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格物致知之三系的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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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先生在《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一书中,通过分析刘蕺山的慎独之学,将《大学》讲的格物致知分为三系。记录如下。
刘蕺山“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一语,我对之好久不能得其确解。初看之,觉其为惊人之笔;继看之,觉其似有精义,而寻义难得;最后,将其有关之观念汇集于一起而统观之,每一观念予以仔细认知,遂觉此一语之似有精义实由于混杂而成,故作疏解。先顺其语脉而顺通其语意,然后再检查其混杂。如去其混杂,则皆畅通而顺适矣,此语之实义只在“意知是一,意为知之体”之一义;而在格致系络里说成“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则由混杂滑转而成,故可以解消也。解消已,则摄知于意,归显于密,即全部畅通矣。
如是,《大学》之格物致知,因刘蕺山诚意学之参入,可有三系之说法。
(一)格究“物有本末”之物而致知本知止之知。象山、王艮、蕺山皆属此义。象山以“管归一路”之精神说格者格此;知者知此,己格知孟子所说之本心以为本也。王艮说“格知身之为中本,而家国天下之为末”(淮南格物说),此直接本《大学》“修身为本”而言也。蕺山说“格知诚意之为本,而正修齐治平为末”,此即格知“意”以为本也。依此系之说法,格物致知即在知本。“知”为一般意义之虚位字,无实义,即不在成知识,而在知本也。而“物”字义无实义。
(二)阳明之说法:格物是正物,致知是致良知。“知”是实体字,无认知的意义。致知以诚意而正物即成物也。“物”字有实义,或为行为物,或为存在物;存在物或认知地知之,或存有论地成之。此是独立之一套,不过依附大学来说而己。
(三)朱子“即物而穷其理”之说法:此是典型意义的格物穷理以致知。致知即成知识也。此知字有实义。此是以知识之路讲道德,故为歧出,然最适合一般人之口味。
前两系可以合为一系,故既可陆、王连称,其被连称,重点并不在象山所说之格致可以与阳明通也;因象山所说之格致其本身无实义故;又可与诚意学合而为一,其可合而为一;重点亦不在蕺山所说之格致可以与阳明通也,因蕺山所说之格致其本身亦无实义也。格致既无实义,则只就“知藏于意”,而归显于密,便可使两者合而为一。不必就格致混知本之知之虚位字与良知之实体字而为一,而说“物即是知,非知之所照”等不通顺之语也。纵使《大学》之格致诚如蕺山之所说,然亦只是初步。既知意之为本,摄良知于意本,进而仍可独立地讲阳明之一套,而不见有刺谬处。在此,既可恢复“意根最微,诚体本天”之诚体或独体而呈现之,而使之主宰吾人之行为,亦可致良知之天理(即意根之定则)于事事物物,使事事物物皆得其理,而化念还心也。良知天理之贯彻即意根诚体之贯彻。若物只限于天下、国、家、身、心、意六项本末之物,只要意根诚体一诚,则心自正,身自修,家自齐,国自治,而天下自平,此则一往为分析的,此则太紧;而念无交待,而天地万物亦进不来,此则太狭。若摄进良知教,此便撑得开,在“分析的”之下复撑开一综和的领域。意根诚体与良知这两者对于感性层之念即为综和的,而吾人亦总有感性层之念这一事实,此必须有以转化之。在感性层之念上带进正不正之“行为物”;在“行为物”中带进天地万物之“存在物”。对此存在物,既须认知地知之,又须存有论地成之:前者吸摄朱子之“道问学”,后者仍归直贯系统之创生。如此,门庭始广大。若如蕺山诚意、慎独之太紧与太狭,则念无交待,而天地万物亦进不来,心谱即不全。然而性宗中确有天地万物也。两者必须相应,然后方能言形著关系,而总归心性是一也。
现在再就其践履造诣境界略说几句。蕺山其斋庄端肃、凝敛宁静之风格大类朱子,但不同于朱子者,朱子是外延型的,而蕺山是内容型的。朱子之底子是即物穷理,心静理明。蕺山之底子是诚意、慎独,“从深根宁极中证入”。黄梨洲说他“从严毅清苦之中发为光风霁月”,其严毅清苦类朱子,而底子不同也。其子亦说他“盛年用功过于严毅,平居斋庄端肃,见之者不寒而栗。及晚年造履益醇,涵养益粹,又如坐春风中,不觉浃于肌肤之深也”,凡此皆类朱子,而底子不同。姚希孟说其“退藏微密之妙,从深根宁极中证入,非吾辈可望其项背”,此则说的最为恰当。此即其归显于密,所以为内容型者也。正因为归显于密,故显得太紧。“从严毅清苦之中发为光风霁月”,正显紧相也。此虽可以堵绝情识而肆,虚玄而荡,然而亦太清苦矣,未至化境。若再能以显教化脱之,则当大成。王学门下,如泰州派所重视者,正向往此化境。汝以归显于密救其弊,彼亦可以显教救汝之紧。此中展转对治,正显工夫之无穷无尽;任一路皆是圣路,亦皆可有偏。未至圣人,皆不免有偏。然而刘蕺山亦不可及。其人谱所述工夫历程,如一曰微过,独知主之;二曰隐过,七情主之;三曰显过,九容主之;四曰大过,五伦主之;五曰丛过,百行主之:此工夫历程可谓深远矣。无人敢说能作至何境,此所以成圣之不易也。在佛家,断无明、成佛亦同样不易。工夫无穷无尽,是以吾人亦可以说成圣成佛乃永不能至者,只是一向之而趋之理想;但同时亦可以说成圣成佛乃当下顿时可至者,非永不能企及者。此中问题深远……
刘蕺山《人谱续篇》三《改过说》一中有云:
天命流行,物与无妄,人得之以为心,是谓本心,何过之有?惟是气机乘除之际,有不能无过不及之差者。有过而后有不及,虽不及亦过也。过也,而妄乘之,为厥心病矣。乃其造端甚微,去无过之地所争不能毫厘,而其究甚大。譬之木,自本而根而干而标,水自源而后及于流,盈科放海。故曰:涓涓不息,将成江河。绵绵不绝,将寻斧柯。是以君子慎其微也。防微,则时时知过,时时改过。俄而授之隐过矣,当念过,便从当念改;又授之显过矣,当身过,便从当身改;又授之大过矣,当境过,当境改;又授之丛过矣,随事过,随事改。改之,则复于无过,可喜也。过而不改,是谓过矣。虽然,且得无改乎?凡此,皆却妄还真之路,而工夫吃紧总在微处得力云。
案:此从诚意、慎独处却微过、隐过、显过、大过、丛过之妄而归于无妄之真也。儒家曰过曰妄,佛家曰无明,教路异,名言异,而义类则一也。儒家微过处之妄,独体主之者,即类于佛家之同体无明也。隐过、显过、大过、丛过则类乎佛家之见思惑与尘沙惑矣。象山明本心,阳明致良知,蕺山讲诚意、慎独,皆只略举工夫之端绪,然大要皆是切实可行者。只要一念自反,着手进行,便可清机徐引,放流至海。岂是渺茫无端涯而徒为玄谈者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