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签:
旅游 |
分类: 碎片 |
某天早上,门口有很克制的喧闹声,我睡眼朦胧中看到来了个黑影,咱们房间里最内向害羞的北冈武志蹦起来跟黑影拥抱在一起。我很困,脑袋一歪又睡过去了。
等我醒来,刚洗过脸刷完牙正狼狈不堪地从盥洗室出来,差点一头撞进一个铁塔般的汉子怀里。兄弟我一米七六,来者两米以上,正好是“撞个满怀”的尺寸。我稍一愣,蹦起来跟大汉拥抱,慌乱间把毛巾牙刷什么的全都甩出去了……
来人叫安东尼奥,西班牙人,一脸大胡子,长着一双始终在微笑的眼睛。我们曾在伊斯法罕相遇,只一天时间他就已经跟旅馆周围一公里范围内的小店主全都混熟了,晚上带着我去“全伊斯法罕最便宜最好吃的饭店”吃饭。一顿饭功夫,安东尼奥把老板伙计都弄得像是他失散二十年的亲兄弟,一般人吃完饭结帐走人顶多说声谢谢,安东尼奥则是跟人拥抱吻脸颊搂在一起拍照留念,离别的程序十分漫长。由此我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位大仙在哪里都会获得最热诚的欢迎。
我看着他只有眼热的份。在伊斯法罕告别时,安东尼奥正要南下,跟我的方向背道而驰。他告诉我,你到了德黑兰之后要住在Mashhad旅馆,宿舍里最好的床位是“进门,左手,第一张床。记住了没?跟我重复一遍,进门,左手,第一张床!”。
再次的相逢是个意外,安东尼奥跟朋友约好回德黑兰来取点什么东西,当晚的火车就要离开。他对伊朗首都很熟悉,那天变身为我的私人向导,陪着我搭着地铁一站站地去参观他之前去过的有趣地方。到了晚上分别时候,安东尼奥掏出一本已经翻得破破烂烂的LP《中东》塞到我手里,说他接下去要往巴基斯坦和印度方向,用不到了,给我更有用些。然后再次拥抱。然后挥手道别。我站在街边快要流下泪来。
旅行就是一场邂逅与告别。不断的邂逅,不断的告别,把旅行变成一段浓缩的人生。
伊朗是个十分适合偶遇的国家。一则是旅行者集中在亚兹德、伊斯法罕、设拉子、德黑兰等屈指可数的几个城市;再者是去伊朗的国际背包客数量不算很多,所以每个城市外国背包客比较集中的客栈也非常有限,大家入住同一个旅馆的机会很大。常常在这里遇到的人,在另一个城市又能碰上。宿舍里的“喜相逢”是不算罕见的戏码,每次都能让身边的人都感受到同样的喜悦,因为同样的喜悦也都曾发生在我们身上。
我对于旅途中的偶遇十分着迷。所谓“偶遇”,你不能预设,无法准备,而一旦发生就能激发出“你说会不会真有个上帝在安排大家的命运”之类的人生思考。这种迷人之处,近似于亨佛莱·鲍嘉扮演的里克在电影《卡萨布兰卡》中说出的那句经典台词:全世界有那么多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酒吧,可她偏偏来到我的这一家。
按照中国人的说法,叫作“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原本生活在世界两端的遥远角落里毫无交集的人,翻过崇山峻岭,走过千山万水,恰好赶上了那列火车,恰好错过了那班渡轮,才终于在天涯海角的一个小小露台上相遇。你如何感叹这样的缘分都不为过。
而另一方面,那些跟你一起见证了最美夕阳的人,那些跟你呼啸着冲进海浪里的人,那些在崎岖的山径上搀扶过你的人,某天也会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你的本子里还记着他们的名字和电邮地址,你的相机里还存着他们嬉笑的相片,而他们却从此退出了你的生命,最后变成一个模糊的影子。
这就是我说的浓缩版人生了。在正常的人生里,我们总以为伴随在身边的人,昨天在,今天在,明天也依然会在,慢慢失去了对离别的警惕,哪怕我们明明知道那离别终究会来。
旅行因而成为对人生的提醒——不论我们如何挣扎反抗,终究一切还是会失去;由此我们明白对于命运的安排谁都无能为力,唯有珍惜。珍惜过,待失去的那刻来临,你至少还能觉得不那么遗憾,接下去的夜晚还能睡得安稳。
我很高兴自己明白了这个道理,在还不算太晚的时候。
每个人的旅行都有终点,突然的,或者早已预谋的。我们都想在一路上阅尽最壮丽的风景,留下最美的回忆,有时为它一掷千金,有时为它疲于奔命;有时候我们也会对周围的一切感到倦怠,只想在阳光普照的一片草地中安睡,享受片刻安宁。恰如人生。
旅行是我的人生速成课,让我早早懂得从来没有谁有过什么无懈可击的人生,还不如放任自己的破绽百出。
在这个美丽又荒谬的世界上行走,经历风雨也看过彩虹,也曾饥寒交迫,也曾锦衣玉食,一点点修正自己的傲慢与偏见,一点点消灭自己的无知和仇恨,成全了今天的自己。
著名旅行作家保罗·瑟洛克斯先生在他的《迷恋新鲜空气》中写道:旅行是在大地上的阅读,游记写作则是在纸上的行走。五年前我在《旅行者》的专栏,是严格意义上我的第一次旅行散文写作,让我有机会开始了自己“纸上的行走”。
五年以来,《旅行者》专栏变成我生活中不可缺的一部分,带给我无可替代的快乐,也收获了一路的朋友。然而,就如同一段旅行或者一段人生,不论我如何珍惜,现在也到了应该找块草地去睡会儿的时候了。
凡事有开始的,都会结束。
谢谢您五年来的陪伴,但愿有缘,路上再见。