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适、陈亮论有宋一代立国之格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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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同甫在《上孝宗皇帝第一书》中,首斥通和之谬:
庆历诸臣,亦尝愤中国之势不振矣。而其大要,则使群臣争进其说,更法易令,而庙堂轻矣。严按察之权,邀功生事,而郡县又轻矣。岂惟于立国之初无所助,又从而朘削之。虽微章得象,陈执中,以排沮其事,亦安得而不自沮哉?独其破去旧例,以不次用人,而劝农商,务宽大,为有合于因革之宜。而其大要已非矣。此所以不能洗夷狄平视中国之耻,而卒发神宗立帝之大愤也。
王安石以王法度之说,首合圣意。而其实则欲籍天下之兵,尽归于朝廷,别行教阅以为强也。括郡县之利,尽入于朝廷,别行封桩以为富也。青苗之政,惟恐富民之不困也。均输之法,惟恐商贾之不折也。罪无大小,动辙兴狱,而士大夫缄口畏罪矣。西北两边,至使大臣经画,而豪杰耻于为役矣。徒使神宗皇帝见财兵之数既多,锐然南征北伐,卒乖圣意。而天下之势,实未尝振也。彼盖不知朝廷立国之势,正患文为之太密,事权之太分,郡县太轻于下,而委琐不足恃,兵财太关于上,而重迟不易举。祖宗惟用前四者以助其势,而安石竭之,不遗余力。不知立国之本末者,真不足以谋国也(案:同甫能鉴及此,胜于王安石远矣。毕竟有英雄气概之心胸者不专以把持束括为事,犹知让开散开以蓄天下之势,以为国本。此犹合于儒者外王之真义)
陛下早朝宴罢,以冀中兴日月之功,而以绳墨取人,以文法莅事。圣断裁判中外,而大臣充位。胥吏坐行条令,而百司逃责。人才日以阘茸。臣恐程文之士,资格之官,不足以当度外之用也。
艺祖立帝经画天下之大略,太宗立帝已不能尽用。臣不敢尽具之纸墨。今其遗意,岂无望于陛下也?陛下苟推原其意而行之,可以开社稷数百年之基。而况于复故物乎?不然,维持之具既穷,臣恐祖宗之积累,亦不足恃也。
(下论天下形势之消长,决大有为之机。主开发武昌。天道六十年一变。正是大有为之机,机不可失。略)
案:同甫之意可谓恢廓得开矣。彼欲孝宗一反“矫失以为得”之传统家法,摈弃束权于上,重重法禁之密网。法网一裂,则英雄豪杰可以施展四体,而度外之功可以不期而至矣。孝宗诚能得其意而行之,则诚可谓英雄之主,且具圣王之规模。谓之为“大有为之略”诚不误,“可开社稷数百年之基”亦不误。然而谈何容易!孝宗非其人也。
巨不佞,少有驰驱四方之志。常欲求天下豪杰之士,而与之论今日之大计。盖尝数至行都,而人物如林,其论皆不足以起人意。臣是以知陛下大有为之志孤矣。辛卯壬辰之间,始退而穷天地造化之初,考古今沿革之变,以推极皇帝王伯之道,而得汉魏晋唐长短之由。天人之际,昭昭然可察而知也。始悟今世之儒士,自以为得正心诚意之学者,皆风痹不知痛痒之人也。
案:如上所录,可知叶水心、陈同甫,对于时代之观察,局势之了解,实比朱子为较真切。既切中其弊,又切中其扭转之窍。实比较能扣紧政治之客观意识而立言(有无其人,能不能行,当然是另一回事)。彼等要求事功,实非寡头泛言之事功,亦非功利主义与事务主义之事功。如兹所录,可知彼等之事功意识实由观察有宋立国之陋局而期扭转之而开出。此是光复故物,重开华夏之大略。此是客观之大事业。彼能对应格局之弊而开相应之略。此固非普泛之道德意识所能尽。朱子并非不主光复,对于当时政治风俗之弊亦并非无痛切之感,然彼不就有宋立国之格局而言,而只是彼之道德意识之应用。故以讲明圣学为主。此于“对应格局之弊而开光复之略”为不切。故同甫隐斥其为风痹不知痛痒之人。朱子立教之意识重,故对佛老为切要,而对当时政局为不切。即切,亦是教化风俗的。此或是更根本的。但于政局当身不是中肯的。此两种意识固难兼备也。而同代之人,身处局中,又极难互相了解,极难互知其分际。
革有宋之陋局,干光复之大业,此叶水心所谓“一大事”。(见《上孝宗皇帝札子》)。此一大事是当时朝野上下共同之要求。稍有良心者,无人能谓其不应当。故此一大事,即是一大义。此不独对有宋言为迫切,即对中华民族言,亦永远须念兹在兹,警惕此大事。然此种客观之事业,常需一客观之意识与客观之大略以冒覆之,且需有恢廓得开之才具与风力以斡旋而持载之。此非个人之事业,亦非普通之事务,亦非只讲德性与义理所能尽所能至。德性与义理是其必要条件,而非其充足条件。其充足条件须就客观意识、客观大略以及恢廓得开之才具与风力说。要成功此大事,此充足条件甚为突出。就此大事言,实可谓“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盖此事功是一大事,即是大义,并非寡头泛言之事功。若无简别,则此原则性之语句,当然有可批评处。故朱子说:“功有适成,何必有德?事有偶济,何必有理?”然同甫等之事功意识实由此大事大义而发。就此大事大义言,决无适成之功,亦决无偶济之事。其充足条件并非偶然。此须注意普遍之德性、义理以外之另一根源,即生命、才气是。故同甫于“对应格局之弊而开相应之略”外,复进一步特重英雄之生命与才气。若无震动之生命与奇特雄伟之士之呼应,根本即不能言此事功之实现。其《戊申再上孝宗皇帝书》曰:
陛下即位之初,喜怒哀乐,是非好恶,皦然如日月之在天。雷动风行,天下方如草之偃。惟其或失之太怯,故书生得拘文执法以议其后,而其真有志者,私自奋励以求圣意之所在,则陛下或未之知也。陛下见天下士,皆不足以望清光,而书生拘文执法之说,往往有验,而盛意亦少衰矣。故大事必集议,除授必资格。才者以跅弛而弃,不才者以平稳而用。正言以迂阔而废,巽言以软美而入。奇论指为横议,庸论谓有典则。陛下以雄心英略,委曲上下于其间。机会在前而不敢为翻然之喜。隐忍事仇,而不敢奋赫斯之怒。朝得一才士,而暮以当路不便而逐。心知为庸人,而外以人言不至而留。泯其喜怒哀乐,杂其是非好恶。而用依违以为仁,戒喻以为义,牢笼以为礼,关防以为智。陛下聪明自天,英武盖世,而何事出此哉?……
陛下二十七年之间,遵时养晦,示天下以乐其有亲,而天下归其孝行。三年之丧一诚不变,示弄下以哀而从礼,而天下服其义。陛下以一生之哀乐,而鼓天下以从之,其验如影响矣。乙巳丙午之年,虏人非无变故,而陛下不独不形诸喜,而亦不泄诸机密之臣。近者非常之变,虏人略于奉慰,而陛下不独不形诸怒,而亦不察其简慢之文。陛下不以喜示天下,而天下恶知机会之可乘?陛下不以怒示天下,而天下恶知仇敌之不可安?弃其喜怒以动天下之机,而欲事功之自成,是闭目而欲行也。
小臣之得对,陛下有卓然知其才者。外臣之奉公,座下有隐然念其忠者。而已用者旋去,既去者无路以自进,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爱也。大臣之弄权,陛下既知其有塞路者。议人之多私,陛下既知其有罔我者。而去之惟恐伤其意,发之惟恐其怅恨而不满。是陛下不得而示天下以恶也。
陛下翻然思即位之初心,岂知其今日至此乎?臣犹为陛下怅念于既往。而天生英雄,岂使其终老于不济乎?长江大河一泻千里。苟得非常之人以共之,则电扫六合,非难致之事也。
案:同甫以“喜怒哀乐爱恶”为人主“所以鼓动天下而用之之具”。此亦非凡之言。而真能表现其喜怒哀乐爱恶,而朗然明白,无所隐曲,“用其喜怒哀乐爱恶之权,以鼓动天下者”,即是英雄之生命。孝宗何足以语此!故于此而向往英雄主义之一路,亦是应有之意识。当时无其人,终使其“大有为之略”只成空言,遂回顾以往,特重汉唐英雄之主。盖以其毕竟能恢廓得开,干济一代之事功也。其向往汉唐英雄之主,非必以其志业能全合理,能全合先王之道,或圣王天理之公。其初意或只是重视其能恢廓得开之英雄生命。此由宋格局之陋,积习之深,扭转之难,光复大业之终于无成,而特别感受到者。设南宋能有一英雄之生命,真能了解叶适、陈亮所说之为是,丢弃其“以矫失为得”之传统,对应其格局之弊而开“大有为之略”,以充沛之生命朗然立其“真所以得之之道”,则光复华夏,维护神皋,真不难至,而其功亦岂不伟哉?然而无此生命,则真成定命之难矣。吾意陈同甫对于生命之独特性,确有其独特之感受与真切之了解。此为中国思想史中最特出者。一般俗儒、小儒、庸陋之士,固无所知,即大儒、雅儒,则以向往圣贤、德性、理性为主,以立教而发其光辉,亦不能正视此生命之独特性。生命一范畴虽不是一最高者,然确有其独特之领域。于客观之功业上,惟同甫能正视之(于文学上,则曹雪芹能正视之)。以其特重英雄生命之恢廓得开,故凡真能恢廓得开者,必不“矫失以为得”,必不设重重法禁以窒死天下人,必不惊猜顾盼,束权于上,牢紧把持而不肯放松。必自能让开散开,藏天下于天下,蓄国势以固华夏。此即以其生命之朗然,而自然合乎儒者外王之真义,自然合乎治道之最高原则。此即为同甫所深切著明者。故由此线索而思之,则“功到成处,便是有德,事到济处,便是有理”,亦确为不移之名言。其德是朗然之生命所自然带出者。其理亦是恢廓得开之生命所自然带出者。此德是客观功业上之德。此理是光复华夏,维护神皋之大事上之理。同甫只注意此一点。故其对于家天下之制度之私不甚措意。彼欲以朗然之英雄生命冲淡此家夭下之制度上之私。故彼乃彻头彻尾之英雄主义者,彻头彻尾之重生命才气者。故朱子谓其“王霸并用,义利双行”,并不能得同甫之心。同甫并不认可此义也。同甫基于此立场,遂与朱子展开汉唐之争。吾人于此,对于同甫之立场,及其所以有此立场之来历,先作如此之预备了解。至对其所争辩之汉店问题,因须照顾朱子之立场,故需进一步作详细之讨论。此中义理,深远宏阔,而所关甚大。若畅达而通之,则可引吾人至一更高之理境。既能承认英雄主义之价值而又能克服之,则内圣外王之理想始可有进一步之发展与建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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