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四因说讲演录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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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讲
西方人依实有之路讲形而上学(metaphysics in the line
of“being”),西方形而上学一开始就从“有”(being)着眼,为什么讲有呢?什么叫有呢?“有”是从动词“to
中文没有动词“to be”,但你不能说中国人没有存有论的思想,中国人对天地万物也有一个说明的方法。那么,他从什么地方讲“有”?就从“生之谓性”这个“生”讲。中国人从“生”表示存在。《道德经》讲“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第二十五章)这个“生”就是存在,在有天地以前它就存在。儒家讲“生生不息”,也是从“生”这个地方了解存在。中国的存有论,本体宇宙论,是动态的。西方从“to be”了解being,柏拉图的讲法是典型的,那一定是静态的。这是哲学的大分水线。你能够从这地方往里入,把握西方的形而上学,主要是ontology,了解中国的本体论(ontology)、宇宙论(cosmology),你可以写成论文,这种论文写出来有哲学训练的价值,这就叫做哲学的论文。这是可以讨论的,这是训练人的思考,这是一个入路。一个人做学问投入不投入就是看你有无入路,有入路就可以投入。思考问题,想一个是一个,由这一个可以牵连到那一个,牵连久了便可豁然贯通。
哲学系统那么多,哲学家那么多,都受历史文化的影响,所以有西方哲学,有中国哲学。哲学本来是讲普遍的道理,虽然有普遍性,但也有特殊性。譬如:他是西方人,语言文字上有动词“to be”,这个很方便,他就从这个地方了解存在。讲出一套来,这种讲法一定是静态的,而且是概念的,中国人从什么地方表现存在呢?就是从“生”字表示,“生”也是个动词,生就是个体存在。这样了解存在是动态的了解,所以儒家讲“生生不息”,“生生不息”不是动态吗?因为是动态的讲,所以讲本体论就涵着宇宙论,中国人本体论、宇宙论是连在一起讲,没有分开来成两种学问。但西方人讲形而上学分本体论(ontology)和宇宙论(cosmology)。
儒家从“生”讲存在,大家都知道儒家讲“生生不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但并没有人知道儒家从“生”这个地方讲存有论的观念,没有人讲这个问题。最近四、五年来我在台湾讲学,喜欢讲这个观念。学生一听有画龙点睛的好处,所以很清楚,这是两个典型的形态。还有道家。道家既不从动词“to be”讲存在,也不从“生”讲存在,道家从“无”这个地方讲。《道德经》虽然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第二十五章)这“生”也是当存在讲,但要想去说明:这个存在如何能够被把握住,这便要通过“无”。这又是一个入路,是个消极的形态。这不是静态、动态的问题,而是消极、积极的问题。
儒家的动态或是柏拉图的静态,都是积极的讲法,道家既不是儒家那个动态的,也不是柏拉图那个静态的,它是消极的讲法。玄妙就从这里出,因为平常不这样想。道家从“无”这个地方讲,所以它是消极的。“道生之,德畜之”这个“生”是“不生之生”,这就是消极的形态。道家为什么是消极形态呢?这要通过文献一句一句地讲,这不能乱讲。
《道德经》讲“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第四十二章)这文句怎么讲呢?“道生一”什么意思?《道德经》原文没有说出来,一般的讲法不成义理,不成个观念。讲一个观念要成义理才成,成义理就是你原初没有这样讲而你当该这样讲,才能站得住,才有逻辑的一贯性。古今那么多讲法,还是王弼这个年轻人聪明,他讲得最合适。他根据什么讲呢?他根据《庄子》讲,根据《庄子•齐物论》里现成的话来了解,他的讲法成个义理,符合道家的精神。“道生 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为什么不说三生四,四生五等等呢?一定要到三停止,说“三生万物”,这是一个界线。一、二、三成一体,这跟基督教三位一体一样。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从“三”这个地方才说明万物,就等于道生万物,一、二、三,是对于道本身的一种体会。就好像通过三位一体来体会上帝一样。说“三生万物”,就等于说道生万物。
但是,什么叫道呢?道是个抽象概念。你对于道怎么理解呢?道是个空洞的观念,儒家有儒家的讲法,道家有道家的讲法,但是,都是讲道。所以,道是一个客观的、空洞的、形式的观念,就看它那个内容,你如何去了解它,就是看你的入路。你从那个路往里入,这个很重要。道是个空洞的名词,所以韩愈《原道》篇有两句话说得很漂亮,“道与德为虚位,仁与义为定名。”什么叫“道与德为虚位”?就是道与德是个形式名词、空洞名词,你说你的道,我说我的道,就看你从什么立场说。儒家从仁、义了解道,这是道德的入路,拿仁、义来证实它,通过仁、义才能了解道的具体而真实的意义。但道家就不是通过仁与义了解。就好像上帝,亚里士多德了解的上帝通过pure form来了解。耶稣了解的上帝通过pure spirit来了解,那才是真正崇拜的对象,那才是宗教的上帝。这就是各道其道。
道家的道是空洞的字,究竟它的真实意义(real meaning)、内容意义(intensional meaning)如何?这个内容意义道家怎么表达呢?道家是通过“有”“无”这一个体会的过程来了解道的真实意义。通过“有”“无”是一个方式,再进一步通过一、二、三这个转化过程。从道转成一,由一转成二,由二转成三,通过一、二、三这个过程把道的真实意义表示出来。一、二、三如何了解呢?王弼了解得好,这个不能乱讲,不成个义理是不成的。王弼根据庄子,通过有、无、玄来了解。一、二、三就等于有、无、玄。从“无”那里说一,到有出来,说二,有、无统一起来就是玄。玄就是恢复道的真实意义,本来道是空洞的名词,通过有、无、玄辩证的发展,它那个具体而真实的意义才显出来。显出来,道才能恢复其为具体而真实的道,这时候的道才可以产生万物。因为真实而具体的道才能产生万物,抽象的思考中的道不能产生万物。
根据什么说王弼是这样讲?王弼根据庄子哪些文句发展而讲的呢?《齐物论》云:“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又云:“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王弼讲一、二、三就是根据庄子这段文讲的。
“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这句话很难了解,没有人能讲得明白。这句话文句很清楚,没有训诂上的问题,也没有错简的问题,但不容易讲明白,大多是乱发议论。郭象那个注就不成,一大段漂亮文章,但只是乱发议论。这两句话根据前面几句话来,“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下面就说:“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照玄思讲,“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似乎很容易懂,但很难得其确意。道家讲玄理,这就是玄理。这玄理跟前句“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以马喻马之非马也,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而来。这所据的前句很难懂。这所据的前句是根据公孙龙说指非指马非马而反之以说。公孙龙讲“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此两语虽然很难讲,但指是意指之指却很清楚。至于其讲“白马非马”,其意义更清楚而明确。但庄子借用此故实的时候意思跟公孙龙完全不相干,他可以借用那两个辩论当作一个典故来发挥他的一套,庄子这个地方是借用,他不是照公孙龙的原义去了解。公孙龙为什么讲“指非指”呢?你要读公孙龙的《指物篇》。
《指物篇》最难了解,不清楚,因为全篇文章不表意,文句句法之间的关连记号太少,不能使语句表意。所以要详细讲,你要加一些观念,才能使人懂。如果把你加上的东西抽掉,我还是不懂。冯友兰、劳思光的讲法就是手术动得太大,把他们加上去的话抽掉,意思仍然不明白。公孙龙是名家,他有论点,很逻辑的。《白马篇》《坚白篇》《名实篇》《通变篇》都很清楚,就是《指物篇》不清楚。但通篇不清楚,而物与指之分,指是意指之指,这却很清楚。
《指物篇》头一句就说:“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指非指”就出在这里,庄子借用“指非指”来说他的玄理。公孙龙讲的是名理,庄子是借用他讲名理时候所讨论的论点来讲玄理。这个地方,你们要分别开什么是名理,什么是玄理,讲玄理的态度跟讲名理完全不一样。庄子完全是讲玄理的态度,所以,他有些话很漂亮,说出来很容易懂。“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说的是玄理,这句话用名理的态度讲是不通的。
《指物篇》讲“物莫非指,而指非指”是名理的方式讲,他有一个论点,这个“指”是意指之指,但光照这个意思讲,通篇还是不能明白。到庄子借用这个讲玄理的时候,他就把这个指当作手指看。“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两句语法相同。公孙龙《白马篇》讲“白马非马”,并没有说“马非马”,《白马篇》论辩得很清楚。庄子没有了解公孙龙的原意是什么,也不管公孙龙是什么意思,庄子只是藉此问:你一面说“指非指”,一方面又说“马非马”(在庄子,白马亦意许是马,白马非马就等于马非马),不是自相矛盾吗?所以,他说:“以指喻指之非指,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句中的“非指”“非马”,若作负项或反项看,则“非指”即指外的东西,“非马”即马以外的东西。如是,则句意便是:“你拿一个指头喻说这指头不是指头,明明是自相矛盾,故比不过“拿指头以外的东西来喻说指头不是指头”为佳顺也。“非指”若是指“指”以外的东西说,则粉笔,桌子都是“非指”,为什么拿粉笔表示“指非指”就好一点?我还是不懂。以“非指”为指以外者,这只能表示指以外者不是指,并不能表示“指非指”。下句“以马喻马之非马,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意思相同。郭象注说一大篇漂亮话,但统统不相干,不能落在文句上。所以,读书不能硬来,看讲不通了,要放下,头脑要活转一下。
这个“非指”当该怎么看,我刚才讲“非指”就是指之外的东西,a,-a,a加以否定就是-a,a是正项,-a是反项,-a就是a以外的东西。我们看到“非”字很容易一下子想到negative term,即把“非指”“非马”当一个负项看,当负项看,我虽然不知道“非指”“非马”究是什么,但一切指以外的东西,马以外的东西都可包括在“非指”“非马”里面。但是,负项这个观念是很高度的形式逻辑中的抽象观念,中国人没有这个抽象观念。-a当负项看,就是“非a”(non-a),是个名词。中国人用“非指”是否是这个意思?中国人以前似乎并无负项名词之观念。这个“非”字似当作否定表示,是否定语句:不是a(is not a),而并不是肯定语句:是“非a”(is“non-a”)。“is not a”从命题形式来说是否定命题。照亚里士多德的形式逻辑看,is not “a”跟is“non-a”相通,相通意思是相同,故可以互换(换质)。这叫做二价逻辑,根据二分法来。但这是纯形式逻辑,抽掉一切内容。若顾及实际内容,从知识判断看,就要三分。三分就表示“is not‘a’”踉“is‘non-a’”不一样。三分就是一、是a(is a);二、不是a(is not a);三、是非a(is non-a)。数学是遵守二分法的,故有负负a等于a(-(-a)=a)。若完全讲形式逻辑,二分法就够了。若顾及到内容,则须三分。所以康德讲知识判断以及范畴总是三分。
中国人以往没有“non
拿这个“根本无所谓指”“根本无所谓马”之观念来表示指不是指,马不是马,这讲法不是通了吗?这表示天地万物的散名都是虚妄,说天地跟说指一样,都是假名。天地也就是像一个指那么样,万物也就像一个马那么样,都根本无所谓天地,也根本无所谓万物。一切名相辨别都是虚假,执着于此便有许多争执,起无谓的风波,人间便不能相谐和融通而为一。若能明乎指非指、马非马之玄理,则“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我的生命与天地万物的生命息息相通,成一个谐和的整一。这岂不是都在无言的自在独化之中吗?所以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既已为一矣,且得有言乎?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
既然是一了,还能有言吗?这就表示无,即所谓“心行路绝,言语道断。”可是既然说它是一了,还能无言吗?这就是有言,既然有言就属于有。“既已为一矣”,是客观而绝对地讲,是郭象注庄所谓“冥也”。“既已谓之一矣”是主观地讲。我说它是一,既然说它是一,还能无言吗?当然是有言,有言就有名言所指的对象,这就是二。这个意思明白了,则“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这句话就可以明确地说出来。“既已谓之一矣,且得无言乎?”就是有言,这就落于迹上去了。言就是名言,我们拿“一”这个名言去指说作为对象看的“一”。这个“一”可以作对象看,就是那个名言“一”的对象。“一”既可作名言看,也可作对象看。譬如:粉笔可以作名言看,我们名之曰粉笔,粉笔是一个名。当天地间有这个东西时,粉笔也是个对象。粉笔既可以当名看,也可以当对象看。所以到有言这个地方,名言与名言底对象之二就出现了。二就是对偶性(duality)的意思。认知关系都有对偶性。那么,“二与一为三”这个“一”是什么呢?这个“一”就是原初那个绝对冥一的“无”。“谓之一”这个地方藏有名言与对象的对偶性,那个“二”就在这里。这地方的“二”再归到原初无言中绝对冥一的无,这时候就说“二与一为三”。到三才生万物,这便是“自此以往,巧历不能得,而况其凡乎?”巧历不能得岂不是无穷无尽的万物吗?故必须到三停止。这是什么意思呢?
通过一、二、三这个“三”把道表示出来,所以,到三这个地方才能说“三生万物”。就好像《道德经》讲有、无、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到“玄”这个地方才能说众妙之门。玄才能肇发道的具体性,把具体真实的道恢复过来。当然“无”是必要的,“有”也是必要的,但光通过“无”“有”,道只在我的思想中,只在我们的抽象思考中,所以,一定是无而非无就是有。就是有也不死在有,所以,有而非有就是无。此二者同出一门,这就是玄。通过有、无的圆融才能恢复道之为道。光是停在“无”那里,或者光是停在“有”那里,那是我们思想中的道,不是道的本身,道的本身两面都有,而且二者是圆融的,这是玄。玄就是归到道的真实意义,停在“一”那里,停在“二”那里,都只是我们思想中的道。通过一与二而至于三,到“三”这个地方,道的具体而真实的意义才显出来,其实就是道生万物,道生万物,就是道之所以为道通过一、二、三这个辩证的三位一体来展现,这一种表示的方式叫做辩证的表示。这个是真正辩证法的运用。
老子一定要通过有、无、玄来展示道,而庄子则通过一、二、三表示道,要不然道是空洞的名词。故王弼即根据庄子此文来通解老子“道生 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这样一、二、三就讲得通,这个讲法一点不错的,这样讲才能成个义理,而且不违背道家精神。一般的讲法是根据“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道德经)第四十二章)来解释“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阴阳是二,阴阳合在一起就是三。“冲气以为和”,就是阴阳合在一起,代表三。这是落在气上讲,气不是道,这不是对道的展示。老子明明说“道生一”,并没有落在气上讲。落在气上讲,形而上的道便没有了,这种讲法不成。《道德经》“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话是例证,从这例证象征那一、二、三,对于那个一、二、三作一个象征的表示,从现实上说“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这不是说一、二、三的本义。
王弼根据庄子解老子能成个道理,有说服性。所以,我说《道德经》的头一章的“无”是一,“有”是二,有、无混一,就是玄,玄就是三,到“三”的时候才是众妙之门,就是三生万物。你光说“无”,不是众妙之门,光说“有”,也不是众妙之门。一定是无而非无就是有,有而非有就是无,一定来回不能停下,停下就不玄。这就是曲线的思考,冲破形式逻辑的思路。形式逻辑里面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是一定的,一定就没有玄。白就是白,方就是方,没有玄,逻辑、数学、科学范围内没有玄,不能乱的。但道家讲玄理,老子说“无”,一定是无而非无,无而非无才能显道的徼向性,才能显出它的灵活的意义。所以,老子说“无”一定是无而非无,无而非无就是有。但说有不是死有,一定是有而非有,有而非有就是无。这就是来回回环的曲线玄谈。这种玄谈要很精察,你的文字才能说得清楚,要不然越说越糊涂。所以要有训练。念哲学的人文字表达力都很强,陆象山、朱夫子的文章都很好,罗素的文章清楚得很。头脑清楚,表达力强,一般人没有那么清楚。
这一课讲了道家,道家不通过“是什么”,也不通过儒家的“生”来说存在,道家通过“无”来保住天地万物的存在,这种保住就是作用的保存。最后就是通过“不生之生”来保住天地万物的存在,这种保存就是归根复命,返朴归真。所以,道家不是对治这个“生”,它是养这个生。这样一来,天地万物都在观照之中得其自在独化之大常。这是道家的一套。这一套很玄的,跟一般讲本体宇宙论很不一样。只有中国人有这种头脑,因为有实际生活的体验。
道家已经很难了解,若再讲到佛教就更难了。佛教通过什么来说明存在?佛教没有通过“是什么”之是,也没有通过“生之谓性”之“生”,也没有通过“无”来说明存在。它麻烦得很。佛教通过“无明”来说明天地万物,唯识宗说唯识所变,识就是“无明”,虚妄分别。所以,佛教讲无自性,如幻如化。从无自性,如幻如化再进一步如何能够保住如幻如化的万法呢?佛教讲“除病不除法”。这更麻烦,更难了解。佛教这个系统看穿了也很美,道家也很美,所以历来很吸引人。聪明才智之士不喜欢讲儒家,因为儒家太老实。你能把佛教、道家讲明白就很了不起。一般人只是妄谈释、道,并不真能了解。但以其有趣味,有浪漫性,故随便妄谈之。儒家固老实,但其崇高庄严而伟大,人们便不能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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