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本华“对我自己的哲学的些许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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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对我自己的哲学的些许评论
很少有某一哲学体系像我的哲学那样简朴和由为数不多的元素组成,因此可以很容易统揽和把握。这归根到底是因为其基本思想是完美一体和协调的。并且这也是真理的很好标志,因为真理的确是与简朴相关的,“谁要是有真理要说出来,那他就会言简意赅”(欧里庇得斯语)。“简朴是真理的印记。”我的哲学体系可以形容为在经验和知识范围之内的学说,因为这里面的原理虽然是教条似的,但却不会超出我们所经验的世界,只是解释了这世界是什么,因为我的哲学剖析了这个世界及其最根本的组成部分。也就是说,被康德推翻了的学说(也就是那三个当代的大学诡辩者轻率的、不负责任的东西)是超验的,因为它脱离了这个世界,其目的就是以某些别样的东西来解释这个世界,即把这个世界看作是某一原因所得出的结果,然后从这一结果试图推论出其原因。而我的哲学则提出,原因与结果只在这个世界,因为那四种形态的根据原则只是头脑智力最普遍的形式,客观世界的真正“世界位置”,也唯一只在这个头脑智力当中。
其他哲学体系之所以连贯一致,是因为从一个命题引申出另一个命题。为此,这些体系的真正内容就必须已经包含在最高的命题里面;这样,从这些最高命题所引申出来的其他命题,很难不是单调、贫乏、空洞和无聊的,因为这些东西本来就已经在那些基本命题中表达出来了,现在只是作更进一步的推论和重复而已。这种演示性的引申和推导所得出的可怜结果,在克里斯蒂安·沃尔夫的著作中至为明显。甚至谨守此方法的斯宾诺莎,也无法完全避免这些缺陷,虽然凭着斯宾诺莎的头脑,他知道如何弥补那些缺陷。相比之下,我的命题大部分都并非建基于连环推导,而是直接以直观世界本身为基础;我的体系严格地前后连贯一致,一如任何其他的体系,但我的这种连贯一致通常并不只是通过逻辑的途径而获得。更准确地说,我的各个命题之间那种自然的协调一致是不可避免的,因为全部的命题都是以直观认识为基础,亦即以对同一个客体持续地从不同方面的直观把握为基础;因此也就是在考虑到意识的情况下(因为现实世界就显现在意识里),以对现实世界的所有现象的直观把握为基础。所以,我从不担心我的命题之间是否连贯一致,就算有时候在一段时间里,在我看来某些命题似乎并不一致。这是因为只要那些命题是全部一起到来的,之后的确就会自动出现协调一致,因为这些协调一致恰恰就是现实自身的协调一致,而现实自身是永远协调一致的。这就类似于我们有时候在首次和从某一个方向观看一处建筑物时,并不会明白这个建筑物各部分之间的关联。但我们相信这之间不会没有关联的,只要绕过了这部分建筑,其中的关联就会显现出来。这种协调一致由于其原初性,也因为其总是经受得住实际经验的检验,所以是相当确切的。相比之下,那种从命题中引申出来的、只是通过逻辑三段论得出的所谓协调一致,轻易就可发现是假的——亦即一旦在长链条中的某一环节是不正确的,是衔接松动的或是有错漏的。与此相应的是,我的哲学有广阔的基础,所有的东西都是直接并因此牢固地伫立在这个基础上的。其他的哲学体系则像入云的高塔:某一支撑折断了的话,一切就都轰然倒塌。我所说的一切可以总结为一句话:我的哲学,其形成和表述是用分析而不是综合的方法。
我的哲学议论的特色就是要对事情一究到底,因为我不穷追到最终的现实根由是不会罢休的。这是我的天性所致,让我满足于某些泛泛的、抽象的,因此是不确定的知识,或满足于纯粹只是概念,甚至只是字词,对我是几乎不可能的。受这种天性的驱使,我会深究至所有概念和命题的最终基础,直到这些永远是直观的东西赤裸裸地呈现在我的眼前为止。然后,我就要么以这些作为所要审视的最原初的现象,如果可能的话,就把这些原初现象分解为基本组成部分,但不管怎么样,我都最大限度地追求事情的本质。因此,将来有朝一日(当然不是现在,不是在我还活着的时候)人们就会发现,我之前的随便哪位哲学家在处理同样的对象物时,一旦与我相比都会显得肤浅。因此,人类从我这学到了很多永远也不会忘记的东西,我的著作永远不会湮没。
其至一神论也认为这个世界是出自某一个意欲(或意志),在轨道上运行的行星受着某一意欲的指引,大自然则被呼唤而出现在行星的表面。不过,一神论就像小孩子一样,把意欲安排在外在一面,并且只是间接地、也就是在认识力和物质的筹划之下,以类似人的方式作用于事物。在我看来,意欲与其说是从外在作用于事物,毋宁说是在事物里面发挥作用。事实上,事物本身不是别的,正是意欲的可见部分而已。但是,从这种协调一致可以看出,所有原初性的东西,我们都无法想象为意欲以外的别的东西。泛神论把在事物之中发挥作用的意欲命名为神祇,对个中的荒谬我严厉指责得够多了。我把它称为生存意欲,因为这个名称表达了我们对事物最终所能认识到的东西。同样地,间接与直接的关系也再一次在道德学中出现。一神论者想要在人所做出的行为与人所受的苦之间取得平衡,我也是这样。但他们相信只有间接通过时间和审判者与复仇者,才能把上面两者扯平,而我认为在此是直接的,因为我已证明做出行为者和受苦者是同样的本质。基督教的道德成果直至那最极端的禁欲、苦行,在我的著作里是理性的,是建立在事物的整体关联上;但这些在基督教那里却是通过寓言来表达的。
人们越来越不相信这些寓言,所以,人们必须转向我的哲学。泛神论者不可能有任何真心实意的道德学,因为对他们而言,所有的一切都是神一样的,都是很好的。我受过很多批评,说我在哲学里,因此也就是在理论上,把生活表现为可悲的、可怜的,一点都不值得羡慕。但谁要是在实际生活中至为明确地表现出对生的蔑视,那他就会得到人们的赞扬,甚至敬佩,而谁要是战战兢兢地细心呵护这一生,他就会受人鄙视。在我的著作还只是引起了个别几个人注意的时候,就已听闻有人不承认我的基本思想是我最先提出的。有人提到谢林曾有一次说过“意愿就是最原始的存在”;除此之外,还有一些诸如此类的话。
可以这样说,我的哲学扎根在康德哲学里,尤其关于验知性格和认知性格的学说。但总的来说,还因为每当康德稍为清楚地说起自在之物的时候,意欲就总是隔着一层纱幕而呼之欲出。我在《对康德哲学的批判》中就明确指出了这一点,并因此说过我的哲学只是把康德的思维和思路进行到底。所以,如果费希特和谢林的那些同样是从康德哲学出发的哲学观点,让人看见点点康德的基本思想的痕迹,那我们不必大惊小怪,虽然这些痕迹在出现的时候,其实并没有次序、连贯性和贯彻始终可言。因此,那些痕迹只是我的学说的前兆、幻影。关于这一点,大致上可以这样说,在每一个伟大真理被发现之前,有人对这个真理会有某种预感、某种猜想、某一如在雾中的含糊不清和如此大概,还有就是某种试图要把握此真意而又无法成功。恰恰就是时代的进步为此真理铺垫了道路。因此,零星分散的只言片语就成了这一真理的序曲。不过,只有透过其理据认识了这一真理,透彻思考了其结果,发展了其全部内容,统揽了其涵盖的范围,因此完全意识到这个真理的价值和重要性,并把这个真理清楚和连贯地阐述出来的人——只有这样的人,才是这一真理的发现者。相比之下,在很久的过去或当代,有人会在某一时刻半意识地、几乎是梦中说话一样地说出了只言片语的真理。这样,如果人们在之后的时间里要寻找这些东西,是会找到它们的。但这意味着就算那有着“同样多的字词”,也并不就是有了比“同样多的字母”多得多的东西。这就好比一样东西的发现者,只能是认出这样东西的价值,把这个东西捡起和保存起来的人,而不是曾经偶然捡到这个东西而又随手把它扔掉的人。或者正如发现美洲的是哥伦布,而不是因船只失事、最先被海浪抛到那里的水手。这也是多纳图斯这句话的含意:“打倒那些在我们之前说出了我们的思想的人!”如果谁要想把诸如此类偶然说出的只言片语当作是先于我说出了真理,那他们尽可以从久远得多的时候讲起,例如,可以提出亚历山大的克罗门特(《基质》)说过,所以,意愿是先于一切的,因为理性的力量只是意愿的女仆。还有斯宾诺莎已经说了,欲望正是构成了每一个人的本性或本质的东西(《伦理学》,第3部分,命题57附注注释),以及之前的命题,这一推动力就叫做意志(或意欲)——如果它只是与精神有关的话;如果它同时涉及精神和肉体,那这个推动力就称为欲望。这个欲望不是别的,正是人的真正本质。
爱尔维修说得很对,嫉妒之人虽然表面上很公正,但却是无所不用其极以贬低别人的成就……唯独嫉妒促使我们在古人那里寻找所有当代的发现。在这些发现之前,前人所说过的随便某一句没有意义的或至少不知其所指的话,就足以引发“剽窃”的叫喊(《论精神》)。在此,允许我再让大家回忆爱尔维修的另一段话,我请求读者不要以为是我的虚荣和自负所致,而要留意这段话所表达的正确思想;至于这里面所说的是否也适合我,则大可置之不论。谁有兴趣观察人的思想就会看到,在每一个世纪,围绕着某一天才人物做出的发现,都有五六个有头脑的人在那儿打转。如果发现的荣誉给了这个天才的话,那是因为这个发现在那天才的手里更加富有成效,因为他更有力、更准确、更清晰地表达了他的思想。最后也因为从应用这一原则或者这一发现的不同方式,人们总能看出这一原则或者发现到底属于谁。
正因为无论在哪里,无论在何时,没有能力的、愚蠢的人都会发起对抗思想者的战争,双方势不两立:一方是人多势众,另一方则是单打独斗,所以,谁要是带来了有价值的、真正的东西,就得与愚昧、迟钝,与被扭曲了的趣味、私人利益和嫉妒陷入苦战,这些对手结成了可敬的联盟——对此,尚福尔《选集》是这样说的,仔细看看那些蠢人是如何拉帮结伙以对抗有思想的人,那就好像是一帮佣人在那里阴谋推翻其主人。我呢,则还多出了一个不同寻常的死对头。在我的这一学科中,那些本职工作就是引导大众的判断,并且是有机会这样做的人,绝大多数都接受了安排和酬劳、要把至为拙劣的东西——黑格尔哲学广为传播、赞扬,甚至捧到了天上。这本来是很难成功的——如果人们同时也在某种程度上愿意接受好东西的话。由此才可以向以后的读者解释这样一个事实,否则就是不解之谜了:即为何我的同时期的人对我是那样一无所知,我就像是住在月亮上的人。但一套思想体系尽管没有别人感兴趣,也没有别人的参与,却可以让这个思想体系的作者在其漫长的一生中,不间断地、热切地投入其中,激励他从事持续的、没有报酬的劳作——这正好是对这个思想体系的价值和真理的一份证词。我不曾从外在获得任何鼓励,只有对所做事情的热爱支撑着我在许许多多的日子里不知疲倦地埋头苦干。与此同时,对拙劣之作所赢得的喧哗和名声,我却冷眼鄙视。这是因为在我初涉人生之时,我的守护神就已经要我作出选择:要么认识真理,但却无法以此取悦任何人;要么与其他人一道教授错误的东西,但却被赞誉和学生簇拥着。对我来说,做出选择并不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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