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宗三先生四因说讲演录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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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讲
前讲讲亚里士多德“四因说”。亚里士多德分析一个东西有“四因”:质料因、形式因、动力因、目的因。“四因说”到处都可以应用,普遍地应用。
先是静态地、横地分解为form与matter。从form讲formal cause,从matter讲material cause。这是一个横的分解。还有一个纵贯的动态的讲法。动态的讲就从发展的观点看任何东西。每个个体是一个发展,杯子要发展成其为其杯子。完成其为杯子,杯子的目的就达到了。任何一个东西从发展的观点看,它总有一个发展的动力。所以从后面看,它有一个“动力因”(efficient cause),(efficient cause也译作“有效因”。)它是个发动的力量。这个发动的力量使一物往前发展。往前发展总有一个发展的目的,这就是“目的因”(final cause)。这是动态的分解。
动态就是表示一个东西的完成要通过一个发展的过程完成,这个发展过程名之曰“生成过程”(becoming
照人(human being)讲,人之为人,可以分好几层看。先就人的形躯(physical body)看,形躯也有形躯的形式,这就是人的形状。人有四肢百体,这个人的形状很难得。但形躯只是表面的外部的看法。你要看人的心灵(mind)。英文“人”是个human being ,从human being看,你要重视humanity,就不只是看人的形躯。
形躯很重要,生而为人,这个人相很重要。猴子虽然很像人,但猴子不是人。达尔文说人是猴子进化来的,这话不通的。为什么其他猴子没有进化?无论怎样慢慢进化,猴子进化不到人。猴子就是猴子,人就是人,当时,达尔文的进化论对世界影响很大,他说天地万物不是神创造的,是进化的。从进化的观点看,说明的范围很有限,是有限度的。达尔文的进化论是不通的。你们不要信以为真。其实进化就是演化。演化,若用中国人的词语说,就是气化。说人不是神创造的,是可以的,但说人是由猴子演化而来,则不通。
要重视humanity。humanity如何译成中文?这个字是很难翻译的。有译作“人性”,那么,这个“人性”跟human nature是不是相同呢?有人译作“人道”,那更笼统。英文文法有这种抽象名词,凡是后面加上-ty、-ness,都是抽象名词。humanity就是抽象名词,这种抽象名词中文没有的。由此可知道这方面文字的影响很大,中国人的头脑在这方面是很差的。西方人这种抽象名词,印度梵文也有。
humanity是从human being分析出来、是一个抽象名词,这跟粉笔这样的具体名词不一样。平常译作“人性”是不对的。因为human nature就是译作“人性”。human nature就是人的自然。
西方人,人的自然对着超自然讲,超自然就是上帝、神。西方人说人性就是人的自然。
照中国传统,这个“人的自然”属于哪一方面?告子说:“生之谓性”(见《孟子•告子上》。下文告子言“性犹杞柳也”“性犹湍水也”、“食色性也”皆出自此篇。)就是说的“人的自然”。告子说“性犹杞柳也”“性犹湍水也”,那是只有形而下意义的性。顺着“人的自然”,荀子讲性恶,告子讲“生之谓性”,都是属于气性,气性是一般的说法。所以,告子说“生之谓性”,就是所谓“食色性也”。“食色性也”就是人的自然。但是,光从“人的自然”看人只能了解形躯人的特性,不能了解human being之humanity,不能了解人之为人之人义。所以,孟子说性善,那个“性”作什么讲?那是作道德性讲的,是就我们人的内在道德性(inner morality)讲。孟子讲的“性”,用黑格尔的词语讲,就是人类的inner morality。
孟子说性善的性是指inner morality说的,这样才能够显出人的特点,显出人与动物的不同。这种不同就是价值上的不同。孟子说:“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见《孟子•离娄下》)这“几希”的不同不是分类的不同。要是分类的不同,告子说“生之谓性”,也可以表明人与动物的不同。人有如此这般的四肢百体,就是人的physical body,人有人相,动物没有人相。这种不同是分类的不同。这个道理我在《圆善论》一书讲得很清楚。
孟子说性善的“性”不是分类的类概念的不同,是价值的不同。假定光说分类的不同,告子说“生之谓性”也可以说不同。人的“生之谓性”跟牛的“生之谓性”不同,牛跟马也不一样,这是类不同。这个类不同也很重要。你不能看轻人这个形状。人有人的五官,所以人的感觉跟其他的有限存在不一样。“人身难得”,照佛教讲,人最容易成佛,所以“人身难得”。
照佛教讲,凡众生皆能成佛。什么是众生?一切众生也叫做有情,这个“有情”不是“有情人皆成眷属”那个意思。有情就是有情识作用,识就是有知觉了别的意思。畜生也有情识,也有感觉知觉,但畜生太笨,气太浊,很难开发,心窍不开,不容易成佛。地狱众生太苦了,也不容易成佛。人这个“有情”就很了不起,动物的心识受感性束缚得太深了,很难开发。所以,生而为人很难得。天堂众生享福太多也不容易成佛,这表示人不能太舒服,人要磨炼才成,所以,人相很重要。
人身难得,但光从我们这个physical body这个人身方面看不够,要看人的内在的道德性。孟子抓住这点很了不起,所以孟子是亚圣。荀子讲性恶,告子讲“生之谓性”,都是讲的human nature,就是“食色性也”,就是动物性,这是“人的自然”。光讲这点不够,不能完成这个humanity,从human being立场讲,除“生之谓性”那个人的自然的那方面之外,一定要重视human being之所以为human being的那个humanity。这个地方,humanity这个抽象名词就出来了。
从human being引伸出humanity,humanity应该译作“人之为人的人义”,重人的概念的本义。这个“义”不是仁义的义,这个“义”是概念的意思。中文没有抽象名词,所以想拿一个字翻译humanity很难。平常译作“人性”,那是不严格的。
说“人性”,就是指human nature,human nature译作“人性”,就是人的自然。人有自然的方面,荀子讲性恶,告子讲“生之谓性”都是说“人的自然”。荀子讲性恶,那个“恶”并不是了不起的恶,跟西方讲原罪那个“恶”的意思不一样。荀子讲性恶的恶就是动物性。
动物性、“生之谓性”,可以用三个系列把它总结起来:一个是生理系列,一个是心理系列,一个是生物系列。“人的自然”有些属于生理学的(physiological)、有些属于心理学的(physiological)、有些属于生物学的(biological)。我们现在了解人,根据生理学了解人,根据心理学了解人,根据生物学了解人。人类学不外是根据这三方面了解人类。
从生理学的立场了解人,哪些属于生理学的自然呢?生理学很简单,欲就是生理学的。中国人所谓七情六欲,情欲连在一起,有时候不是很严格分开。欲是生理学的,情就是心理学的。喜、怒、哀、惧、爱、恶、欲,七种感情是心理学的。生物本能,传宗接代、趋利避害,这是生物学的。趋利避害,保存自己的生存,这是人的生物本能,人的基本权利先要保住,然后说传宗接代,这是生物学的。以上所说都是人的自然,属于human being中的三系列。所以,“人的自然”不是抽象的名词,这是很具体的,都给你摆出来。观察人的自然,离不开这三系列。照中国传统说,这三系列都属于气,只有人的内在的道德性属于理。
讲人之所以为人的人义,不能否定人的自然的那些方面。但最重要是理那一面,那是完成人之所以为人。照亚里士多德,每一个东西都有它的动力,完成它自己的一个发动力量。除此以外,还有一个目的。人的目的在哪里?就是完成人之为人的人义,人的目的就达到了。所以,人要成个人的样子,人要能站得起来。这站得起来是在发展中一步一步完成的。我们现在社会上,人到十八岁就成人了。成人的意思就是说你有独立的人格,你要负道德、法律的责任。没有成人之前,你犯罪不负法律责任。成人是就你到法定年龄说。你要真正实现人之为人的人义,这很难,这是个无穷的奋斗。你一生奋斗也不一定能完成你人之为人的人义。所以程明道说:“人于五伦有多少不尽分处!”
所以,人的目的就是能实现人之为人的人义,实现人之为人的人义就是人的“目的因”。亚里士多德讲“目的因”就万物讲,没有什么奥妙的意思,就是每一物要完成它自己。最后完成它自己才能说它是什么(what it is),才能下定义,下定义是属于what的问题。万物都有它是什么的一定的意义。
存在主义者说人不能下定义,因为你是什么须靠你将来的创造,创造成什么才能是什么,人生下来开始什么也不是。这是存在主义者萨特的辩论,这话很有意义,有他的道理。萨特说那些话为的说明“存在先于本质”。人没有本质(essence),本质靠你的创造。因为下定义靠着你能把握到本质,因此,萨特说人不能下定义。
萨特提出“存在先于本质”是反对柏拉图,因为柏拉图说“本质先于存在”。在柏拉图,本质指idea讲,每一个东西都有一个idea在后面。idea就是任何东西的一个括号,每一个东西有一个括号笼罩着,它不能跳出这个括号。idea是先天的,上帝造万物的时候每一个都给你定好了。所以照柏拉图讲,你能了解idea就能对任何一个东西下定义。你能了解粉笔的idea,你就能对于粉笔下定义。对于人下定义,就要了解人的idea。人的idea就是人之为人的人义,万事万物都是如此,这是传统的讲法。
“本质先于存在”,这是柏拉图传统,这是理性主义的讲法。萨特出来说人生下来什么也不是,你是什么靠你的创造。你把自己创造成什么,你才是什么,你是什么以后,我们才能对你下定义。这是“存在先于本质”。因此,萨特说人不能下定义,因为事前没有一个idea摆在那里。这话有问题。萨特这个主张开始说得很有道理,人是什么靠自己创造。你是做生意,还是做工人,士农工商都是自己选择,这是你的自由。人要成个什么型态,成圣贤、成英雄、或成豪杰,也要靠自己创造。讲创造就要讲自由,这个很有道理。但是,讲创造是不是就一定要否定柏拉图那个idea呢?你可以随便创造吗?你可以选择士农工商,可以选择成圣贤、成英雄豪杰或者做普通人,但你可以随便把你自己创造成石头吗?所以,后面一定有一个括号,有一个idea。
尽管萨特说你成为什么要靠你自己创造,但那是有范围的。这个范围就是一个括号。我在《心体与性体》一书《综论部》就讲到这个括号(参阅牟先生《心体与性体》第一册《综论》,第二章第三节“存在之理与形构之理之区别”)。从括号说是形构之理(princip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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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可以下定义,因为人是有限存在,自由创造不能随便创造。先有一个本质,你要把你的这个本质实现出来。通过实践表现出来很难,但你不能说人没有本质。我在《道德的理想主义》一书有一篇文章讲这个问题,大家可以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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