?那就是智慧的流露,从文字般若再进一步,就说《论语》是圆音。你怎么能瞧不起《论语》呢?
什么是圆音呢?圆音就是怎么说,怎么有道理。孔子说,“六十而耳顺。”这是智慧。知识不是圆音,智慧才是圆音。佛教也这样了解《论语》。你怎么能瞧不起《论语》呢?
你瞧不起《论语》,这表示你不了解《论语》。不是《论语》不行,是你不行。你不能轻视《论语》,你不能先读《易传》。你要先通过《论语》,然后你才可以读《易传》。方东美正好颠倒过来,瞧不起《论语》《孟子》来高抬《易传》《洪范》。可见这个人对于儒学非常外行。但他是大哲学家。这不通的。你要了解《易传》,首先要读《论语》《孟子》。有人还替方东美辩护,说他也有道理,因为《论语》没有中心观念,而《易传》是玄学,形而上学的趣味重。我说:《论语》为什么没有中心观念呢?大家共认的《论语》的中心观念是哪一个呢?是“仁”。大家共认是“仁”。你怎么说没有中心观念呢?
你要了解《易传》的形而上学,你也先得了解孔子所说的“仁”。通过“仁”你才能了解形而上学,那个形而上学叫做moral metaphysics,那不是根据物理学讲的。那个形而上学是根据《论语》的“仁”建立起来的。所以,《易传》有几句话很漂亮。《易传》说,道“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盛德大业,至矣哉。”这就是《易传》所说的道。这是《易传》里很有名的一段文字。这种句子很有灵感,很能启发人。这就是熊〔十力〕先生天天赞美不已的生生不息的生化大道。这种生化大道、这种形而上学不是凭空来的,是“显诸仁”,在“仁”这个地方才能显出来。没有仁作根据,就没有生化大道。这在自然科学里没有的,自然科学是原子跳来跳去,哪有仁呢?
所以,熊先生讲“体用不二”。道就藏在作用中,于用中而讲道。就是“显诸仁,藏诸用。”“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这是从天道讲。“盛德大业,至矣哉。”这就是天地之大德。《易传》又说,“天地之大德曰生。”从天道讲可以没有忧患,但是圣人不可以没有忧,这个地方显出有不同。客观地从天道讲,这是一个意思。从圣人这里主观地讲,这又是一个意思。这两层意思有不同,最后是合一。这就是儒家的形而上学,就是儒家的实践的智慧学。
客观地说,天道生万物,哪有什么忧不忧呢?但是圣人有忧患。圣人是人,这是主观地讲。天道是客观地讲,客观地讲没有忧患。你要是从基督教的立场讲,从上帝那里讲也没有忧患;要讲忧患,那么,从耶稣那里讲才有忧患。但照基督教的讲法,耶稣是上帝的化身,上帝要化成耶稣那个样子下来才有忧患,受苦受难呀。这种道理差不多的,看谁讲得圆融。这个地方就看出儒家的圣人与道家不同。
儒家的圣人有忧患,但圣人的忧患不是小人常戚戚。道家怎么讲呢?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道德经》)《易传》说,“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这是客观地讲天道没有忧患。主观地讲,从圣人方面说,圣人是有忧患。这是儒家的圣人。道家说的“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是道家的圣人。这句话不行。天地可以不仁,圣人怎么可以不仁呢?“圣人不仁”这句话就不对了。所以,道家这句话很差劲的,这就叫做异端,不正派。道家究竟是偏,不是大中至正之道,就在这句话显出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话可以讲,因为天地无所谓仁,它是客观、自然嘛。照道家讲,天地就是客观、自然。但是,圣人不能完全与天一样。道家说“圣人法天”。但圣人虽然法天,他不能完全与天一样呀。你说圣人也与天一样,“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不行的。不是儒家的圣人不行,是老子不行,老子不见道。从这几句话,马上就区分开儒家与道家的不同。站在圣人主观的立场讲与纯粹客观地从天道讲也有不同,这也区分开了。但是,分开了也不妨碍合起来。这是儒家的学问。
因为圣人有忧患,所以,《中庸》还有一个观念,那就是参天地、赞化育。这都是根据《论语》《孟子》下来,《中庸》《易传》是同一个头脑。圣人有忧患才参天地、赞化育。客观的化育是通过圣人的主观的参赞而提上来的,要不然就只有自然科学。自然科学有什么价值呢?自然科学的“自然”已经不是不是当初那个纯粹自然的自然嘛。儒家的自然就是提上来,这就叫做价值化,这就叫做moral metaphysics(道德的形而上学)。
“参天地、赞化育。”人的力量参与天地之间而为三。假如没有人来参与赞助天地之化育,那个化育就是自然科学,那个没有价值的。这个就是儒家的积极的实践的智慧学。道家、佛教都是消极的(negative)。道家是中国原有的,佛家后来才传进中国来,它很容易连在一起,一下子就传进来了。基督教要传到中国来就不太容易,它里面有一些障碍。所以,基督教要传到中国来就很困难。我们要给它疏通。上帝无所谓忧患,忧患要靠耶稣。耶稣才能下来受苦,你不能叫上帝受苦。上帝要化成耶稣,道成肉身,才能替人类受苦。耶稣受完苦就回去了。所以,耶稣是神。中国人不这样想嘛。但是,基督教也不直接从上帝那里说忧患,这个道理还是可以讲,根据儒家的道理还是可以承认的。忧患放在耶稣,儒家可以承认,但儒家不承认耶稣是神。耶稣是人嘛。人参与天地之间,也是三位一体,这个是儒家的三位一体。天、地、人三才,这不是三位一体吗?
《易传》明明说,“显诸仁,藏诸用。”“仁”从哪里来?从《论语》来嘛。“仁”是孔子的创辟的概念,仁这个概念的提出是孔子这个圣人的creative mind所涌现出来的。凡是讲这种道理的,都要靠这个人有creative mind。孔子讲“仁”,孟子讲“性善”“仁义内在”,这都是creative mind。这个不是演算术呀。平常人想不到的。你可以讲“仁”,但你的了解不同呀。所以,子路问仁、仲弓问仁,颜渊也问仁,所问的“仁”多得很,孔夫子答的都不一样。在孔子以前,那个贵族社会已经对“仁”有一个相当的了解,所以,他的学生在习惯上也知道一些、听到一些,今天来问老师,明天来问老师,孔夫子答复的都不同。所以,“仁”到孔子的了解是往前进一步,是个创造。到孟子出来讲“性善”,又是一个创造。依照老传统讲“性”,那是告子的讲法,讲“生之谓性”,那个讲法没有创造性的。读到这些地方,你们生命中要有一个感动,这最能兴发人。所以,中华民族有几千年的文化这样传下来,这不是没有道理。
所以,没有理想主义(idealism),不能讲中国的学问。这就是理想主义,这就是生命。如果你这个人太现实、太功利化,两眼光看吃面包,这怎么能讲学问呢?我今天告诉你们一些眉目,你们自己要读文献。我告诉你们,你们回去买一部四书,放在床头上,随时翻翻看,也不一定说今天就要背过。以前的人都把四书放在床头上,你们现在放的是Bible。放Bible可以,放四书为什么不可以呢?四书就是剧吴呀,这是经。
了解《论语》要了解三方面。第一,春秋时代的一般人的教养问题。第二,个人道德实践凭借的根据,个人发展道德人格的根据。第三,道德实践的最高造诣,就是你的道德实践的最高造诣往哪个地方通的问题。
孔子生在春秋时代。春秋时代是什么社会呢?依照一般人讲,当时是贵族社会。贵族社会有贵族的教养,你要了解《论语》就要了解当时社会一般人的教养问题。每一个文化成一个伟大传统,都是培养在贵族社会里,不但中国如此,西方也如此。你们不要瞧不起贵族社会。夏、商、周都是贵族社会,但这个“贵”之所以为贵,贵族显出“贵”的意思是周朝。严格讲,照社会学看,夏、商二代还是原始社会。
“贵”这个观念到周朝才能显出来。孔子为什么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呢?就是说,夏、商、周这个传统社会,典章制度灿然明备是在周朝。所以,周公制礼作乐是中国社会发展的一个重要关键。贵族社会之所以为“贵”就靠礼乐,典章制度都在内。所以,孔夫子说,“损益三代。”“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这些问题是了解中国文化史的问题。罗梦册先生不是给你们讲文化史吗?他会讲这方面的问题,你们当该听一听。这是中国文化发展的问题,这与那些专门的考据专家完全不同,考据专家不讲这种问题的。
“损益”就是有损有益。“损益”后面就是另一个名词,就是“有因有革”。“因”就是顺,上一代哪些地方好就保留下来,哪些不好就去掉,去掉就是“革”。所以,孔夫子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论语•为政第二》)殷朝是根据夏朝而演进,有因有革,有因顺着夏朝下来的,有比夏朝往前进的,把那些毛病去掉。这叫做夏、商、周三代因革地往前进。发展到周朝灿然明备。所以,孔夫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些文句你们都要记得的,这是了解孔子的文化背景,以及他的文化使命所必须了解的观念。
“郁郁乎文哉。”这个“文”指礼乐、典章制度讲。典章制度主要就是礼,贵族社会就是靠礼维持的。“郁郁乎”是赞叹词,“郁郁”就是指灿然明备。灿然明备就是解释“郁郁乎”这个副词。所以,孔夫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又说,“梦见周公”。他心目中向往的是这个时代。汉朝的经学家讲到夏商周的时候,讲“损益三代”,就是根据孔子的思想来的。每一个时代都是根据前一个时代因革损益而来,就是将来有继承周朝而行的,也是如此,也是因革损益,有一定的道理。
周公制礼作乐。周公不单是政治家,他是圣人。周朝典章制度灿然明备,所以,人生在这个贵族的社会,一般人都有一个一般的教养。所以,你读《论语》首先要了解孔子时代社会上一般人生活上的教养问题。他拿什么东西来教一般人的生活、教学生呢?你看哪几句话表示这方面呢?我们现在是讲哲学,孔子不替你讲哲学呀。孔子教那么多学生,他是教一般的生活,讲教养。从教养问题进到道德实践,讲到道德实践的根据。道德实践如何可能呢?什么是我的实践的最高境界呢?这是造诣的问题,这才进到哲学。他教一般学生那些日常教养问题,不是这一套的。
贵族社会那个典章制度灿然明备,影响到人的日常生活就要有教养。“教养”就是学一套日常生活的轨道。《论语》上哪一类话头表示这方面的道理呢?每一个大的智慧方向,它不单单是形而上的很抽象的智慧,它不是讲得很玄妙,它都是指导人日常生活的轨道。一定要具备这两方面,才能成一个大教,才能代表一个智慧的方向,行之久远,有永恒性,有普遍性,不是个人的一套理论。
譬如说基督教,它是很高级的宗教。要是正式从高度深度看,它可以讲得很玄,那就是所谓神学。所以,基督教有神学。神学是对少数人讲,你对一般传教的人讲,对一般人讲,谁能懂呢?那个是满足人的精神生活的深度与高度。基督教除了这一面,还有日常生活的轨道,它可以指导人的生活,信教的有信教的生活轨道,他不一定懂得神学。那个就是一般的教养。基督教指示一般日常生活的轨道,譬如,祈祷,吃饭前要祈祷,早晨起来要祈祷,睡觉前要祈祷。结婚要上教堂。这些就是生活的轨道。
佛教也有一套生活轨道。但佛教差一点,对精神生活讲得那么玄,对日常生活的轨道不十分完备。他出家了嘛,哪有日常生活呢?我们不出家的怎么办呢?所以,佛教在这个地方差。不能供给一般人的生活轨道。因为它的主要问题是“了生了死”,解决生死问题。基督教也是如此,了生了死就是灵魂要上天国。宗教一定以这个为基本问题。
但有人开玩笑说,“佛教只能了死,不能了生。”这话确实有道理。结婚没有人上和尚那里去结婚,谁结婚去找和尚呢?但是,发丧的时候找和尚来念经。所以,“佛教只能了死,不能了生。”这很中佛教的要害。儒家一方面能满足人的精神生活,像理学家讲那么玄妙、那么深奥,那都是精神生活的极高极深的地方。但它除了这个以外,它也可以指导你一个日常生活的轨道。大家不一定懂得朱夫子的那一套,也不一定懂得王阳明。王阳明那一套有谁懂得呢?那么,儒家的日常生活轨道是什么呢?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个就是中国的社会。这个中国社会现在没有了,农村社会也弄得乱七八糟。在中国的老社会里面,社会生活的轨道就是靠儒家,就是所谓“五常”“五伦”,就是礼乐文制。
所以,儒家是讲礼乐,宗教是讲生死。宗教讲了生了死,灵魂上天国。儒家不讲这个。中国的老社会,上至天子,下至庶民,无论是贵族、公卿大夫、做高官的,或是乡间老百姓,都是一个制度。大概用的是三教合一的方式。发丧的时候也找道士、和尚,道士、和尚的功能是念经超渡。道士有道士的念法,和尚有和尚的念法,两个唱对台戏嘛。道士、和尚就代表道教、佛教。所以,中国的社会就是儒释道三教。
诵经是安慰、安顿死者的灵魂。假定你死的时候很痛苦,你病得很痛苦,你是基督徒,你就赶快祈祷,你自己不能祈祷,就请你的家人替你祈祷。祈祷就减轻你的痛苦。佛教就是念经,念经就是减轻你的痛苦。死了以后还要念经,那是对你的灵魂有一个安慰。在中国不是用的基督教的方式,是用的佛教的方式。诵经是用梵音,那个梵音的音乐很好听。基督教的教堂里面的音乐也很好听。这就是艺术。一听那个音乐,灵魂就干净。这是有道理的,这就是文化。这种文化怎么来的呢?不是一个人的聪明想出来的,这是在伟大的传统中培养成的。你能随便把它革掉吗?
送死超渡,那是释道担负的责任。儒家担负的责任是什么呢?是礼俗。在中国社会一定要儒释道三教。释道担负的责任是念经超渡,而儒家担负的责任是礼俗。礼俗就代表一个社会的文化、教养。“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到处都是礼仪。在中国人,父母之丧是最严重的事情,礼仪的表现大体都在父母之丧。结婚很简单,在以前的社会不是看得很严重。在发丧送死中,儒家占一个很重要的主导的地位,同时也是一个崇尚的地位。对着道教、佛教而言,儒家是主导。道教、佛教是辅助。
丧礼在儒家的礼仪中是最严重、最有庄严之感的。礼宾是丧事中最尊贵的客,礼宾一定要有四个,都是在郷间有功名的,至少要是一个秀才。这完全代表文化、代表礼。这个礼就是儒家所代表的,就代表儒教。这个不讲念经超渡,这个是圣人之道。圣人之道不讲什么超渡灵魂。超渡灵魂那就表示你的父母有罪,这个是不敬。
一个文化要保持它的谐和统一性。一个文化不谐和,这个民族就倒霉,受苦受难。要想把它重新调和起来、整合起来很难。因为造成一个传统不是很容易的,是几百年、几千年慢慢培养出来,不是一个人想一套理念就可以造出来。
“未知生,焉知死。”把葬礼安排得很合理,这就是儒家的养生送死。所以,“郁郁乎吾从周。”典章制度灿然明备,再有一句话就是《礼记》上说,“礼仪三百,威仪三千”,莫非性情中事。礼仪三百,威仪三千,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都是从性情中发。你可以把它简单化,但你不能说它不合理。儒家的这些礼乐典章与宗教的doctrine完全不同,doctrine是没有理由的,就是宗教喜欢doctrine。儒家不是一个宗教,所以没有doctrine。三纲五常不是doctrine,父子、夫妇不是doctrine,这不能当doctrine看。用康德的词语讲,这是理性的事实。
父子、兄弟、夫妇、朋友,这是理性的事实。仁、义、礼、智、信是理性的事实。“三纲”有点问题,“三纲”不是孔子讲的,是汉朝人提出来的。“父为子纲”也不一定不对。
“夫为妇纲”这一条不行,大男人主义,女同学大概都反对。儒家这套礼乐既不能当doctrine看,也不能当理论(theory)看,它不是理论。理论是一套一套的,也就是ideology,个人的思辨。儒家的这套不是个人的,也不单是中国人,西方人也要有。你不能说美国人没有父子、夫妇嘛。这是事实,是普天下之所同也,这叫做“放诸四海而皆准”。儒家就重视这个,就从这个立教。它从这个地方说得很平庸,也就是中庸,道中庸而极高明。
宗教才讲doctrine,doctrine是不能问理由的,没有理由,你就这样做。西方人喜欢这套玩艺儿,尤其秘密社会,喜欢这些把戏。譬如,古希腊的数论学派有一个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他有一个秘密的组织。他那个组织有两条doctrine:一,每一个人必须念几何学。不念几何学就不够资格做这个社团的团员。二,不准吃豆子。这是什么理由,我也不懂。这是没有理由的,就是拿它作为某社团的商标。这就叫做doctrine。基督教也如此,它有许多没有理由的。这个才叫做迷信。儒家没有迷信,所以儒家不是一个宗教。但是,它代替那个宗教的地位。
在中国文化中,儒家代替宗教的地位,这个就够了。譬如,儒家讲五伦、五常以外,还讲三祭。民国以来说是打倒迷信,把“三祭”放在迷信里面,这是中华民族的堕落。中国人祭祀主要是祭天地、祭祖宗、祭圣贤。最重要的是祭圣贤,文庙是祭孔子,武庙是祭关、岳。祭圣贤代表文化。祭天地包括祭山川、社稷,祭天地代表不能忘本。这就是唐〔君毅〕先生总起来说的“三祭”。“三祭”是rational,是理性的,而且不能再减少了。
民国以来把祭祀看成是迷信,把祭圣人看成是迷信。祭圣人怎么是迷信呢?祭圣人是对于圣贤人格的尊崇,对于文化的尊崇。祭祖宗怎么是迷信呢?祭天地怎么能是迷信呢?祭天地代表儒家的超越精神,等于是基督教的上帝,但是不把它当成personal God。你们到北平去看天坛,天坛多漂亮,以前皇帝祭天坛多严重呀。文武百官都要跟着去。我们老百姓也要祭天地,搭一个天地棚,天地、山川社稷那些神都在内,一起祭,统起来名之曰祭天。过年的时候,三更半夜起来,首先放鞭炮祭天。祭天以后再祭祖,到宗庙去祭自己的祖先。到处都一样。大家都这样做,这就是生活的轨道。
所以,儒家成一个大教。成一个大教,两方面都要有。一要有超越意识,二要能于社会人生日常生活安排一个轨道。儒家的这一套是周公制礼作乐确定下来的,把人的价值烘托出来、显出来。周朝的政治是贵族政治,这是不合理的,春秋战国以后是君主专制,君主专制制度也不高明。政治形态往前走一步很困难。现在要求民主政治,但儒家这一套文化教养传下来,不是说现在要求民主政治,这一套就通通过去了。你要离开政治上的贵族那个观点看,要从人之所以为人的价值看。
孔子以“六艺”教学生,孔子教学生日常生活的道理,不是教每个学生都成哲学家。教学生不光懂“仁”、忠恕之道。还教“六艺”:礼、乐、书、诗、易、春秋。“六艺”还有一个讲法,那就是:礼、乐、射、御、书、数。这些都与当时的礼乐、典章制度有关的。这就是日常教养的问题,每一个人都如此。孔子自己也懂“六艺”,所以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
《论语》:“达巷党人曰:‘大哉孔子,博学而无所成名。’子闻之,谓门弟子曰:‘吾何执?执御乎?执射乎?吾执御矣。’”我读到这段文章很欣赏。这是圣人的幽默,他不生气,也不辩论。这个就是圣人。这个就是教养。现在的人没有这种教养了。
孔子说,“吾执御矣。”结果也没有执御,还是做他的圣人。做圣人就倒霉了嘛,做专家吃碗太平饭算了。做圣人要有担负的,就好像耶稣做圣人就要替众生赎罪,把众生的罪都担负起来,这个很痛苦,也不简单。所以,孔子说:“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论语•微子第十八》)这是悲悯之心。这才可以做圣人,这是完全向精神生活方面发展。他可以执御执射,因为他多能鄙事,但可以执御执射也不妨碍他做圣人。耶稣也是木匠的儿子。
《论语》讲到诗、书、礼、乐的,都属于一般的教养问题。但当讲到仁、智、勇、性与天道,这些都是philosophical,都是精神生活的。这属于道德实践,就是属于人格完成的根据。人格完成的可能性靠什么?这就是讲道德实践的问题。圣人不光是教你知书识礼,他对于我们人格的发展、精神生活的指点多得很。他一定要有这方面才可以成圣人。没有这方面不能成圣人,只能成教育家。
所以,第二个问题讲道德实践的可能的根据,“仁”这个观念提出来了。仁智双彰,智仁勇,这些都是道德实践的问题,道德实践就是人格的完成。这个才见出实践之所以为实践。重视实践一定是讲道德。根据科学知识,那是技术的实践,那不是道德的。道德实践的意义只有儒家能显出来,基督教都不显,佛教也不显。
康德讲practical reason,这个practice一定是moral practice。孔子首先讲出来了,所以,孔子是圣人,了不起。全人类的宗教没有一个走这条路,基督教、佛教都不走这条路,不是从道德的实践入。你们把孔子言“仁”的句子都归到一起,一句一句看,你看孔子怎么了解“仁”。没有下定义,也没有训诂。考据家讲训诂,逻辑思考家重视定义。孔子对于什么是“仁”,也没有下定义,也没有用文字学来规定。那么,你怎么样了解“仁”,你从哪些线索看到他怎么样把“仁”烘托出来?这是《论语》的中心观念,你怎么能说《论语》没有中心观念呢?
“仁”代表道德实践。道德实践的最高境界、造诣牵连到什么问题呢?就着人讲,最高的造诣是什么?成圣。仁是道德实践的可能的根据,有这个根据,你做道德实践。道德实践的最高造诣是成圣。成圣所牵涉到的主要问题是什么?就是最高圆满。一定往上牵涉。
仁代表主体,有这个主体,就道德实践的造诣讲,就是成圣。成圣在客观方面就有牵涉,牵涉到什么呢?牵涉到天。这个在《论语》上的根据是哪一句话呢?《论语》里讲“天”的话多得很,假定把性与天道联系在一起,这是《论语》的哪一句话呢?“子贡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论语•公冶长第五》)这是《论语》里最玄的一个问题。得而闻,或是不得而闻,我们暂时不管。“天”这个观念在《诗》《书》里都有,这是中国的老传统。这个老传统代表儒家的超越意识。
天道代表儒家的超越意识,凡圣人都有超越意识。超越意识就是宗教意识。不过这个“宗教”不是基督教的那个宗教,这个宗教是广义的。没有超越意识,两眼光看现实,这个人没有出息的。总有在现实以外,比现实更广大的地方。
“天道”这个观念出现比较晚,最早在《诗经》《书经》里讲到“天”是哪些词语呢?《诗》《书》说天,或者说天命,也说帝、上帝。这个“上帝”没有像基督教那样成为一个祈祷的对象,不一定personify(人格化)。到孔子出来更不重视“天”的人格神意味。但是,“天”这个观念一定保存下来。
现在有人想从孔子的思想里把“天”的观念拉掉,这不行的。劳思光就是这样,他就是想把儒家的这个“天”拉掉。这不符合事实。你个人可以不喜欢“天”,但孔夫子不一定不喜欢嘛,孔夫子把这个“天”保留下来。孔、孟都有“天”这个观念。那么,你们把《论语》讲“天”的话头都抄出来,你看孔子怎么了解。
伯牛有疾,子问之。自牖执其手,曰: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论语-雍也第六》)
天之将丧斯文也,后死者不得与于斯文也。天之未丧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论语•子罕第九》)
《论语》常说到“天”“天命”。这个就代表孔子的超越意识。但是,“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孔子不常讲,但不表示孔子对于这方面没有意见、没有他的看法。因为讲这些东西就好像西方人讲上帝存在,一讲到上帝存在就要证明。你怎么能证明上帝存在呢?用康德的话说,上帝存在是属于theoretical reason的事情。
Theoretical reason是对着practical reason讲的,theoretical reason译作“知解理性”。当知识看,你怎么知道上帝存在呢?你怎么提出这个概念呢?你提出来当然有一个理由,你要证明啦。凡是提出一个理论,便需要证明,这都属于theoretical。你建立一个理论当然要有理由、根据嘛。这一套是哲学家讲的,圣人不太讲。西方哲学家天天在证明“上帝存在”,结果还是证明不了,给康德都批判掉了。最后的办法还是要靠实践(practice),这叫做道德的证明。由此,我们对于“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句话可以得到一个新的解释,我们这个时代的一个新的解释。平常有许多讲法,并不一定能确定地讲明白。
在我们这个时代,可以对这句话有一个新解释,确定一下。为什么“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呢?“不可得而闻”就表示他心中有看法,但不常讲。为什么不常讲呢?这个不是讲的事情。这就暗示说,“性与天道”不是知解理性的事情,是属于实践理性的事情。实践什么呢?就是“践仁”。我的实践如何可能呢?就是靠“仁”。
所以,孔子不太讲天道的问题。尽管《诗》《书》都有这个流传下来。这不是凭空讲的。你天天凭空讲有什么用嘛。不要说讲没有用,基督教天天“主呀、主呀”祈祷,一点用也没有。光祈祷有什么用呢?你要自己好好做人嘛,你要自己实践嘛。你自己不实践,上帝也不能帮你忙呀。你要做道德实践,要做一个好人,祂才帮你忙。中国人说,“天助,自助也。”洋人不这样说。从这里,你可以得到对于“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这句话的确定的解释。这是我们这个时代所当该有的解释。
我们用哲学的词语讲,“性与天道”的问题是存有(being)的问题。“天”是绝对的存有、最高的存有。这类比上帝。
“性”也是属于存有,个体之所以成为个体靠“性”。说“天”是总起来讲,说“性”是散开对着个体讲。“性”代表一个ontological being,就是存在的存在性。
existence与being有什么不同呢?existence(存在)也是个一般的词语,在这里也不用particular。“存在”一定在时间、空间中,说“存有”(being)不一定在时间、空间中,更抽象。“存在”就是眼前的,往后追问一步就是“存有”。
理学家都很重视“性”。张横渠说,“未尝无之谓体,体之谓性。”(《正蒙》)就是不可去掉,不能没有的,不可少的。这是对着佛教讲的。佛教讲“无自性”,把“性”拉掉。
“性与天道”是属于存有论的事情,哲学家喜欢讨论的,圣人大概不喜欢讲这些道理。哲学家讨论这个问题,最后还是得像康德那样归到实践里,离开实践没有办法讨论,不能了解。所以,圣人暂时不说什么是性,什么是天道,放一放。你先了解什么是“仁”,就是把仁道实现出来,实现出来就是体现出来。这就是我所说的“践仁知天”。你能实现仁道,你就能知天。“知天”这个“知”是在你的实践过程中知。这个是最高的智慧。康德最后就是走这条路,经过批判,费那么大劲,就是往这条路走。
当然,康德还是站在基督教的传统,他还是肯定上帝。肯定上帝不要紧,你肯定你的上帝,我讲我的天,天还是有呀。但是要通过实践仁来知天,不能凭空,凭空不能知天的。这就开我所说的moral metaphysics(道德的形而上学)。因为讲到“天”就讲到存在,讲到存在就是形而上学嘛。但这个讲形而上的问题是从实践的路往里进。这就叫做道德的形而上学,孔子就开这个门,就指出这条路来。
“仁”也很难了解,仁道大得很。所以,你要好好了解仁才行。后来对仁了解得最好的是程明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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