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四因说讲演录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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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讲
《易经》《乾卦》卦辞“元、亨、利、贞”,《乾卦•彖传》“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这都表示一个始终过程。从《中庸》方面讲,则说“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或者说:“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明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唯天下至诚为能化。”说这样一个过程也可以。这些过程,假如用亚里士多德的“四因”来说,它首先透显的是“动力因”与“目的因”。
从《中庸》《易传》的立场,“目的因”也可以名之曰“终成因”。“终成因”形而上学的意味重,或说宇宙论的意味重也许更好。“目的因”则是道德意义的,比较是从人事方面显。
我们说任何一个东西是不是一定有一个目的在里面呢?假定是宇宙论的讲法,我们可以把“目的因”转化一下,即把它转化为“终成因”。这个意思在《易传》表现得很清楚,《中庸》从诚体方面讲亦然。所以,周濂溪可以以《中庸》之“诚”合释《易传》“大哉乾元”的乾道。
“元、亨、利、贞”是终始过程。《中庸》从“诚”讲的“形、著、明、动、变、化”也是终始过程。在这个地方,说“终成因”最恰当。道德意义的目的就藏在里面。我讲这个问题就是想将来跟康德的“目的论判断”合在一起。在康德方面,他是直接说“目的论判断”,由自然目的说到道德目的。这样想是很实质的。所以,康德从这里证明有一个上帝在设计,设计就函着有一个意向或目的。
你首先了解,暂时从本体宇宙论的立场,final cause译作“终成因”,这是很恰当的表示,而且合乎亚里士多德讲“四因”的原意。亚里士多德讲“四因”原来就是讲宇宙论,不是讲道德。他讲任何东西都是通过一个发展来完成,发展就要有一个“向之而趋”的目的,这种目的就是终成,说到最后就是终成。开始的时候,他用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目的来表示,这个目的是个标题,落到最后的解释,是落到终成这个地方来了解。先拿目的作标题,说标宗也可以。
《乾卦》卦辞:“元、亨、利、贞”,《乾•彖》:“乾道变化,各正性命”,利贞就落在“各正性命”这个地方表现。元亨表示开始,开始表示生;利贞则表示终成。“元、亨、利、贞”这个过程就是一个有始有终的“成为过程”(becoming
照《易传》的看法,利的意思、贞的意思就在万物各正其性命的地方表示,“各正性命”就落在万物上讲。这些句子是很有意义的句子,不会有其他误解,就是你能不能了解。在“乾道变化”中,每一个东西都可以各正其性,由正其性而正其命。正其性是成其定然如此之性能。正其命就是定其应有的活动之方向。这是从乾道变化而定的。乾道本无所谓变化,变化是由其引生的终始成为过程而倒映到它自己身上来。
东汉王充说:“性成命定”,性命在一起。你的性成了,你的命就定了。这句话不能反对。这句话有两种理解,照王充的想法,他所说的“性成命定”是从气性讲。所以王充说:“用气为性,性成命定”,这个“性”纯粹是气性。从气方面说的性,就是西方人说的human nature,nature就是气,自然方面包括生理的、心理的、物理的,都是气。拿亚里士多德的说法衡量,气属于质料的(material)。
王充所谓“性成命定”所成的性是气方面的性,就是后来理学家所说“气质之性”,气质之性也有其特殊的意义。笼统地讲,气性从最低讲是动物性,就是告子说的“食色性也”,荀子讲性恶也是从动物性讲。动物性往上是气质之性,高一点从生命的特殊性讲气质。你这个人的气质是刚的呢?还是柔的呢?是脾气躁的呢?还是缓慢的呢?刚、柔、缓、急,都属于气质,这是理学家说的气质之性。最高说到才性,才性还是气性,刘劭《人物志》讲的是才性。王充说“性成命定”的“定”是定命论的定。因为气性才可以说定命。
照正宗儒家从孟子到理学家的理解,“性成命定”不完全从气方面说,性不完全从气方面说,命也不完全从气方面说。除“气质之性”之外,理学家主要讲“义理之性”。义理之性也是“性成命定”,这是在“元、亨、利、贞”的过程中,万物如此这般地完成其性,即如此这般地决定了其应有的活动方向。孟子所讲的“性”就是义理之性,性善的性,不属于气。告子“生之谓性”的性属于气,告子所说的“性”只能显出类不同,不能显出人之为人的价值的特点。所以孟子进一步,提高一层,把人的尊严提出来。那就是理学家讲的义理之性。
义理之性是在“元、亨、利、贞”的过程中成就、完成。这个“性”成就了,则你的命也成了。这个“命”不是从气方面说的命运的命。义理之性从道德性讲,讲人的内在的道德性(inner morality),把人的内在道德性显出来。这个内在的道德性在这个个体形成的时候就已定然地形成在那里,问题是你自觉不自觉。从义理之性讲的“命”不是命运的命,是命令的命,是道德的命令(moral demand),就是说你非如此做不可,你愿意做要做,不愿意做也要做。在西方讲,就是履行义务,你要做你本份内应当做的事情。就是你的理性命令你非做不可,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愿意不愿意。所以它对你是命令。儒家“天命不已”是这个命令的“命”的扩大化,扩大成是宇宙论的意义。整个宇宙后面有一个命令在那里指挥。那相等于西方上帝的身分。
“性成命定”可以表现气的方面,也可以表现理的方面,从两个层次上都可说“性成命定”。王充说这句话原来的意思是从气的方面说,没有义理之性方面的意思。王充是汲取道家的自然主义,
但王充从气方面讲的自然主义,不是老子原来讲自然的本义。
照《易传》“元、亨、利、贞”这个过程,或照《中庸》“诚者,物之终始,不诚无物”以及诚则“形、著、明、动、变、化”这个过程,性命从什么地方显呢?性命还是从“动力因”“目的因”那个地方显。《中庸》《易传》首先透显“动力因”“目的因”,是在理方面,不是在气方面。这个理是谁肇始的呢?这样义理的性、义理的理,是谁肇发的呢?当然从“动力因”里讲,谁造成这个“动力因”?照《易传》讲这是乾元,照《中庸》讲就是诚体。
《易传》讲“元、亨、利、贞”的过程,就是“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的过程,这是个眉目,先把这个眉目了解清楚,透显“动力因”和“目的因”。透显“目的因”的时候,这个过程也可以说“性成命定”。但这个“性成命定”不是气方面凝结的,是从理方面创生而使之然的。那么,我们要问:义理意义的性与命谁肇发出来的呢?就是作为“动力因”的乾元。先显的是“动力因”,义理意义的性与命也从这个地方发。
这个“元、亨、利、贞”,“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的过程,根本是首先显“动力因”“目的因”,从“动力因”“目的因”显出form的一面。form是亚里士多德的名词,理学家讲的义理之“理”,就是他讲的form。形式属于理性,不是平常我们说形式主义,那是坏的意思。照亚里士多德,他说formal,是相对material而说,material就是物质的。跟物质相反的就是理性。form属于理性,这是好的意思。
照亚里士多德,“动力因”“目的因”都属于formal这一面。照我们生命讲,只有理性的方面才属于form。逻辑理性、道德理性,都属于理性,代表理。理有一些看起来属于精神现象。事实上,我们平常人所说的精神很多不一定属于理性的,是属于气的。心理学的心灵常常属于气。因为喜怒哀乐是属于气的,是心理学的(physiological),这个心理属于matter,因为它不一定合理。只有理性属于form。中国人不用这种名词,西方哲学从亚理士多德下来一直这样讲,大家一说就知道。传到中国来,许多人不了解这个渊源,大多望文生义。
肇发义理意义的性、命,是乾元,乾元代表创造性原则。义理意义的性、命就从乾元发。儒家讲生生不息,讲创生、讲创造,“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这个意义的理,肇发就在“元亨”这两个字表示。“利贞”在“各正性命”表示。成始成终,成始照《中庸》说,就是诚体在里面贯彻,既贯彻到始那里,也贯穿到终那里,都不能离开诚体,都不能离开乾元这个创造原则。成始就完成“动力因”,成终就完成“目的因”。这个是大括号的了解。
进一步讲,要完成“利贞”,完成“各正性命”,不光是乾元的作用。《乾卦》重视肇发,重视元。“大哉乾元,万物资始”就是重视万物的开始。但是,它既成始,也成终。代表创造性的乾元这个理、这个道,也在始的地方存在,也在终的地方表现。可是它要完成这个终的时候,不光是乾元,在这个时候,坤元就进来,坤元就在“利贞”这个“贞”的地方。在万物“各正性命”那个地方,坤元就进来了。坤元就代表终之所以为终,成之所以为成。所以,在终成这个地方一定要有坤元进来。
虽然我们静态地讲乾坤并建,乾坤是并列的。但纵贯地看,在“利贞”“各正性命”那个地方坤元就进来了,那么,这个时候就属于隶属,隶属于乾元,所以,坤元是服从隶属原则(princi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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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代,你不要轻视这个“成”字,不要轻视坤元所代表的这个“成”。这个时代就是虚无主义。虽然你讲自由、民主、科学种种漂亮话,实质是虚无主义。无体、无理、无力。每个人都想开天辟地,结果是什么也没有。要了解这种意义的虚无主义,这是很重要的,这需要我们正式对人生观、宇宙观来一个彻底的反省。你创造了那么些花样,人生究竟人之为人的意义在那里?
所以,创造一定要有所成,有成就有落脚的地方,落在什么地方表现“成”呢?就落在万物上,落在万物上就是创造万物。西方宗教家说上帝创造,儒家说天命创生。
“大哉乾元”讲的是乾元,但在“利贞”的贞那个地方,坤元就进来,这个时候,坤元是隶属成份。在终成那个地方就有坤元的成份,假定没有坤元成份,创造不成其为创造。光是创造原则没有收煞。所以,周濂溪拿《中庸》的“诚”解释“元、亨、利、贞”。他说:“‘元亨’,诚之通。‘利贞’诚之复。”(《通书?诚上第一》)这个“复”不是克己复礼的复,它是通过“利贞”说“诚之复”,复就是显其自己,把它自己显出来,自己定住其自己,从定这个地方说“复”的意思。这个地方,坤元是一个隶属原则。这是讲《乾卦》,下一卦讲《坤卦》,正式提出这个隶属的成份独立地讲,在利贞那个地方所显的那个“坤元”提出来独立地讲。
《坤•彖》:“至哉坤元,万物资生。”这是说,万物借赖着坤元以有其生。“有其生”就是有其存在,也就是说万物各成其为一个物,这就是成。《乾•彖》:“大哉乾元,万物资始”是借赖着以有其始。这两个卦的说法不一样,一说资始,一说资生,这很有意义。《乾卦》表示创造原则,《坤卦》表示保聚原则。这两个原则一定要有。
坤元是隶属,隶属于乾元,它不是纲领。这是主从问题。乾元作主,坤元作从。平常我们静态地讲乾坤并建,是二元论的说法,但《易经》不是二元论,是主从的问题。乾元代表创造原则,创造不能光创造,要有凝聚,有凝聚,万物才能成其为万物。所以《易经》静态地讲乾坤并建,两个原则同样建立。但它有主从关系,坤元一定要隶属到乾元。用到现实人生最容易了解乾坤并建,当然乾元很重要,但坤元更重要。儒家传统还有一句话:“尊乾而法坤”,道德实践,整个人生的道理就是“尊乾而法坤”。
现实人生一定要取法于坤道,不取法于坤道,你不能开发,也不能有所完成。儒家的精神、道德实践、讲道德修养,统统在《坤卦》里面,在《坤•彖》里面,在《坤•文言》里面,所以,道德实践就是法坤。人需要道德实践,你这个生命就有坤元。我们人的生命有创造性,也有实践性,上帝只有创造性,上帝不需要实践。实践就是通过修养工夫把道德体现出来,儒家讲实践都在坤元里。所以我说:“闻道尊孟舸,为学法荀卿。”孟子跟荀子就是一个是乾元,一个是坤元。你要闻道,就要尊孟轲,孟轲代表乾元,但为学的时候,要法荀子,荀子代表坤元。上帝不需要为学,“尧舜性之也”也不需要为学。“汤武反之也”需要为学,我们平常人统统是“汤武反之也”。学有从理性上学,有从经验上学。荀子、朱夫子重视道问学,大体是从经验上说的。也有从理性上说的学,都要学,不学不成。
人是有限的存在,因为是有限的存在,你要体现道,表现道。什么是道呢?创造性原则就是道。你要使创造性原则在你生命中表现,那就是说使你的生命永远“天行健”,保存创造性而不丧失。因为人有物质性、感性,使我们的创造性常常为物质性、感性所蒙蔽,要开发出来,非学不可,开发就是把你原有的创造性发出来。
我在台大教书的时候,一位学生很有聪明,他说《坤卦》就代表实践,君子之道就在《坤卦》里面。我说你很聪明,这是你自己的心得,平常没有人讲到的。这个意思,古今中外没有人能反对。为什么要尊乾呢?天主教讲三位一体,圣父就代表乾的身分,因为上帝代表创造万物之理,这就是中国讲乾的意思。耶稣是圣子,圣子也代表道德实践,不过基督教不说他是人,他是神的化身,照儒家看,耶稣是个圣人,圣人就要通过道德实践。为什么叫上帝是父呢?因为祂代表创造之理,还是尊乾的意思。光尊乾还不够,一定要有圣子出来才成,没有圣子,那个上帝没有用。这个体会,东方西方是相同的。虽然词语不一样。
所以,每一个人都需要学,学就是实践的工夫,学就是要把我们原有的那个创造性的道显出来,使我们的生命全部是道的朗现。从物质性解脱出来,从感性的蒙蔽解脱出来,从颖悟中朗现。这是实践的最恰切的意思。我们人生的奋斗过程就是把你的创造性体现出来。
坤元代表终,代表成。你把握这个意思,然后读坤卦,一下子就明白了。乾元是创造原则,坤元是保聚原则。一定要有这两个成份,才能完成“元、亨、利、贞”的生成过程(becoming
我们通过“大哉乾元”这个“动力因”到“终成因”,这个“动力因”“终成因”到处一样,也可以应用到人,也可以应用到天地万物。但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目的因”,粉笔有粉笔的“目的因”,人有人的“目的因”,那个“目的因”根据柏拉图的idea来。这层意义的“目的因”在中国“大哉乾元”、“元、亨、利、贞”里面显不出来。肇发这个“元、亨、利、贞”,从“元亨”这个地方讲“动力因”,“利贞”这个地方讲“目的因”(说“终成因”也可以),这个“动力因”和“目的因”是一元论(monist)。
儒家所表示的是一元论,都通过“大哉乾元”“天命不已”来说。但亚里士多德所说的“目的因”,就是a,b,c,d 每一个物有自己的“目的因”,是多元的。这种“目的因”根据柏拉图的idea,柏拉图的idea是多元的。杯子的“目的因”就是杯子的idea,杯子完成其为一个杯子,它的目的就达到了。通过生成过程说那个“目的因”,逻辑的词语就是杯子的本质(essence),宇宙论的讲法,就是杯子的form,这个意义的form就是从柏拉图的idea转过来的。这个意义的“目的因”是多元意义的“目的因”,儒家没有显出这个多元意义的“目的因”。
亚里士多德也有一元论层次讲的“动力因”“目的因”。拿什么作这个层次上说的“目的因”呢?通过全宇宙统而为一说,这就成pure form,就是God,“动力因”就是unmoved mover,unmoved mover还是God,unmoved mover ,就是不被动的动者,就是上帝。上帝后面再没有一个东西推动它,万物里面的动力都是被动的。所以,照亚里士多德的分析是两层的。unmoved mover这里说“动力因”,pure form这里说“目的因”,这是总起来说,统天地万物而言。每一个物本身有它的“动力因”“目的因”,那是多元的。亚里士多德的分析有两层。
孟子说:“五谷不熟,不如荑稗。”谷成其为谷,这里有双重意义的“目的因”。谷在“天命不已”里面,那是统天地万物而为一说的。谷本身也有它的“目的因”,有生长过程,在生长过程中把它的form实现出来,套在它的matter上,成其“目的因”,它的目的就达到了,这个层次上说的“目的因”是多元的。
西方人重视多元层次上说的“目的因”,亚里士多德本身两层都有,中国只重视总持地说的“动力因”,总持地说的“目的因”。在每个物散开说这个层次,需要进一步落到“各正性命”这个地方,而且需要进一步分解地说。这个地方就是我在《心体与性体》一书里面讲的形构之理(princi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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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元论层次是从“大哉乾元”“天命不已”讲,多元论层次是落在各物本身讲。各物本身既在“天命不已”中,也在其本身的“动力因”中。后一层尽管中国以前学问中没有显出来,但现在把它补上去,讲出来,这就更清楚了。补上去靠“气”。所以,朱夫子讲“气”。但朱夫子讲“气”的时候,还是重视一元意义的气,多元意义的气还是没有讲出来。因为朱夫子讲太极,太极是“动力因”,他那个“动力因”还是一元论。“统体一太极,物物一太极”两句说的太极是一个。一元论的太极是实现之理。
除实现之理外,当该还需要有一个形构之理。这个形构之理要在气方面说明,气就是阴阳五行。形构原则就着气讲,有结构才能成一个form。形构原则这个括号里面的“目的因”,一定要通过气表示。“天命不已”不负这个责任。“天命不已”负什么责任呢?它只负实现的责任,最后的总的箭头,相当于上帝那个层次。因为上帝只负责这个东西的存在,草木瓦石都是上帝创造的。创造是什么?就是从无到有,使它存在。它存在以后,它有什么form,有什么结构,上帝不管的。形构之理这一层是我们科学硏究硏究出来的。上帝不管那么多,“天命不已”,不管那么多。只管一个存在。
那么,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个传统所说的个别的每一个东西本身的“目的因”,就是括号里面表示的。大体是从气的结聚上讲,从气的结构上讲,儒家可以补上形构之理这一层。但这个讲法不是柏拉图的传统,柏拉图idea是先天的,柏拉图idea不是由气的结构而显。这里就显出有不同。柏拉图所说的idea,还有亚里士多德根据idea所说的每个东西的form,那不是由气的结构而显,他看成在我们灵魂中本来有这么些form,先天的。这个恐怕不成,这个是抽象的思考,死在抽象的思考里面了。“先天的”只能从“天命不已”那里讲,是一元的(monist)。要是多元的,一定不是先天的,一定不是纯粹的理。没有那么些现成的先天的form摆在那里,这些form一定是气的结构。
因为没有一个现成的先天的form摆在那里,所以存在主义者萨特说:人不可以下定义。因为没有一个先天的人的idea摆在那个地方。照人的idea成其为人,这是柏拉图的思想,这也有道理。萨特说没有一个先天的人的idea摆在那里,这可以,但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譬如说,人这个physical body就是这个样子,但这个一定的样子也不是先天一定有。落在physical body是气的结构,不要说先天的有一个form摆在那个地方。在这个地方,一定是经验主义的实在论的解释。
中国人只说总起来说的“动力因”“目的因”,分别地落到“各正性命”说每一个东西有它自己的“动力因”“目的因”这一层没有。这是儒家的思路。假定说括号意义这个“目的因”属于气的结构,那么,在气的结构这个地方,是不是一定可以说“目的因”呢?还是无所谓目的?光是气的机械性就够了,就可以说明。不管人把自己看得怎么了不起,医生就把你看作是一架机器,这就是说,人这么了不起,这么珍贵,还是可以从机械性原则来处理。假定是机械性原则(mechanism)来处理,这个目的就说不上,无所谓目的。但我们看自然界,有时候不完全是机械性,有机体也是属于气,有机的东西不一定能光用机械性说明,那么,是不是需要有一个目的说明呢?这个地方,是不是需要一个目的呢?
照西方人,有机体这个地方可以说目的,康德的“目的论判断”就是解决这个问题。有机体这个地方需要有一个目的,但这个“目的论判断”不是决定性的判断,而是反省判断,跟美学判断一样,不能代表科学知识。讲科学知识光是一个机械性原则就够了。就有机物说的这种反省判断意义的目的,再往上通,到最后是道德目的。在道德目的这个地方才是真正的目的意义。最高的道德目的是什么?是圆善。这个地方从上帝讲,上帝保障圆善。圆善的根源从哪里来?从我们实践理性的意志的必然的要求。这是康德的思考,这个地方显出一个很清楚的思路。
不管你是有机体,或是机械体,都是阴阳五行之气。在有机体这个地方是不是一定要有一个目的?儒家的态度是可以说也可以不说。道家的态度呢?道家就说无目的。《道德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第五章)就无所谓目的。儒家有时候方便地说一说,譬如说“天地好生之德”“天生万物以养人,人无一用以报天。”“天生万物以养人”是自作多情,一厢情愿。这种目的论都是反省性判断的目的论,不是决定性的判断,不代表知识。康德决定性判断跟反省性判断分得很清楚。
中国人没有清楚的机械主义,因为没有科学知识,显明的机械主义没有出来,所以有机主义也不清楚。不管机械的、有机的,都是属于气的。机械的照机械法则处理,这很简单,有机体这方面稍为复杂一点,在有机体这方面,理学家说“气化之妙”,中国人只说到这个程度就够了。阴阳五行气化的微妙,你找不出理由来。你说一定有目的,你说上帝故意这样安排,说上带安排猪给人吃,这个上帝不是太不仁吗?道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就把“目的因”化掉了,这很有道理。这些都是哲学思考。
我讲儒家就讲到这里,把“动力因”“目的因”所笼罩的这一个过程,把各层次的分际给你点出来,你们自己去思考,做文章。首先总起来说“动力因”“目的因”,然后把中间横这层加进去。中间这一层从哪个地方显?这就显出与西方的不同。西方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康德。中国朱夫子讲太极,一元的,多元那层没有讲,但这层可以补上去,从气的结聚去想。先读《乾》《坤》两卦,然后读《中庸》,跟西方作衡量,这就是启发人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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