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王、事功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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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静默依然,依旧读牟宗三先生的专著,继续昨天的思考:儒家讲内圣是为了什么?是在通外王。可人们斥儒家之无用、迂阔,“无事袖手谈心性,临难一死报君王”“博而寡要,劳而少功”。难道儒家的精神之本质就不是事功的,只能演绎无奈吗?以自己粗浅的理解,儒家就是讲内圣外王,怎么能不关注外王、事功呢。但是正如儒家的内圣,是人格修养的最高境界一样,儒家向往的外王也是天下为公、大同世界好像乌托邦一样的最高理想。就像我们举目四望,几乎看不到周遭有一个名副其实的“圣贤”一样,但是我们不能泯灭对神圣的向往,不能丧失努力去接近神圣的希望一样,外王能达到的理想状态,那种“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境界,虽不能至心向往之,是人之内心最美好向往。孔孟何尝不知世事人心,宇宙人生,他们何尝不懂有时正义是软弱无力的,本质上讲,唯有强权才能统御万物。所以他们所希冀和要求的,便是如何使强权加入到正义的一方,于是四处游说各国国君施行仁政,尽管不得志。但这种坚持与伟大,却让人间多了光明、爱与祥和。不过,统治天下只有慈悲怎么可能呢?就像成圣成贤、独善其身,是每个人自己可以通过决心与意志达成,是可控的,可是怎么能要求别人也一定成圣成贤呢?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不改其乐”的幸福至乐,怎么能要求希望大富大贵的人也追随呢?每个人只能做自己啊。外王,恰恰是对其他人的,不是圣贤可控的。正如牟宗三先生所言:前贤于内圣之学已开出义理规模,而唯于外王之道,则无办法。此可慨也。儒者心思至此而穷。以王船山之睿智,犹只能言“非圣人之兴,即俟之天运之复”。如是,遂顺其横决漫流,转而为轻松的艺术之观照与严肃的道德、人文之悲情。《三国演义》开首一词曰:“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此词即足以代表“轻松的艺术之观照”一类型。而背后亦实有一苍凉之感。此类心灵大体是由道家佛家而转出。而熊开元之《万古愁曲》,由混沌初开,历唐虞,夏商周,秦汉,唐宋,直述至明亡而止。感慨万端,苍凉悲壮。一往情深,而不胜其哀怨。此则代表“严肃的道德、人文之悲情”一类型。此类心灵是以儒家为背景。由此亦可看出,中国文化心灵是具备道德精神与艺术精神,而于解决问题之科学精神(即逻辑、数学、科学方面之知解精神)与政治精神(即国家、政治、法律方面之客观精神),则不甚具备也。
可是,即使这样,几千年仍经久不衰的儒家一直是我们文化的主流,因为这属于高一层之主动的道德心愿问题。正如牟宗三先生论述的,儒家的“常道不可舍弃”,儒家从古至今,发展了几千年,它代表一个“常道”——恒常不变的道理,这个道理是普遍于全人类的。“常道”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就如同我们平常所说的“家常便饭”,“一是皆以修身为本”。这作为我国的文化生命不能随意摧残;摧残文化生命,同时就影响民族生命。文化生命不能摧残太甚,一个民族是禁不起这样摧残的。就好像一个人得些小病是无所谓的,生长中的痛苦是不可免的,但是大病就不能多患。一般说民族生命、自然生命没有了,就影响文化生命;我现在倒过来说,文化生命摧残得太厉害,你的自然生命也没有了,一样的受影响。人的生命不可完全感性化,完全躯壳化,就是老子所说的“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人的生命不能完全感性化,如果不能超拔提升,随时会堕落、昏暗。同样,正如人的生命只有内在充沛不滞,生命洋溢,才会有具体活泼、源源不断的活力一样,若是真想要求事功,要求外王,唯有根据内圣之学往前进,才有可能更长远;若是以有用、无用衡量,实讲不出事功。
牟宗三先生认为事功精神是理性的运用,是敬业乐群,做事仔细精密,步步扎实。事功精神是个散文的精神,平庸、老实,无甚精采出奇。萧何即属事功的精神,刘邦、张良皆非事功的精神,可是中国人欣赏的就是后者。萧何的功劳很大,所谓“关中事业萧丞相”,但因其属事功精神,显得平庸,故不使人欣赏。汉朝的桑弘羊,唐朝的刘晏皆为财政专家,属事功精神,然而中国人对这一类人,在人格的品鉴上总不觉有趣味。中国人喜欢英雄,打天下、纵横捭阖,皆能使人击节称赏。再高一层,中国人欣赏圣贤人物,不论是儒家式的或道家式的。中国人传统的风气,尤其是知识分子,不欣赏恰当意义的事功精神,此乃反映中华民族的浪漫性格太强,而事功的精神不够。英美民族是个事功精神的民族,欧陆的德国则表现悲剧英雄的性格,瞧不起英美民族,但是两次大战战胜的却是英美民族。所以这种事功精神是不能不正视的。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在某一方面就是缺乏这种英美民族的事功精神,故不能办事;圣贤的境界则太高,亦不能办事。而中国人欣赏的就是这两种人,所以事功的精神萎缩。儒家最高的境界是圣贤,圣贤乃是通过一步步老老实实地做道德实践、道德修养的工夫而达到的。儒家的立场是重视豪杰而不重视英雄,故从不高看汉高祖、唐太宗,故顺着儒家理性主义的发展,可以从儒家的立场上,把事功精神予以正视、证成。
牟宗三先生是从“儒家的当前使命——开新外王”方面讲起的。他认为,儒家的理性主义在今天这个时代,要求新的外王,才能充分地表现。今天这个时代所要求的新外王,即是科学与民主政治。要求民主政治乃是“新外王”的第一义,此乃新外王的形式意义、形式条件,事功得靠此解决,此处才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而民主政治即为理性主义所涵蕴;在主政治下行事功,这也是理性主义的正当表现。这是儒家自内在要求所透显的理想主义——理性主义的理想主义。
另一面则是科学。科学是“新外王”的材质条件,亦即新外王的材料、内容。科学的精神即是个事功的精神,科学亦是卑之无甚高论的。英雄不能做科学家,圣人则超过科学家,故亦不能做科学家。天天讲王阳明,讲良知,是讲不出科学的,因为良知不是成功科学知识的一个认知机能。然而科学亦可与儒家的理性主义相配合,科学乃是与事功精神相应的理性主义之表现。科学亦为儒家的内在目的所要求,儒家并不反对知识。在以前的社会中,那些老知识也就足够应付了,然而今天的社会进步,往前发展,要求新知,亦属应当的要求。儒家内在的目的即要求科学,这个要求是发自于其内在的目的。何以见得呢?讲良知,讲道德,乃重在存心、动机之善,然有一好的动机却无知识,则此道德上好的动机亦无法表达出来。所以,良知、道德的动机在本质上即要求知识作为传达的一种工具。例如见人重病哀号,有好心救之,然却束手无策,空有存心何用?要有办法,就得有知识。所以有人说西医中发明麻醉药者为大菩萨。菩萨讲慈悲,然若只是空讲慈悲,又有何用?发明麻醉药,使人减少多少痛苦,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吗?所以,不论佛教表现慈悲,或是儒家表现道德动机,要想贯彻其内在的目的,都得要求科学,肯定科学。
好了,先浅尝辄止到此,继续消化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